在大路上(下)

16926 发表于2019-12-02 18:58:36

  五、到敌后去

    曾彦修已离开陕北公学,别的班也有人被抽走,这期学习似乎已到了最后。

    好几天没见到田家英,原来他差点也被抽走。组织部找他谈话,提到去马列学院学习的事,还提出到一中央领导身边做秘书。田家英倾向于前者,读书学习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不过事情又变了,因为来陕北公学学习的人越来越多,学校准备在旬邑县设立分校,学校想留下他,去分校党总支任总支宣传委员。他觉得也好,工作学习均可兼得,还给自己实践的机会,回头再上马列学院可能更有好处。我对他说两件事都不错,就看组织怎么决定了。

“那你准备去哪儿?”他反问我。

 “当然是上前线!”

    “要是不让你去,把你留在这儿,怎么办?”

    “我还是希望能到华北敌后去,干一点对抗战、对革命有益的工作。毕竟从来没有体会过工作是啥子味道。再说敌人的后方,多有吸引力呀!”

    “你想得挺好,就怕不照你的如意算盘打。”“那我自己提出要求!”

    田家英看出我有点急了,他笑了笑:“放心吧,老兄!不会打发你回四川去的,不过共产党员要服从组织,不讲价钱。”

    “那当然,入党宣誓时说得明明白白。”

    这两天,河边路上那几家小馆子开始热闹了。我们刚到时,身上多少有点零钱,又一时不能适应学校的伙食,下馆子的次数特别多。过了一段时间后,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钱也花光了,小饭馆的生意就不那么火。现在学期就要结束,朋友同学免不了要一起聚聚,自然人又多了。

    因为张文清留下的一点“共产”,秦剑萍成了馆子里的常客。他很健谈,对什么事都有许多看法,对学校的活动、老师讲课的水平等等,总有不少议论。这一回说到学习结束后何去何从。秦剑萍的考虑是仍然回到四川参加抗日救亡的青年运动,他认为到哪儿都是革命工作,留下来也不一定能再多学多少东西,而且适应不了这里的生活。我说:“既然已经出来,还能再回学校不成?况且决心出来,就是为了去抗日前方。现在前方的样子还没见过,难道就退回去么?”“未必你不能继续在延安学习一段时间?我的决心已下,回去闹革命。你不愿意回去也好,毕竟我们所掌握的东西太少,叫你一下子到那种复杂的战斗环境,恐怕更难适应。”

    “不!我想的就是上战场,大家在一起驱逐敌人。我要参加更直接的抗日斗争。”

    “你还真有点罗曼蒂克的味道嘛!”秦剑萍笑着说。

    关于我的去向,李蕴章又一次找我谈话,征求我本人对以后分配的意见,他的意思是我可以留下到党校学习,提高素养和理论水平,有利于今后的实际工作。我没有立即回答,因为这并不是我所期望的。但党校对我却有很大的吸引力。李蕴章要我认真考虑。

    朋友们的去向已一天天清楚。去抗大再学习的人不少,其中有黎琳。他们说要走上抗日斗争的第一线,首先该学习军事。另外一些人,包括和田家英两小无猜的刘承智,准备留在边区学习。打算回四川的不光秦剑萍一人,和曾彦修同来的赵复华也准备回去做地方工作。

    只有黎储力说他等待组织决定。不管是留在延安,还是回到四川,和他形影不离的王德琼自然是和他一路的。他佩服我的决心和勇气:“我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应该到抗日前线进行实践斗争,这是崇高而美好的愿望,艰难的路途也将是成功的开始。”我从他的话中感受到慰藉和力量。

    袁圣和、冯林是另外一种类型,他们没有什么响亮的豪言壮语,也从未想用自己的激情影响别人,只是质朴地表示自己的志愿:“到敌人后方去,从事力所能及的工作。”我们的心想到一起,路也走到一起,下决心吧!

    粜

    已到最后时刻,班里的同学已经很不整齐。集中学习已是断断续续,主要是个别谈话以及一些小范围的活动。

    田家英问我到底下了决心没有?正好我刚给李蕴章回了话,仍然盼望到前方去,已蒙同意报告校部,待这期结束后出发。至于去哪儿却不能明确,大概李蕴章也不清楚,只能等着了。

    “也好,你去前方,我到旬邑分校,这下算得上各奔东西,自在一方。这几天我们要多在一起溜达聊天,以后就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见了。”

    “真的,我们又要再一次告别。我打算到前方干一段时间,还要回来学习的。”

“那就难说了,到了前方,在哪儿?是啥样子?恐怕写封信都不一定能发出去呢!”

每天傍晚,我们差不多都在河边小道上走来走去,说说聊聊,也总是被小饭馆的油香所吸引。

    “我劝你把这件大衣卖掉算啦!”田家英忽然给我出个主意,“你出去工作,还能没衣服穿?这件学生大衣,兵不兵,民不民,到了华北农村,肯定穿不出来。走起路来也太累赘,卖了它,我们正好打牙祭。”

    一件旧大衣能值几个钱,我从来没想过还能卖了它。叫他这么一说,有点心动。到城关外的旧货店,两元钱把大衣处理了。

    在离开之前该给家里写封信了。自来到陕北公学后,爷爷来过两封信,这回走向敌后,通信将断绝,不知家里会急成什么样子。

    拿起笔来似觉有千钧之重。以什么样的语言表达此时的心情和不久后将走向何处,怎样才能使爷爷、妈妈从信里得到安慰,而不增加他们的焦虑?费了好大一阵工夫才写完。    

    最后一次大会。和往常一样,集合时歌声此起彼伏,连续不断。大家重复地唱着陕北公学的校歌:

    这儿是我们祖先的发祥之地,今天我们又在这里相聚,

    民族的命运……

    政治处主任周纯全主持大会,他成了特别引人注目的人物。校长讲话后开始表演陕北公学自编的节目。周主任一会儿靠着台边的柱子蹲下,一会儿站起来鼓动大家。在两个节目的间隙中,他大声吆喝,举起双手招呼大家分成两组,男女对唱:

    (男)这是时候了,同学们,

该我们走上前线!我们没有什么挂牵,

    终会有点儿留恋……

    (女)学问总不易求得完全,要在工作中去锻炼,

    国难已经逼到了眉间,

    谁有心思长期钻研?……

    (合)我们要去打击侵略者,怕什么千难万险!

    我们的血已沸腾,

    不逐日寇不回来相见!快跟上来吧,

    我们手牵手,

    去同我们的敌人血战!别了,

    别了同学们,

    我们再见在前线!

    委婉、亲切的男女对歌,一开头就诉说着淡淡的离别之情,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情意绵绵的情景中。随后的合唱又使大家的心情随着歌声激荡、飞扬,当唱到“不逐日寇不回来相见……我们再见在前线”时,情绪已激昂到了极点,久久不能平静,已完全融人了苍凉、悲壮、慷慨、激昂的歌声中。看看周围的同志们,都和我一样,眼里闪烁着兴奋激动的光芒。

    “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是谁的声音?仔细一听,谁也不是,是自己在对自己说。是的,是发自自己内心深处的肯定和自信!

    暮春时候,阳光越来越暖和,白日也越来越长。我和田家英沿着河边散步,说着那永远也说不完的话题,一对即将奔赴东西的朋友,再也不会有这样悠闲的时刻了。

    很久没有洗澡了。远处,有人脱去外套,在河边擦洗。我们也脱了衣服,敞开胸襟,坐在石头上,把双脚泡在水里,用打湿的手帕擦洗。

    田家英只是草草地洗了洗脚就站了起来,抓着我扔在一旁的学生服,取下别在上衣兜里的金星钢笔,笑着说:“对不起啦,这支钢笔就算是我的了!”

    “这咋行?我还要用的!”我叫了起来,顾不得擦干脚,连忙追上去。

    田家英嬉笑着说:“算了嘛,你已经送给我了。”

    我真是无奈,总不能因为这和朋友打架。可是这支金星钢笔是我身上唯一的宝物。那是我考上高中以后,妈妈托人从重庆带回来的,奖励我跳级考进高中。我平时读书写字时都很爱惜,朋友们都羡慕我有这样好的笔。如今被他拿走,还说是我送他的,心里又急又气!“我真的很需要你这么一支好笔。”田家英一下变成了央求的口气,“这里的工作、学习时刻都离不开用笔,如果你留在这儿,我当然不会拿,可是你很快要上前线了,肯定会发给你笔的。”

    我实在没有办法。在这里找这种钢笔,几乎是不可能的,到前方去,也许用处没有这里大,找支别的什么笔也能对付着用。我只好叹口气:“好吧,就这样吧。”

    田家英把笔放在裤兜里,走上前,笑逐颜开地握着我的手:“真的谢谢你了,老朋友,你为我解决了一个大困难!”

    “再见,朋友!”我俩的手久久地握在一起。

    已经等了好几天,究竟要去哪儿?此时已是1938年5月,报纸上正连续报道:台儿庄激战甚酣;滕县已经失守,川军王铭章部的将士几乎全部殉国……我想起李日恒,不就在王铭章的队伍里吗?据说已经是排长了,这一回,怕是已经英勇殉国?

    李蕴章通知我到校部集合。我们陕北公学的学生一共四人:我和十二队的赵蕴华,十五队的周光金,十六队的杨天觉;抗大学生朱敬熙、王辛波、李大个子,另外还有抗大的三位红军战士,由温建平率领到晋南前线做地方工作。红军战士张宜龙担任临时班长,明日一早搭车去西安,转陇海线直接去往晋南。

    别了,延安!再见,延安,革命战士的家!真希望能再回到你的身旁,再一次学习革命真理!

  相信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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