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东民先
上次我们并没有走进平陆县城,这回算是在这儿住下来了。这县城和夏县差不多大小,不过是在黄河边上,看上去比夏县县城要紧凑些,街上来往的人也比夏县多。我们四个人就住在县政府大院里。高松之引我和李铨、李禧见面。高是四人中的头头,也就是民先队长。照他的说法,这个组织早在去年就在运城的几所学校组织起来了,随着战争的日益临近,学校的课已停了,许多参加民先的同学都被动员起来参加各项抗日工作。按照党的河东特委的要求,撤到平陆,承担起河东区青年救国联合会的任务,作为牺盟运城中心区领导下的地区群众组织开展工作。这样也就包括两个层次,进步青年的民族解放先锋队和广泛的包含各阶层的青救会。高说:“看将来的发展,民先队会完成它自己的历史任务,最后就是一个青救会。”
高松之希望我接替不久前到延安学习的侯维平担任宣传委员。党委派我到来时,也有这个打算,我却不敢于。我的想法是宣传要能说能写要有理论,我还差得很远,不如干组织。我想这无非是跑跑路,联系大家一总比宣传的活儿好干些!我提出来,高似乎很不乐意,但对我这样一个外来的陌生同志,他也不好说什么,最后勉强同意我的意见。李铨早已确定为秘书,只好由李禧担任宣传。过了几天我才明白,按习惯的组织次序是队长、秘书、组织、宣传,由于我的坚持,把李禧挤到后边去了。
各县都在建立县青救会,我们只能做一点督促检查,有的地方可以一面检查、一面帮助他们工作。可我们只有四个人,究竟能做多少事?只能在一起集中学习讨论三两天,然后分头到各县去跑几天。如此反复地进行活动,开展工作。分给我的是芮城、解县、永济这几处,照高的说法还应该包括路西北的几处,不过现在已经过不去了,只能在当地牺盟会指导之下,各自为战。其实主要的就是跑路,平陆到芮城县城,紧跑慢赶,就得大半天。芮城县城已经不能进去,县政府、牺盟会、自卫队,都在黄河边上游动。我头一次顺着黄河边到芮城牺盟会驻地,就看见北边山脚下也就是县城那一片,人们牵着牲口,扶着老人往黄河边上跑,原来是敌军从安邑方向往这边来,我只能跟县城牺盟会、青救会的人们住在一个小村里,第二天又回到平陆。至于另外几个地方就更难了,县里的人有时在县城内都住不下来。照他们的话说,已经过起游击队的生活了。
回到平陆,就显得宁静许多,我们和平陆公牺会的同志住在一个小院里,县长倒是见到一回,公道团团长、牺盟会特派员,一天总见到好几次,公道团团长张呼晨,看上去准有二十好几了,人很随和,说起话来总是慢条斯理的。一天中午在院里晒太阳,我看见他脱下身上的布褂子,一个缝一个缝地查找虱子。我也脱下褂子顺着痒的地方去找。他看见我老是找不着,也凑过来帮忙,大家着实嬉笑了一阵。我们在一起学习时事,学习政治,这本是规定的制度。张呼晨和大家一样,学习很认真,说起话来还是慢慢的,语言不多,但很凝重,有一定的分量,不像别人发言长,却没个中心。在这里我才知道,专区已经从西边迁移到平陆的张店街。牺盟中心也一同转到这里,同蒲路以西的地方已被敌军隔断了。整个山西战场,日军占领了铁路沿线,中国正规部队占住两厢,八路军进了晋东北、晋东南。二战区在晋西,中央军就在中条山、王屋山一线,平陆、夏县一带正好处于中央军和日军占领地区的边沿。
有一天,忽然路过几个客人,其中一人向我打招呼。我上前一看,原来是周光金。我们一同过河以后,听说他去了垣曲县,真想不到在这儿来碰上。
“你不是去了夏县么?我现在又要回延安了。”“怎么回事?咱们出来没多久呀?”
“不行呀!我觉得我们学的那点东西,到这里来什么都做不了。我下决心再回延安学它个年把,再出来工作。”
“哪能那么容易,说回就回呢?”
“组织已经同意了,写了介绍信让我回去。”只这么简单交谈了几句,他即匆匆而去。
我们一行几人,在此地还不过两个月时间,彼此之间没有什么联系,不过从王噫非还有其他人那里也能听到一点,都还干得不错。朱敬熙在夏县自卫队当宣传股长,张宜龙当组织股长,老罗、小吴都是中队长,他们在自卫队里边已经是很管事的人,王辛波已经担任了平陆牺盟会的秘书,按牺盟组织的规定,秘书就是牺盟会的负责人,我们在村里工作,就知道村牺盟会也是秘书当家,不过县里还有一位特派员,顾名思义,他是由山西省牺盟总会派驻县里的,当然在秘书之上,成了牺盟的总管,秘书是他的主要助手。赵荫华也在牺盟会里,看来工作挺来劲。杨天觉在芮城,也是在乡里做组织青救会和牺盟会的工作。偏偏在此时,周一个人离此而去,我觉得很不安。本来,我也曾想工作一段时间再回延安学习,但绝想不到,这么短的时间,地皮还未踩热,拔腿就走,岂不是冤冤枉枉,白跑一趟了么?
在平陆,我们四人总的说来还是挺融洽的,但相比之下,我和李铨似乎更合得来一点。李禧也还没有什么,高松之却有点落落寡合。他常常一人躺在屋里的小床上,瞪着眼,望着屋顶,很少和别人搭腔;要是几人在一起议论事情,他又总是一副教头的神气。他本是我们这个组织的头头,不过感觉他太孤独了。李铨和他都是运城师范的同学,和他说话的时候也不多,反而和我还说得来一些。我还发现他两人在一起说什么事,见我一过去,他们话题就变了。后来发现,不光是对我,李禧一过去,他们也一样。
我由此对他们有些看法。但又怕说出自己的看法以后更增加彼此之间的隔阂。能不能向王噫非反映呢?但我又无法准确述说自己的看法。
不久,王噫非来了,花了点时间才把四人召集到一起。
“民先队要担起这项责任!”王噫非语气严肃地交代任务。原来八路军一个支队从洪洞方向下来,经过连续战斗,有不少减员,要在晋南地区补充一部分战斗人员,党委交给河东民先的任务,就是要发动一部分青年参加到这个抗日军队里去。
听了王噫非的话以后,我们几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做声。这真有点难。等了一阵工夫,还是高松之说话了:“党交给了我们这样的任务,自然是义不容辞。但是完成这项任务困难确实太大,河东民先和去年在运城的情形完全两样。那时候运城几个县里的学校和有的小学也有民先队员,我们有直接发动青年参战和参加抗日工作的力量。现在就不一样了,这些组织好些不存在,那时的民先队员有的人去了西北,有的人跟嘉康杰到了八路军,更多的人参加了本地自卫队和本地的抗日工作。现在只能靠各县的青年组织,但他们也是组织起来不多久,接到这个任务,也会是没头没脑,抓不着缰的!”
他这话讲得振振有词,等于把王噫非的话直接顶回去了。我不竞由衷地佩服他,毕竟是我们的领头人,几个人说不出的话,他一下子都说了,而且挺在理,说出了真实情况。
王噫非显然不能接受高松之的意见,他试着用高的一些原话来驳斥他,不过驳斥的道理也很勉强,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反复强调党的任务只能坚决执行,不打折扣,光强调困难是不对的。
又讨论了一阵子,还是王噫非出了个点子。河东民先要坚决执行党交给的任务,把动员参军的数字、时间分给几个县的青救会,并且跟踪督促检查,要求各县迅速进行,完成任务。高松之最后还是表示接受任务,但又表示实在没有把握,只能等候组织的处分。王噫非说:“把任务交下去,还要和他们一道来完成。只要我们态度坚决,认真去做动员工作,即使真有困难,不能百分之百地完成,组织上也不会不切实际地责备哪一个人。”他表示将考虑大家的意见,也向党委反映多方想法来补充我们的部队。
事情讲完了,高松之忽然对王噫非说:“我还有别的事想找你单独谈谈。”两人走向屋子外边的小坝子里,屋里剩下我们三人,彼此张望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笑起来,似乎经过刚才那种压抑的空气以后,终于能痛快地舒一口气。
“我说嘛,事情哪有那样好办的,就这样去干,只怕后来还是颗粒无收。”平素不大说话的李铨,这回倒先说了几句。
“你好像不怕完不成这项任务?要完不成,我们可没法向组织交代呀!”李禧笑嘻嘻地瞅着李铨,像是不同意他刚才的说法,叉像是同意他的想法。我心里倒有点嘀咕,他两人看来挺亲密。
于是我又往县里跑了一趟,这次只到芮城,不去解虞永①,只是把动员青年参加八路军的任务交下去。这事真有点难,难就难在说不出口。敌人已经兵临县境,骚扰不停,八路军又没到过这里,动员乡下人跑老远去当八路军,而自己的家乡就在日军铁蹄下!
我先和杨天觉说了这事,他也在牺盟会里工作,在村里什么事都抓。杨天觉说:“你怎么能向他们提这事?到这里来,你只能帮助大家做发动群众备战的工作,大家才欢迎你,要不,谁来理你这碴?别再说了,把这事咽在肚子里带回去吧!咱们一起上村里去,看大伙儿怎样备战,怎样坚壁清野,藏好粮食和物品,敌人来了,好放心疏散,把自卫队拉出去,到时候能打个游击,那就挺好嘛!”
我老老实实跟着县公牺会的人在黄河边上跑了好几个村庄后,回到平陆,真不好意思,两手空空,跑这一趟算干什么呢?高听完我的汇报,脸色很严肃,只说了句:“尽力而为,努力工作吧!”照几人汇报的情况,除了我在芮城以外,其他几处的任务,倒是交下去了,高自己上了垣曲,李铨到了夏县,事情是交办下去了,有可能动员一点人参军,不过怎么也不会太多。
房间里的空气又沉闷起来了。高松之又是老样子,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不吭声,有时候又爬起来,掏出小本写个不停。一次,我从外边进屋,他正伏在小桌上写什么,一见我进来,慌忙地合上了本子。大家也不在意,都去吃饭了,只有他还在房里,我喊他一声,也去打饭了。挺简单,拿个馍、端碗稀粥和一小碟干海椒,又回到屋里。他还在写,抬头看看外边:“哎哟,晚了!”笔和小本子也不收拾,蹬上鞋便连忙向厨房走去。
桌子是几人公用的,我坐下来,无意看了一眼他的笔记本。笔记本上的字很小,能依稀认出一些。
“怎能容忍温傅机会主义在晋南党的领导!”这是单独的一行,令人醒目地看见头上这一句。看见这几个字,我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另外一处,又写道:“他们以恶劣的手法,陷害阎子祥同志,我们一定要向党反映。”
我脑子里浮现出傅子和、阎子祥的名字,听王噫非说过,温建平现在不在夏县,和河西来的傅子和还有嘉康杰几人开会去了,原来他二人就是这个地区党的主要领导人,阎子祥则是运城地区的老党员、老领导人,听说是犯了错误,受过处理。
翻过另外一页,又一行醒目的字映人我的眼前:“我多么苦闷,怎么才能摆脱机会主义的领导。我真想当他们的面,把我想说的话全抖出来……有一次我真想把这些话告诉何驹,可他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另一行又写道: “我应该和李铨说明,他和她早就熟悉在先了……”
偷看别人的日记是不道德的可耻行为!我顿时想起这一点,连忙把他的小本在原处放好,心想还是离开这屋好,装作很镇静的样子向外走去。
高松之正从那边走过来,手里端着盛开水的大茶缸子,对我友好地笑了笑,似乎对刚才提醒他去吃饭表示感谢。
我暗暗想:怪不得他一直情绪很消沉,原来他有那么大的意见。我该怎么办?高这样明显地对上级不满乃至气愤,作为党员该不该向王噫非反映?阎子祥是怎么回事?有错还是没错?我怎么是小孩子?不过反过来想一想,说是小孩子也不算冤枉,工作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呢!
细想想,这个事不能反映。我是偷看高松之的日记,反映出去头一条就是我的不是。高松之是要向党反映晋南党的问题,并未漏给别人,到底谁是谁非我还搞不清楚,尽管机会主义这个词太重了,不过也只在他的日记本上。这些事,还是他自己向党组织去诉说吧!
四、李大个子
王噫非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高松之不在,没法和他打招呼,有急事找你,到王辛波住处去。”
王辛波就住在小院另一间屋子里,他和牺盟会特派员王心平都在那里。“大个子受伤了,现在还在山下,得赶快把他接回来,咱这里又没个医院,只好送过黄河到八路军兵站临时医院去治。别人去不了,你带上两个战士,立刻把他接回来,直接送过去。”
我还没回过神,王心平又说明了一下。原来大个子在平陆山下安邑附近组织村自卫队,监视敌军,打打小仗,挺带劲。这回打仗撤回来时,一个战士枪走火,打伤了大个子的手腕,虽说不是致命的伤,可也够重的,只有赶快送医院。因他负伤,他的队伍也只好撤到山边上,和县大队一起活动。
我二话没说,接受了这项护送伤员的任务。再说李大个子是和我一块儿从延安来的,护送他更是义不容辞。
王噫非还交代一件事。“你告诉大个子,他的工作,组织上很满意,在他受伤医疗之际,向他表示慰问。并且转告他,鉴于他的突出表现,党组织已经决定同意他加入组织。”
“这是真的么?还有什么手续?口头说的,以后算不算?”
“当然是真的!”王噫非有些激动,“到这儿几个月,他已提出两次申请,没有手续,可以说是火线入党嘛!”
说完话,我和县自卫队派的两个战士便赶紧往山下跑去。
大个子躺在一户人家的炕上,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没有药,只在村里找到一块没用过的棉布,撕成宽条,在伤口上抹上一大把灶灰,再用宽布条裹上几层,血还是浸到布外面。我们在村里找到一匹牲口,叠上几层棉被,两个人在两边扶着,赶往平陆城。牲口只能慢慢地走,一开头大个子还是那么痛苦的样子,时间一久,痛得似乎有些麻木,他显得安静了一些,也和我聊上一两句。我趁此机会转告王噫非对他的慰问。一听慰问,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有什么值得慰问的,又不是敌人打的。我这是自己人走的火。”
“这个伤不要紧,找到医院治一下就会好的。”我倒真是想安慰安慰他。
“怕不那么容易吧?伤着虎口旁边的骨头,这只怕是要残废了,又是右手,将来怎么打枪?”
我郑重地向他转述王噫非同意他火线入党的话。
大个子大声地叫了起来: “党同意我加入组织?这太令人高兴了!”他重复了几遍,以更高的嗓门叫道,“我当过十来年的兵,一心要找党,可就是找不到。这下好了,我一定为共产党的事业战斗到底!”
“别激动,你的伤口!”我提醒他。
他倒更精神了:“伤口算什么,我已经忘了痛苦,现在只感受到幸福的快乐!”
一看他激动得流下兴奋的眼泪,我也受到感染,淌下两滴泪水。赶到茅津渡口,已经夜深。找到开渡船的船老大,连夜过河,找到八路军兵站。兵站的医院其实就是两间民房,门口挂着印有红十字的门帘,一间屋里是大夫、护士、药房,一间屋里挤着十多个伤病号。一看见王噫非的介绍信,站长立刻告诉医生赶紧治疗。
天气相当热,仅过了一天一夜,李大个子的伤口已经开始化脓。不过这是小伤,临时医院完全处理得了。医生说骨头受点伤,但不严重,很快就会好的。大个子咬着牙承受手术的痛苦,得到医生这句话,露出高兴的笑容。
唯一的问题是兵站是过路人的驿站,手术后不能再住下去,大个子说回平陆去算了。我说:“还要再换药,这是枪伤,不能找江湖郎中治呀。”商量了好大工夫,决定在这里再住三天,然后拿点药回去自己换。大个子躺在那间大屋子里,我们就在院子里找地方蹲下,反正天也不冷,能对付过去就行。
三天过去,我们准时赶回平陆。一路上,大个子不断向我表示感谢。既感谢我照应他这几天,更感谢我带来他已入党的消息,而且好像这是我给予他的似的,老是念叨:“你又给了我一次生命!”
已过立秋,天气和前些日子比,简直大不一样。太阳没了影,总是落着纷纷的秋雨,带来丝丝凉意。我们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地行走,把大个子送回县里。王噫非、张呼晨、王心平、王辛波和王宿人县长全来看望他,同时向我表示感谢,说我做了一件重要的事。
面对他们的赞扬之词,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想:这算什么呀,不就是跑了一趟路,替大个子治伤,值得这样赞扬吗?
离开几天,想不到“四人居”发生了变化。
高松之已经不在了。李铨告诉我,他去了党的特委,要反映意见,其中一条意见是他也要到延安学习。
李铨还加上自己的看法:“不管怎的,高不会再回咱们这里来的了。”“那为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漫不经心地问。
“那准是多少有意见嘛。”李铨似知道不知道地说,“他不满意要我去延安学习,而没让他去。再说,他对咱们现在这个工作也有意见,能干出个名堂来吗?不如走了好。”
“工作确实有些难做,有点上不沾天,下不着地,但这是组织交的任务,总得去嘛!我今天才知道,你们俩都要走,这工作该谁去干呢?”我听到他们都要走开,一下紧张起来。
“你对工作还是挺有劲头的嘛。”李铨笑着说,“这倒正好,我过几天就要走了,这里的事就得你和李禧两人来承担了。”
“不!”一直在旁边笑着不做声的李禧这回插上嘴,“当然是何驹承担,我跟着跑跑跳跳罢了。”
“那怎么能行?”我这时候真有点急了,“我能和你们相比么?我什么事都不会做,做不了,口音又听不懂,你们都走了,这哪能成?”“你能行。”李铨挺诚恳地说,“咱们相处尽管不久,可都觉得你为人友善、热情,又有知识,从延安学习出来的到底不一样。你在这里,我和高去延安的决心也加大了。再说,你在延安学过了,也该轮着我们去一下,俗话说‘饱汉不知饿汉饥,,你不会不理解我们的心情,不赞成我们去延安吧?”
“我没有不赞成你们……”
“你不接这个摊子,就是不赞成我们去呀!”
“不,我只是不赞成两个都去,一次只该去一个,不信你问李禧,她和我的想法一定是一样的。”
“不,你问她。”
李禧挺大方地笑笑,不做声。我心想,凭这些日子的观察,她准不会同意李铨走的吧?追问了两下,她却说,这是党组织定的事,我怎能自个表示赞不赞成?这话真是冠冕堂皇。
没有法子,只有等王噫非再来时,向他说吧。可他在我回来那天又走掉了。
棠
中秋节快到了。连下几天雨,泥泞难行,李铨也回家去了,我和李禧两人,只好在平陆待着,没做多少事。总算有个晴天,月亮明亮地出现在天空,夜色宁静。王心平突然打个招呼:“今夜月明,咱们别在屋里待着,到院子里提前赏中秋月吧!”
自从护送李大个子治伤以后,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几个人似乎更亲近了一些。晚上张呼晨、王心平、辛波、李禧和我凑到一起,王心平还在小凳子上摆着一碗干酒和一盘花生米,让大家轮流喝酒。王辛波出了个好题目:“对月当歌,对酒更当歌。大家都来唱,好坏无妨,实在不能唱的听别人唱,也可以和别人合唱。”立刻得到一致赞同。我自知唱得不好,原想这种场合只好找人合唱。但随着辛波领头先唱:“我宁愿做黄河里的鱼,掀翻鬼子们的船,不让他们渡黄河……”呼晨来了兴致,唱了一段晋南的邱鄂调:“杜十娘,坐这船的舱,破口叫骂……”也怪有滋味的。李禧和我的嗓门差不多,她拉着我合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这一下倒把大伙儿的劲头全鼓起来了,差不多每一个人都唱了一段。我也硬着头皮,唱了一首从李云那里听来的《沙原之歌》。歌词是:
沙原像黄的海洋,流向无边的远方;
蒙古包似起伏的海岛,骆驼在那里徜徉;月光下,有人烧起野火,牛羊悲声歌唱;我们要生活便要战斗,沙原是自由幸福的家乡。
要说唱歌,在我们当中,就得数王心平了。平常,每当傍晚和清晨,常常听见他那浑厚的歌声。这天晚上他唱了《松花江上》《热血》等几首歌,随后他又唱了一首我们没听过的《一片秋叶》:
我摘下一片秋叶,去呀,轻轻地漂过长江,漂到海滨,告诉那些英勇的战士,流亡的孩子们,在为他们赶制棉衣。
我耀赛地吐了一口气,让白云给我带上蓝天,飞过冰空,告诉那些飞行的健儿,流亡的孩子们,在等他们收回那失去的故乡。我抓起了一把灰沙,交给东北风,给我带到长白山下,告诉关东父老,是时候了,流亡的孩子们,冬天要回家。
歌声纡徐哀婉,催人泪下,连张呼晨也被感染了,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王心平干脆将碗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我多么希望像这首歌说的那样,收回失去的故乡,冬天回家哟!不过眼下,这里的战争已在进行,只能是对月放歌,借酒浇心中块垒而已。”
我的心也被深深地撼动了。东北的朋友们在等着收回失去的故乡;山西的父老兄弟,正在为保卫家乡,保卫黄河而战;我呢,不也和他们一样为保卫祖国大地,收复失去的国土而战么!
这个皎洁月明之夜,苍凉、悲壮、激昂、兴奋之夜,思亲、怀乡、眷恋故园之夜,它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