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再回安吴堡
王噫非又来到这里,我立刻向他提出高松之、李铨不能都走的意见。“有什么办法呢?”王噫非的话语很平静,李铨去学习是组织上早决定了的,高松之要向上级党组织反映意见,我们不能阻挡他呀!我坚持说,总得有人主持河东民先的工作,只剩下我和李禧两人,能做什么呢?
“人总是要多一些才好,战争已到了跟前,抗战的人们当然更要多些。”王噫非言非所问,但他立刻又补充了几句,“现在这里的组织将会有一些变动,也许用不了几天就能答复你的问题,正是这个空,要再给你一项任务去完成。”王噫非说话有点玄乎乎的,只说是任务,却未说具体是什么事。
“又送李大个子还是张大个子去治疗?”我也来了个“幽默”,和王噫非已经很熟悉了,说话可以随便一点。
“哪有那么多的伤员给你?”王噫非也笑了,“你跑一趟西安,去安吴青训班,要几个年轻人来我们这里工作。”
“那为什么不上延安去要人呢?青训班能要到的只是去不了延安的人。”
“那不见得都是这样。”王噫非说,“从延安来人当然更好,可没那么容易,你们几个还是特委领导人亲自从延安要来的呢!现在他不可能再去。青训班只要通过西北青救会的联系,去谈一下就成,你又在青训班学习过,和那里的人熟悉。还有一点,告诉要来的人是到河东青救会来工作,是牺盟领导下的救亡组织,等来到平陆,咱们再斟酌分到哪些地方去。”
“带一帮人来,谁知道好不好带。”我确实没有这个信心。
“这怕什么呢?”王噫非倒笑了,“你们是怎么带出来的呢?张班长不就把你们带得好好的么?为了抗日,没有人带还往前线地区跑,就怕找不到关系。放心吧,你上回送李大个子的事就办得挺好,这件事也一定能办好。”
说实话,去西安向青训班要人,虽有点突如其来,可并不觉得有多难。从家里出来工作这大半年时间,我也算走南闯北,经过了世面,长了见识,和刚上路时大不一样,何况又是去过的地方,还有组织上的介绍信。
—个人上路,就怕带的护照、介绍信和路费被人偷跑。在火车上不管多困,也不敢打盹,到了西安,才找个小旅店睡了一夜。八路军办事处倒去过一趟,可是没法再住在那里,赶紧重回安吴堡。离开这里只有半年,李天夫已不是大队长,而是教务部的工作人员,他见到我从山西回来格外高兴。不过,不是他和我接洽,而是教务主任刘瑞龙。
刘瑞龙和我谈话时,首先是问河东青年救亡运动开展得怎样?我毫无思想准备,我只是奉命来要人的,哪里能谈得了这些?又不能一字不讲,只能把这几月在农村中发动组织青年群众,和部分村庄组织村自卫队、儿童团,包括嘉康杰带领青年参加八路军,现在组织起来的县区自卫武装进行抗日等等,零零碎碎,凑合起说了一通,心里直觉得‘惭愧,有许多事我都没有参加过,大多是听来的,其中最主要的是高松之、李铨讲的一些情况。
没想到刘瑞龙竟是那么认真,还不断在小本子上记,并且不时插话问一些事,还拿出地图,看县城、各镇的小地名在什么位置上。听完我的汇报以后,他说:“你们做了很多的工作,这些对于我们青训班同学极为有用。晋察冀边区的情况,在大后方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它让人们看到了抗战的希望。你们也正在做这样的工作,你能不能给我们学员作一个报告,介绍晋南地区青年救亡运动的情况?”
“那怎么行!”这太突然了,凭我这一知半解,能在那么多人面前说个什么?我不能答应。
刘瑞龙耐心地反复和我商量:“报告有困难,那就写一篇晋南通讯,在西北青救会办的杂志上发表,很快在我们青训班就可以看到,它也能向更大的范围传播,你看这样行吗?”
写个文章,可深可浅,无法再推辞了。它和在很多人面前讲话究竟不一样,总算可把自己“解脱”了。
我提到要人这个主题。刘瑞龙答复很干脆:“我们这里的学员,有一部分转到抗大、陕北公学,一部分人回自己原来的地方,还有一些希望我们能介绍他们到抗敌前方去。你来得正是时候。至于他们以后工作怎样,那就看你们那里的领导了。”
要到了六个学员,总共才花五天时间!觉得完成王噫非交给的任务很容易。却没想到,把这帮人带到平陆、夏县,竞那么吃力。
六位学员分别来自陕西和豫北,李一安和刘伦涛是中学生;张尚忠也是中学生,不过头年进了西北军学兵队,他不愿干下去,才转到青训班来的;许某,念过书,当了几年书店的学徒;一位戴着深色眼镜年纪偏大的姓郭,已当过几年小学教师,去年失了业;路炳堃,大黑高个,比郭的年纪还大一点,在旧军队里当过连副、排长。
我照温建平带我们到晋南的办法如法炮制,约见了他们,第二天就带回西安,从他们当中选定了在青训班里学习很好的李一安当临时班长,接着准备搭火车返回。
一说当天搭火车去,事就来了。路炳堃,头一个提出要在西安停两天,理由是上了前边,不容易再回来,有些私事要办一办。我说这怎么能成,咱们要上前头抗日,时间宝贵,怎能停几天!路炳堃则说:“你是我们的指挥官,也得通情达理嘛。这不是没正式报到吗?这点时间都不给。再说咱们上哪里去,去干什么,你也没给大伙儿交个底,未必就那样紧张不成?又不是干正规军,不信你就问问大家,看我的话对不对?”
给路炳堃这三言两语一搅和,没等我问,郭和许都点头说路的话有理,该通融一两天。张尚忠也含含糊糊地点头,李一安和刘伦涛则没有做声,他俩明显地站在我一边。
我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参加革命哪还会有这些婆婆妈妈拖泥带水的要求!
李一安凑过来,低声说:“现在都下午了,晚上火车票也不好买,我看今天不走,让大家活动一下,明儿下午就走,正好晚上过潼关阌乡一段,你考虑怎样?”
李一安算是让我有了一个下台阶的法子。原来日军已到黄河对岸,这边的列车必须夜行,以避过敌人的炮火。今天从安吴赶回来,时间已晚,赶不上夜过潼关这一段,只能停在半道上,不如在西安停上一宿了。
也算满足了路炳堃一半的要求。张尚忠只到街上去了一圈就回店里,许晚饭以后也回来了,李、刘加上早早回来了的张尚忠,在小屋摆谈。我向他们介绍了晋南几个县里的状况,敌军占领交通沿线,我方依靠山区,两军对峙,大敌压境,我们将去那里发动广大青年,开展全面的抗日斗争……
“是该立刻前往,投身到火热的抗日斗争中去!”几个人都显得异常激动。张尚忠尤为激动:“我刚才还有些赞同路炳堃的意见,想在后方多停两天,这太不应该了。”
李一安很理智地接下张尚忠的话:“这也很自然,我和刘兄都是河南人,在这里没有什么去处,自然是说走就走,他们就不一样了,都是陕西人嘛,免不了有些拖泥带水的事。”
“那不见得。”张尚忠不赞成李一安的话,“我也是西安本地人呀!也不觉得没有什么地方非去一下不成,我看还是革命、抗日坚决不坚决的问题。”
路炳堃和老郭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到旅店。路倒没带什么东西来,郭却是一大包,被子、衣服,还有几本书,一股脑儿全带来了。“我的天,郭老师,你是要搬家去前边不成?”张尚忠头一个叫起来。
“这都是日常生活需要的嘛,前边那么困难,没有了也不好找呀!”郭一本正经地说。
火车开得很慢,为的是能在夜间过潼关阌乡一线,我们几人挤在面对面的两排座位上,偶尔有人说上一句话,多半是长时间的沉默。立秋后的天气已经凉爽,在车上却仍然感到闷热,车很拥挤,好不容易挨到天色朦胧,才缓慢地舒过一点气。
路炳堃说话还是那种挑刺的味道:“何同志,到现在我们还是不明白,你到底要把我们带到何处?谁都知道,青训班是八路军办的,可我们为啥不参加八路军,却去那个河东青救会,到底是什么名堂,你该和大家说清楚呀!我到青训班,就是冲着当八路去的呀!”
“我们不是去八路军那里,就是去晋南抗日前线,干的是青年救亡会组织的事,这个已经和大家说清楚了。青训班也不是八路军,它是西北青救会办的抗日训练班,学员有去八路军的,也有去其他地方的,目标只是一个,就是为了抗日。”我的回答挺干脆,心里明白遇上了一个不好对付的人。
路炳堃仍说我没讲清楚,一再与我纠缠不休。我没有再说什么。
李一安开口说:“到哪里去是清楚的,要不,我们怎会不明不白地跟来呢?”
张尚忠比李一安直截了当,他说:“路兄你怎的这么说!我们上青训班就是为了抗日嘛,上最坚决抗日的八路军那里,固然好,到战争的前沿干抗日工作也是我们大伙儿的心愿嘛。学校里讲得很清楚,何同志也说清楚了的,提这个干什么呢?”
被他们三个抢白了几句,路炳堃不再说什么了,最后搁下一句:“我还是没有弄清楚!”
我心中真吃不透这个路炳堃。凭他从前的身份,来这个青训班,是真正为了抗日,还是有另外的打算?到了晋南,他能安心干这份工作?真想不到碰上这样棘手的人!
乘务员给大家打招呼,列车就要进入潼关附近,车上灯光都得熄灭,以免被河对岸的日军发现目标。记得从平陆来西安时也是这样的,不过那时只我一个人不用操心,也就过去了。这下有好几个人在一起,自然觉得紧张得多。车上的乘客在低声议论,敌军隔岸炮打火车,炮打潼关,已经两三个月了。客车在这一段白天根本不开,货车白天经过,也都在车厢外做了伪装,可是火车那样大的块头,伪装也不起什么作用!反正是拼着性命硬冲过这一段。
对岸当真发出一阵阵的枪炮声,听声音却并未打到车边。“有时候,碰巧也会打到车厢外边来的,还是小心点,不要把身子对着窗口,人干脆蹲到地下,这样更安全些。”列车上有人在低声说话,招呼同行的伙伴。
列车在这一路段的速度大为加快,天朦胧发亮时,在一个小站停了许久。人们多已困倦不已,老郭紧紧靠着他那大包袱沉沉入睡,只有我和李一安强打精神,看着大家。
第二天大家好像都没了精神,话也不多说。走到平陆县已经下午了。
我当天找到王噫非,他这几天一直在平陆等我们的到来。
听我汇报此行经过和这几位的情况,他倒显得高兴:“给青训班留下了晋南通讯的文章,又带回了这些同志来晋南工作,这个任务完成得不错嘛。几个人不好带,也正好锻炼锻炼你的能力,不要紧。他们的工作意见可以考虑,用不着都到县里做青年工作,年龄大些的郭、许可以到县牺盟会,路炳堃可以到县政府,就是不要让他搞军事。那个张么,倒可以到县武装队去。咱们定下来,我分头去给单位写介绍信,明天你一个一个地和他们谈话,完了就走。”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下了地,原先我担心都搞青年工作,有的人不干。这下可好,基本接受他们的意见,就像路炳堃这种人,也不会再出什么难题,这个任务,自然可以交代了。
我正想问王噫非,民先队部的事怎么办。王噫非倒先说了:“你一定急着问民先队部的事吧?李铨已经走了,你们这个机构将不再存在。夏县中心县委书记薛韬同志这两天就要来此,你跟他到中心县委去。工作是中心县青委书记,李禧到平陆县委,也是青委书记。以后平陆县委受中心县委领导,你到这儿来,也就成了我的上级了。”短短的几个月,我已经是第三次变动工作了。又不知这个青委书记,究竟该怎么个干法?
六、 嘉寄尘身边
薛韬一把握住我的手:“咱们今后就在一起工作了!”
他是一个身材不高的汉子,穿着一身自卫队的军服,腿上紧紧地绑着绑腿,显得很有精神。他略显迟缓而浑厚的口音是我这半年来已熟悉的老陕腔。薛韬对王噫非说:“我们明天回夏县,有事以后再联系吧。”又回头对我说,“老何,你也拾掇拾掇东西,一早就出发。”这已是在夏县、平陆间来回走的第三趟了,每次走的路线都不一样。头一回是从尧店顺着山边过去,第二趟走的是张店那条平川大道,这回是更靠东边的山间小路。薛韬和王噫非不大一样,老王总是和旁人一路搭腔,不时会有些诙谐的语言,而薛韬一路上没说过两三句话,沉着脸背着他的背包,一股劲往前走。我紧赶慢赶地在后面跟着,连我们到夏县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看见上边山口密密麻麻的窑洞和几间瓦房,稀稀落落的几棵大树散在窑洞和瓦房之间,不用说,这已是夏县地界了,平陆县境里是难得看到瓦房的。
薛韬忽然开口:“咱们就到这底下的六八八团。”
我猛然想起王噫非曾经向河东民先布置的任务,就是动员青年参加六八八团。我联想到河东民先没有办好这件事,现在高松之、李铨都走了没个交代,要是六八八团问起来,不知怎么跟他们说。
薛韬显然觉察出了我的心思:“特委听了噫非同志的汇报,赞成他的意见。据说也是你们几个人建议的,靠临时动员的办法不可能完成任务,现在已经从组织起来的武装队伍中想了办法。这次只是来看望一下,看看部队还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地方上办的。”
六八八团刘团长①看起来比薛韬的年纪大很多,人更壮实。他的话不多,只说队伍已集中了,准备到北边拉练,完了就可以和老部队编在一起了。他说这一次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多亏了地方同志做了很好的工作。
薛韬忙说:“是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好,耽误了部队休整补充兵员的时间。”他顺手指着我,“何驹是我们的青年头头,他们感到靠动员完不成任务,所以才采取从现有的地方队伍里动员人到部队来的办法。”
刘团长说:“这个办法好。战士们已受过很好的教育,抗日觉悟高,组织纪律性好,比在地方上分别动员有利得多,能立刻投入战斗。时间上并没有耽误,离部队规定的整训时间还有二三十天呢。”两人一说开,话也多了。
薛韬说:“我们从延安出来,现在到了部队如同回到家里一样。”刘团长说:“咱这部队还不都是从地方上来的工农子弟兵!都是革命同志,自然是一家人嘛。不过你们在地方,没有自己的政权和隐蔽工作,困难比在部队多得多。咱们部队尽管艰险重重,但还是比地方的事好办些。”他还特地对我说,‘‘年轻人真了不起啊!从老远的地方去了延安,又来到山西参加革命斗争,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干部。”天已不早了,刘团长留我们在团里吃晚饭,打了招呼,特地给我们炒了一盘鸡蛋,算是特别优待了。
晚上歇在院中一间小屋里,没炕没床,只有两根长板凳,我正想打开背包铺在地上,薛韬却拿一根长板凳靠墙,把背包当枕头,衣服也不脱就躺在凳子上。我觉得这办法省事,照着他的样子躺下,睡了一夜。
早晨从村里出来,闷着头跟着薛韬。走了没多远,翻过几个梁子,在距山口不远的村庄停下。
“下面不就是大洋村吗?”薛韬指着沟外那个村说。我也想起来了,几个月前和牺盟会的人一起来过。
不过我们并没有去大洋村,而是停在眼前这个小村。这村没几户人家,一个院子门口设了一道岗,驻有一支不大的队伍。进了里边,有几个年纪大一点、穿着军装的人和薛韬打招呼。
“何驹,这是我们的嘉老头,你还是第一次见吧?”薛韬指着年纪最大的同志说。
看他的模样,真算是老汉了。一头花白的头发,胡子也是白多黑少,全都长得很长,一身军装也洗得发白,高大的身躯微微有些前倾,人很有精神。
“你好,我是嘉寄尘,早就听说过你了。”
嘉寄尘,就是我刚到夏县就听说过的嘉康杰。
薛韬问:“咱们的队伍集合得差不多了吧?还没有把旗子打出去?”
嘉寄尘说:“这还不算把旗子打出去了?门口的岗是干什么的?不就是说这里有一支八路军游击队么!要不怎么和山口的中央军、还有关民权①他们打交道!不过我们只能算八路军的小股游击队,他们不会放在眼里的。”
薛韬说:“他们能不放在眼里?光凭你嘉老汉的名字,中条山这几个县,谁人不知!一说起嘉寄尘,谁都得掂量掂量。”
“话不能这么说,光有一个人的名气,没多少人的队伍管什么用。上回号召了几百人到主力部队,现在想再搞到那么多人就难了。要真想在咱中条山成气候,必须得打几场漂亮的游击战。我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把这支队伍搞大点,真正成为一支过硬的队伍。我想用不了多长时间总能办到。”嘉寄尘平静地说。
金长庚接着说:“嘉老汉领着我们搞起一支像样的队伍,我们都很有信心。我负责的一中队,已经动员了好几十人,最近就能搞成一个满员的队伍。”
嘉寄尘笑了:“那当然啦,夏县一中队是我们的基本队伍,这个都搞不起来,我们还搞什么呀!”
薛韬说:“夏县只成立一个中队不够,应当很快成立大队。”
嘉寄尘说:“目前我们还只能按特委决定的晋豫边游击三大队去干。长庚还是一中队。要看将来的发展,快一点成为支队,下边自然是大队了。”
薛韬说:“咱们现在能打出响亮的八路军旗子,再加上你嘉康杰的名字,很快就会在晋南打响的。”
嘉寄尘忙接上话:“这都是后话,眼前就是要抓扩大队伍的问题。冬天快要来了,一支队伍总得穿着整齐的军装,不能各穿各的破大褂、破棉袄,那像什么队伍,我们最急需的是棉衣。’’
薛韬说:“这自然是大事,咱们没有自己的政权,一下准备这么多棉衣,可不容易啊!”
金长庚说:“那不要紧,老汉已经和咱们合计过了。他家和俺家都还有些棉花,找村里妇救会帮忙,发动各家各户,把它织成布,染成一个色,做成军装。另外,队上的口粮一时筹不齐,老汉已把家里的粮食拿出来了。”
薛韬激动地说:“康杰同志真了不起啊!不仅考虑得周到,而且还把家里的东西供给队伍,咱夏县在你的领导下,一定能把革命事业搞上去!”
嘉寄尘连忙说:“话不能这样说。你是夏县中心县委书记,你才是领导,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我和长庚在抗大学习了几个月,组织派我们到这里发动抗日武装,这是我们应当完成的任务,说那么多干吗?从干共产党、干革命起就把身家性命交出去了!这点粮食和棉花算得了什么!”
嘉寄尘提醒薛韬:“你来回跑自然忙,不过也该赶紧把那个窝搭起来!人家席老汉头天来过,找不着人,在我这里待了半晌回去了,要过两天来。”他说的“席老汉”是中心县委组织部长席荆山。
薛韬说:“那还不容易,人齐很快就可以搭起来,反正是三大队的留守站。大队打出了牌子,留守站就有了。我和席老汉说好了的,谁先到谁就来做这事。”
嘉寄尘问:“那你这就去韩家岭?”
“还得等两天。我这就去南郭,县政府和牺盟会全在那边,碰碰头,再说和温建平同志约好了,在牺盟会和他会合。”
他俩商议了一下,薛韬要我留下来跟随嘉老汉活动几天,熟悉熟悉咱们自己的队伍,过几天再去韩家岭县委机关。
跟随嘉寄尘老人活动,我十分乐意。自从来到晋南,我就听说了他许许多多近乎神奇的故事。
嘉寄尘出生于拥有几百亩土地的大地主家庭,是留日学生,并做了十几年中学校长,还是老共产党人。他带领几个年轻人在夏县东山上打起工农红军的旗子好几年了,一直遭到国民党山西军阀的追捕。一次,敌人在侦知他隐藏地后,派马队前来抓他。他及时得到群众报信,穿了一身破旧衣服,从容走出,兵警逼问:“嘉康杰在这里?”他很镇定地回答:“嘉康杰在后边。”当那些反动鹰犬冲进院子时,他已安全离开。在最困难的时候,他曾几次隐藏在偏远的山区,化装成农村的长工、破庙里的和尚,却处处得到老百姓的掩护。反动军警始终没有办法抓到他,以至于当地传说他会“土遁”“三十六变化身”,说得神乎其神。抗日战争开始后,他从山里出来,到临汾找到党组织。据说杨尚昆和他谈了几天,使他了解了抗日战争的形势和党的统一战线政策。之后回到夏县、闻喜一带号召年轻人参加八路军抗战,有几百人在他的带领下参加了部队。后来去了延安,学了军事。
跟着嘉老汉活动,其实就是走几天路,连我一行只有三个人。老汉个儿高,身体微微前倾,走起路来十分精神,看上去走得并不快,但我和另外那个小伙子却得小跑跟着。走了没多久,我注意到嘉老汉的眼睛时常盯着地上,发现地上有什么东西,总要看看,时不时地拣点。走了不到两个时辰,他已经拣了十几次东西。大都是一截截儿的麻线、棕绳。老汉一边拣,一边打结,把它们拴在一起。
“这有什么用?”我心里兀自不解。同路的小伙子好像很习惯,也不时地帮老汉在地上拣。
这一天经过几个村庄,在村庄里碰到的爷儿们,差不多全都跑过来和他拉呱。老汉也不停地问这问那,人们对他是那样的亲切热乎。晚上,我们歇在二中队的驻地。薛韬说过这是几个月前组织起来的小游击队,嘉康杰回来拉队伍,县里就把这支队伍交给他,打出八路军游击队的旗子。早晨集会出操,和头天看到的金长庚的一中队不一样,他们穿着整齐干净的军装,出操整齐有序,人数也多些。二中队不久前在铁路北面袭击了出来活动的小股敌军,刚拉回来休整。晚上,老汉同中队长、指导员谈了许久。早晨看了队伍出操后,他鼓励战士们练好本领,时刻准备进行游击战争。嘉康杰嗓门不大,带着浓重的晋陕口音,却没有军事教官的威仪,好像是一位谆谆老者。队列解散后,他还同几个战士拉家常。
离开中队,我们从平地沿山向东山走去。天忽然阴了,下着点点细雨,上山的路渐渐湿滑,稀泥在鞋底越积越多,鞋变得越来越重。没一会儿,我的鞋后帮子断开了,走起路来老是绊脚。嘉老汉发现后说:“你这鞋穿了多久了?早该扔了,这么走山路怎么行?”
这双鞋还是我在夏县时吴科长送的,跑了几个月,鞋底早磨了一个大洞,鞋面上也破了几个窟窿。我倒是从老罗和小吴那里学会了用烂布条打草鞋的功夫,不过,总是一个人往乡下跑,哪能光穿草鞋呢?
老汉琢磨了一下,从衣袋里翻出他拣的一截儿一截儿的短绳,连在一起,成了一条细长的绳索,给我系在后跟上,绕了几圈,把裂开的鞋底兜起来,再把它绑紧。
“就这样对付一下吧,等到了马窑给你找双鞋。”老汉关切地说。拣短绳的用处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不由得对他甚为佩服。
马窑是半山腰的一个小村,没有房子,全是靠着山的窑洞,现在是三大队的队部和后勤基地。管理员向嘉老汉报告,棉衣已经收齐了一大部分,老汉走到存放棉衣的窑洞里清点。这些棉衣并不是军装的样式,而是普通的棉袄棉裤,只是染成一样的灰色。棉袄是对襟布扣,和老百姓穿的有点不同。棉裤则是完全一样的白色大腰,一统到脚背。嘉老汉认为咱们是游击队,穿便装方便。再说村里赶制的棉衣,没法做成军装式样,只要穿着整齐,训练认真,队伍一样有精神,能够打好仗。
除了大队部驻在马窑,还有一个中队随大队部行动,正进行军事训练。我意外地遇见了小吴。他从夏县自卫队转到这里,和金长庚一样是大队副。小吴主管队伍训练,每天带着中队摸爬滚打,把着手教战士怎么瞄准、冲刺。小吴说等这边训练结束,他还要去一中队搞训练,这样轮流训练,为下山打仗作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