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团战后敌疯狂,凛冽秋风出太行。
岂畏两穿封锁线,人民固守尽金汤。
《东行》(1940年作)
飞来远处几声枪,巧渡鸿沟人马忙。
一夜强行八十里,晨星破晓过滏阳。
《夜过平汉线》 (1940年作)
三载晋中土,一朝赴冀鲁。
急行穿平汉,微服过津浦。
连镇扮行商,运河嘲腐鼠。
高山迄海滨,何处更艰苦。
《连镇》(1940年作)
一、岳阳遭劫
1940年初夏的天气,阴沉闷热,挑起棉花包走路,身上不断冒出毛毛汗。田野里四处散倒着枯黄的麦秆,山间、沟旁冒出一行行玉米、高梁嫩绿的小苗。
一早从王村走出,只喝了两口清凉的山泉水,啃了几张玉米饼子,走了这大半天,脑子里一直像是一张白纸,什么也不去想,唯一在心中默念的是编造好的应付盘问的几句话。离开王村前已经打听到这一路至少要通过三道关口,现在已经过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村庄,向道旁的老汉打听,已走过了浮山县境,到了岳阳的地界。
天已经到下半晌,来到了山头下边的一个村子,一下看到有穿着绿色军服的人在村边站岗,那哨兵倒并不在意,就闯过去了。村里的小街上,有几个老乡,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军人,堵住了我。那军人直截了当问我:“你挑这一担棉花,从哪里来的?”看来这一挑棉花引起了注意,这边山里从来不种棉花,挑棉花的准不是本地人。
“俺从翼城来的!”
那个当兵的陡然板起脸:“从翼城这么老远的地方过来你到底是干吗的?’’他发现了我两条腿站的很端正,大声吼道,“你这小子,哪像是担棉的庄稼汉!我一喊你两腿立得正正的,明明是哪个队伍开小差下来!要不就是汉奸队的奸细想来刺探军情。棉花怕是抢庄稼人的吧!”
“俺是祁县王村人,早就在火车上当小工,日本鬼子打到那里,跟这路上人跑到南边,拉起了铁路工人自卫队,没多久队伍就散了,流落在翼城乡里。俺家里有七十岁的老娘,想挑点棉花回俺老家。”那当兵的又追问了两句:“你家离小店镇多远,咱们九十三军就在小店驻过。”
“俺家离小店八里地,是小店东南角的小村。’’这两句可是全靠随机应变来的,反正九十三军的兵是广东、福建那一带人,肯定不辨东西。
“对,一口祁县口音,没含糊。你的棉花卖不卖?’’一个年纪大点的老乡在旁边打圆场,但显然是看中了那两包棉花。
“能卖就卖点嘛,反正是回家凑点盘缠。,,“那卖多少钱一斤?”几个老乡全围上来问。我事先打听好了,山下棉花,只卖一元钱一斤,一进山里能变五
元钱一斤,这时该怎么说呢?
“总得卖够本嘛,俺挑了这么远,家里也是要啥没啥呀!”“两元一斤好嘛,俺村全给你买下了。”
我灵机一动,看来这是个脱身的机会。刚才那个当兵的让老乡们一打岔,在旁边没吭声,和老乡们做成这点生意,他更不好找岔子了。我干脆回答:“大爷,你说多少就多少,俺也是回家捎带的,又不是想做生意,赚多少钱来着。”几个爷们儿全涌上来了,这个要三斤,那个要两斤,有的身上没钱,还往家里取钱来买。
那当兵的在旁边看了一阵子,忽然张嘴:“给我留下五斤,我也买。”
其实偌大的两个棉花包,也就是四十多斤棉花。我故意好说歹说留下两斤自己带回家,就只剩下两个大包袱皮和一根扁担,算算约摸收下八十多元钱。村里爷们儿对我堆出一脸满意的笑容。有的说,你没事了,可以走啦。好几个人都说:“这一折腾,天都快黑了,还能走吗?上哪家歇一宿,明儿再走也不迟。,,
那当兵的拿走五斤棉花,脸色一下变得和气起来。他说:“你现在就是不能走了,天黑了,前面再碰上什么事该咋办?来来,就在这家里住一宿,我就住在那里,等一下我还要再和你聊聊,明早我送你到山那边大路上去。”
他这么一说,村里有两个大爷也跟着说:“官长说的对,住一宿明儿走安稳些。”渐渐地各自散去。我脱不了身,只得跟他上那家去,心里有点不踏实。这家伙不知道要打我什么坏主意。在翼城时就听说,有的人被中央军抓住,硬叫当了兵,刚才若不是这挑棉花堵住了嘴,也许就抓去了,现在他又在想什么呢?
看来他并未住在这户人家里。他把我放在西边小屋里,他一直靠在屋外边,找个小凳子坐着,看样子,准是防备我逃走。
“兄弟,你还是太年轻,太老实。这棉花卖得那么便宜,在这山沟里再翻个价,还买不到呢,真便宜大伙儿了。”
“俺从来没想赚多少钱,只求能够回家就行啦。”
“这话也是,钱多遭灾。就你现在这点钱,要是今晚上再往外走,一路上光咱这队伍就有好几道哨。他们可不像我这样好说话,碰上哪一处也好过不了,说不准钱没了,还得拉你去扛大枪。待到明儿早上,我送你过前边的山冈,指个小路,不经过队伍驻地,一直去良马街的大道上就安稳了。”
“多谢,官长,你待我太好了,俺这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做出了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别谢了,咱们都是出门在外,今儿算是结个朋友,帮朋友一点忙,算不得什么。我刚才那五斤棉花,还没给你钱哩。’’说着,他掏自己的腰包,“哎呀,身上只有五元……”
“这就不用了,官长,这点小意思。”我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他却蛮认真地说:“这哪成呢?你先收了这五元,待会我去取,明儿一起给你。”
大概因为我对他的道谢和恭维,他越说越高兴:“兄弟,不是我说,你这人真是缺个心眼。你回祁县老家,干吗不上侯马街搭火车走,却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还不知道路上会碰上多大的风险。”
“那都是日本军占了的地方呀!俺从火车上跑下来的,一说日本人俺就有些后怕,绕路走得远一点,可是咱中国军驻扎的地方呀!”
我装作嗫嗫嚅嚅的样子说。
“日本人占的地方中国人多着呢!就多你一个不成?再说,你再往北走,就是共产党八路军的地方,只怕把你当汉奸来处治,最少也会抓你当兵。”
“不会吧?”我装作很老实的口气,“人们都说,八路军对老百姓蛮好的呀!”
“你这是听人瞎说,说不定就是共产党的人在搞宣传,这话要是国军听见,会杀你的头。”
“我也不晓得,再也不这样说了。”
我在地上铺好棉花包皮,就这样躺着了。
他却未回他的住处拿钱,一直坐在小屋外边,堵住门口。他到底想要干什么?此刻这小院里一片沉寂,这家开头时有两个小孩来门口张望两下,随后就被大人喊走,早早关了住房门,没有一点动静。我心里忐忑不安,一宿难以人眠。此时我忽然后悔幼年时没听祖父的话,去学点武术,有一身荒江女侠或是锦毛鼠那样的武艺,也不会在生死搏斗中处在下风…..
天还不明,一直守在门口的那个当兵的忽然进来,用脚踢我一下,低声说:“起来,该走啦。”
我大起胆子,故意揉揉眼睛:“天还早着咧!”“趁天不明,没人看见嘛!”
他的话无意漏出一点玄机,但无法搞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好是歹只能走着瞧了。
他引着走的不是昨天向北去的那条大道,而是从村子后边蜿蜒上山的一条小道,看着不高,但有点陡,路旁长着稀疏不齐的树木,道上散碎的小石子直烙着脚底。踉踉跄跄爬上山腰的垭口,看得见一条往下的小道,沿着半坡向北去。
“你就顺这道绕过靠西那几个大村,山上断断续续有些人家,问问道就能过去了。”
我正想该不该回头向他拜谢,忽然看见他从腰里掏出了手枪,对着我走的那条道前边,叫道:“兄弟,有一句话,你懂得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我心里倏然明白,从昨儿下午到今天早晨,他一直惦记着我的钱。这场戏终于露了底。
“官长,我得有点回去的盘缠呀!“
“留下身上那几元零钱,还有两个包和两斤棉花,足够你回家用的了,钱多了,这里不收,到前边也准得没收,一个样。”
事情挺干脆,昨儿下午忙活一阵收的几十元钱,从口袋里全掏出来,放在他手指的道旁的小坡上。
“就是这条路。”他把手中的枪再次举起,“走吧,不许回头,我看着你,一直走下去。”
沿着山坡小道,一口气走出十多里远,才看见半山沟里有两间简陋的茅屋。早打听过,这一带山里,早年有些逃荒的山东、河南老乡,落户于此。他们搭个草棚,在山坡地种点玉米、山药蛋,和本地人比起来要穷困得多。在翼城、夏县山里,也有一些这样的逃荒户。那个老乡约莫有四十来岁,瘦高个,我问他上良马的道怎么走。他说:“良马镇还早着呢,跟岳阳不是一个县呀。山下边明摆着一条上良马的大道,你怎么跑到没个正经道的山沟里做什么?’’
我瞅着他一个老实庄稼人的模样和那破旧的草屋,准是那些从山东逃荒来的老乡了。心里打起了一个主意:“大叔,你行行好吧,俺是北乡人,家里有七十岁老娘,俺从山下挑一挑棉花回老家,昨儿碰上那边大兵,把棉花钱全给抢了,差点还要抓去扛大枪,总算跑了出来,不敢再走大道,怕再碰见那些大兵,求你给俺指个道……”
老乡听我说后,同情地说:“这帮中央军太可恶,在老百姓家连拿带抢,谁沾上谁遭殃。你先歇歇,回头我给你指个道就是。不过,这年头难说,谁知还会碰见什么?你又不是本地人,道也难找,要是过得良马街,前边就是八路军地界,只要不是汉奸,就好经过了。”我看见老乡和屋门边上的大婶,两双眼都直瞅着我那包棉花的包皮,趁势便说道:“大叔,你们家全是好人,求你可怜可怜我吧,我真给这些大兵吓破了胆,再不敢碰上这帮子人,求你给我引个道,到那安稳的地方,我这棉花包皮还有两斤棉花,一齐给你留下。”
他俩开头没有说什么,等我说留下棉花,两人互相张望,流露出一点欣悦之意:“我就引你一截道吧!这包棉花可是值钱的东西,俺们可不能平白无故收下,再说你回家,也要花点钱呀,我们家里也没有现钱……”
“大叔,不妨事,我还剩下点零钱,有点干粮,两三天也就到家了。你给俺引个道,是对俺的大恩大德,这一点棉花,算得了什么呢?”
老乡沉吟一下:“不好意思,留下你这些东西。他大婶看看咱家里,有现成煎饼没有?要不给烙一点,够他路上吃的。”
大婶说:“或许差不离。我这就去拾掇拾掇,干脆他在家里吃点饭再走,来得及。”
这家人拿出一摞掺糠的高梁煎饼、玉米饼、几片腌萝卜,叫我吃个饱,喝个足。
老乡领着,尽走些半山上的小道绕来绕去,足有大半天工夫,才转到山下边大道上。他说:“再往前,也会有条小道,不过俺也不知道怎么走,反正离那伙中央军驻的村庄,已经老远了。前边没有队伍,你只管放心,就是良马乡扎有队伍。良马乡前边大道边上,有几家小店子,你今儿找个小店挨一宿,等白天上良马赶集的人多着咧,你跟赶集的人群一道,那站岗的看看就放过去了,还没听说过在集上盘查抓人的事。过了良马街,你就放心地一直走了。”
我再次向他拜谢,劳他领了多半天的道。他说:“不用了,我还谢谢你哩。”
老乡的话顶准,再走一大半截路,虽然不是一趟平川,也就像平陆、闻喜那样的浅丘和土塬,村落人家也多了,却没见一处有当兵的,我只在路上啃了点干粮,一股劲走下去,约离良马街不远的地方,路边真有几家小店,就着一处,搭讪上去,与一个山东赶集的老汉说了两句话,交了两个钱,在屋里一角歇下。这真正是个歇脚地,只有一张烂席子,别的什么也没有。和开店的老汉聊了好一阵子,他也说,良马街好办,等到早饭时,赶集的人三三两两出门,你就跟他们一道,有时问都不问,有时看看路条就过去了。要不然几十上百赶集的,他能管那么多。
良马是这一片的大镇、大集。到晌午时,那赶集的人是一个接一个,我和几个老乡一起说说笑笑到了街口上,还真碰上哨兵,问问话,叫拿出路条。我还是王村开的那张路条,说是回家的,想那哨兵也弄不清王村在哪里,回家有多远,只看了一眼就递还了我。一路几个年轻老乡在一旁帮腔:“都是咱们一块儿庄稼爷们儿,没得啥。”一面说一面就过去了。
良马往北这截路还是不近,直到下半晌,才问到前边驻扎有队伍。老乡说,那不是八路,是决死队。
心上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决死队的岗哨盘问得真够严,不过这正是我所企求的,他们盘问我,我也正好向他们打听,怎么去找领导。
终于问到了——再过一个村,找到大队的政治部。被告知,你们从中条山方面来的人,就去组织科找王科长吧。
原来是王竟成,她什么时候成了组织科长了?
“你一个人么,怎么过来的?真不容易呀!”王竟成直瞅着我扛的一根长扁担,“先就在这儿住下吧,你这一身也该打整打整,歇歇了吧!”
我早想找个地方好好歇歇!这三天的日子,真是没合过眼,脑门心也紧得上了弦,现在人困得直想躺下。
二、故人重逢
王竟成和我并无工作上的接触,她是牺盟会运城中心区的秘书,就是牺盟会在运城的总头,运城沦陷以后,改用夏县中心区的名义,负责的区域,也就是山西第七专区的范围,直接与关民权打交道。她又是一个共产党人,与夏县、平陆中心县委和后来的中条地委直接联系。实际就是中条地区人民革命力量的领导人之一。去年她和夏县县长刘裕民结婚,对夏县的山山水水,夏县的大小干部,她都是最清楚的。她知道我去年冬天从夏县去了翼城,她说:“我想不到你一个外省人,能够在翼城待这么久,还能够一个人闯过许多关口,到沁源这个地方来。”她又说,“要是我就不成,只能抓住武装部队,从夏县一直打到这里。”
“你的目标大,顽固派一直盯住你,报上说过你是山西牺盟会的三女杰,关民权早就对你恨之入骨,不抓武装队伍走那哪成呢?”我说。
王竞成告诉我,她和刘裕民率领夏县自卫大队,还集合了平陆安邑一带的小股游击队伍,紧跟着孙定国的政卫支队,十二月政变后就紧急向北转移,经过了襄陵、翼城、浮山、岳阳辗转到了沁源,也就是现在的太岳地区,总算把这支革命队伍和革命干部保存下来了,经过一段时间的整训,夏县这个队伍,已经编成支队的一个团,刘裕民担任团政治处主任,她到纵队政治部组织科工作。就在这一段时间,已陆续接待了一批又一批从晋南来的干部和几支小部队。李丙辰带来的翼城自卫大队,比夏县自卫队到得还早,现在编到另一个团。李永生、戴咏天他们不久前也拉到这里,这个队伍在战斗中表现也不错,只是人员成分复杂了一些,现在正在整训,将编人其他团队。李永生、张超、李禧都已到牺盟会沁源中心区工作。
王竟成问我将到何处去。我告诉她,地委通知我去北方局报到。她说,那好,你是咱们晋南撤退来的唯一到北方局报到的人。我说,那倒不是,地委在关家撤出的一大批干部和武装,也是往太行那边去的。王竞成说,那是整批和关家兵站一齐行动,自然是向总部靠拢,其他的都没有那个条件。通过同蒲路和汾河以东的边缘地区到太岳这个方向,几乎是前段时间晋南革命武装和干部的唯一通道。这里的领导和决死队,都得到上级指示,接纳从晋南来的干部。你到这儿来,我们接待你责无旁贷。要留在这儿工作更为欢迎。你是通知去北方局的,我们自然也不能留你。
王竟成给我开了部队的路条,她说这里和晋南不一样,村里农会、青救会、妇救会都健全。儿童团、识字班都能站岗放哨,没有路条,寸步难行。北方局驻堙里一带,在太行山那边,隔着沁河和白晋公路,那条线上沁州、潞安,都被日伪军占领,你去要经过襄垣这一线,距离敌军据点很近,到那里要找村里接送,不然不一定过得去。
数数只走过几天,却觉得是好长的一段时光。那是一段沉闷、压抑、黑暗的日子。在进入沁源境这一天后,顿觉浑身舒展,心情振奋,恍似真正回到自己的家园。我还是扛着扁担,背了几袋干粮,随便走到哪村,和村里老乡说起话来,都不用拐弯抹角,可以直来直去。到了距离敌伪军据点近的地方,乡里看见路条,还让人领着我,拣着保险的地方通过。
我穿过襄垣东去,望见东边黑耸耸的高山,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我们在太行山上……”
堙里从近处看,是一大片房舍,这在山里算是大村,可和平川上相比,那只算是中等的村庄。我正寻思,怎么去问北方局,那个名称从来没有对外公开,老百姓怎能知道,只能找那些穿军装的同志打听。
事有凑巧,就在堙里跟前的一个小村街边,有人在招呼我,回头一看,不禁高兴地叫了一声: “张尚忠?你们也来了吗?”
就是那个跟我从青训班来到晋南的张尚忠,他一直在夏县青救会工作,后来听说跟柴泽民率领的警卫队上了稷王山塬上那一带,当过中队副。老席不是说他们赶不上关家兵站的大队,只能自行北上,怎的这么快就走在我的前头了呢?
“我们算得上吃尽了苦头!”张尚忠做了一个鬼脸,“稷王山叫日本鬼子、三军、关民权几头夹击,往北走的路几乎堵住了,幸亏从十七师防地的夹缝里找到一条路,他们不管。我们赶到关家,兵站大队已经走了。我们在后面一直追,一天走了两天的路,总算赶上了,可没捞着歇的空,就又一股劲强行军,你看腿全肿了,到这儿已好几天啦,肿还没消。还有周逸同志跌倒沟里,腿还受了点伤,一瘸一拐的……不过,总算是全过来了……一到这里队伍就归到兵站警卫大队,驻在外边,干部们全都集中在这里,算是组织部招待所。”张尚忠有些好奇地看着我,“你怎么一个人上这来,还扛着一根扁担?听周逸说,你还在翼城嘛,她还担心你碰见什么事呢!”
张尚忠领我到李哲人住的屋里。李哲人一见我高兴地说:“真有你的,只有几天时间,就来到这里,路上碰见什么事了吗?”
此刻,我更是十分高兴,能够顺利地回到中条山这支队伍当中,真令人感到愉快和幸福,以至于忘掉了该办的事,还是哲人提醒我:“你去组织部报到了吗?你的组织关系,在我们大队出发之前,就已经电报转到北方局组织部,不在我们这批人名单之内,我当然希望你接上关系后,还回到我们这里,但要组织部点头才行。”
李哲人引我去了堙里,我才弄清楚,刚才那个村,只是堙里跟前的小村,并不是堙里村,北方局驻地才是堙里,那个小村,算是组织部的招待所。
组织部接待我的是刘尚之。照他自己说,他是组织部的秘书。李哲人向他介绍了我的简况,随即离去。我将那张最简单的介绍信交给刘尚之。
刘尚之当即让我在组织部招待所住下,并约定时间要我汇报工作和思想情况。
我向他请示,是否就和李哲人率领的干部们住在一起,他们经过几天休息之后,已经开始讨论、总结中条山地区的工作和个人思想刘尚之说:你可以参加他们的学习、讨论,都是一起的嘛,但不等于回到他们当中,现在你的组织关系,已在组织部,你的工作将由组织部确定。
我对刘尚之的说法,一时迷惑不解。听了我的汇报以后,刘尚之说:地委在北方局决定他们撤出时,你的组织关系就转到组织部了。李哲人率领大队干部来此,也汇报了你的情况,对你几年来的工作表现和在这次严重斗争中的立场,都给予了肯定。大队干部要去党校学习一段,然后回区党委分配工作。至于你呢,现在组织部正需要有机动干部,你就在此等待分配新的工作。
又回到晋南的同志们当中。他们正在讨论、检讨那些艰难的日日夜夜,谈起来就恍如隔了漫长的时间,而又历历在目。说起顽固派破坏抗战、打击革命力量的种种倒行逆施,说起夏县平陆的土地上发生的许许多多骇人听闻的暴行,大家都悲愤难已。周逸告诉我,我们长期住过的韩家岭,那是人们心中的赤村,遭受了顽军严重摧残。焕儿娘,这个艰难地支撑着一家、支撑着革命的共产党员,遭受毒打,不幸去世,一家人被逼得东逃西散。周逸还说,来到堙里以后,又听到一个惊人的不幸消息,韩鸿盛——极受我们尊敬的同志和兄长,在党校结业以后,留在区党委干后勤供给工作,不久前在反敌人围攻的斗争中受伤牺牲。听到这些,我们欲哭无泪。敌顽反动派,摧毁了这位忠诚的老共产党员的一家,他的七十岁的老爷子,十岁的小焕然和他的弟弟、妹妹,由谁来照顾他们呢?我们相对无语,在心中深埋着对韩鸿盛和焕儿娘的沉重的哀痛。
张尚忠还告诉了我更多具体的事。原来李一安的牺牲竟缘于路丙垄在反动派面前的指引。当夏县政府和牺盟会遭受反动派袭击时,在县府工作的路丙垄竟然领着顽军到处搜捕革命同志,李一安本可以隐蔽脱险,但路丙垄指认了他。李一安在痛斥反动派和路丙垄等人的罪行后,英勇牺牲。
我不禁气愤难已。一个革命同志,竟然这样遭受毒手。看来这是个有计划地派遣到革命队伍内部的坏家伙,我对他的表现虽然有所警惕,但还没有看透。张尚忠则更为懊恼,他从未想到路丙垄是这样的人,他一直把他看做一起工作的同志,想不到竟是暗藏的反革命分子。
和大伙儿一同去参加“七一”纪念会。人很多,差不多都是穿军装的,整队入场,像是总部和北方局机关召开的大会。只有我们住招待所的一伙人,衣着动作都不整齐,在行列的后边听,讲话的好像是什么部长,只是听不清楚。他讲述了党的历史和正在进行的抗日民族革命战争已经取得的胜利,联系到不久前在太行山区反敌伪军九路围攻的斗争,以及山西发生的晋西事变和革命军民的反顽斗争。讲话人最后强调,不管顽固派怎样倒行逆施,共产党、八路军坚持抗战、坚持团结、坚持进步的正义事业,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谁要是搞投降、分裂、倒退,注定是没有好下场的。八路军将一如既往地配合友军给华北敌伪以更大的打击。讲话以后,全体高唱《国际歌》《八路军进行曲》和《我们在太行山上》,气氛热烈。
凭我的记忆,从延安出来以后,没有参加过这样规模的大会,也再没有听到过这样系统的大报告了,从晋南来的一帮同志都异常兴奋。
过了两天,李哲人也到干部队,作了小结。在正面肯定晋西地区斗争中大多数同志立场坚定、斗争英勇后,他出人意料地向大伙儿指出一个问题,并作了严肃的批评。那就是把眼前反动顽固分子对革命力量的打击镇压,看做是当前矛盾的主要一面。把对反动顽固派的斗争看得过重了,在认识上发生了偏离。党的方针很明确:当前民族斗争是第一位的,必须坚决贯彻执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在统战范围下,有斗争的一面,但也有团结的一面,二者都是为了有利于抗日民族斗争。认识上有了偏差,将会影响我们正确执行统一战线的方针政策,这一点应为每个同志所牢记。
他这番话,使我的思想受到震动,我相信其他同志也有和我一样的感受。我们的思想认识,被眼前的状况和个人的情绪所左右,头脑不大清醒。他的谈话则是站在更高的角度来剖析眼前大家的思想情绪。我似乎猜想到,这不是出于他自己的看法,很可能是他向北方局有关领导汇报了我们这些人的思想状况后,领导指出了这个问题,由他向大家传达,让我们受益匪浅。
这个小结也宣布了干部队住招待所时间的结束,他们赓即转入北方局党校学习。
“至于你么?”李哲人对我说,“你关系已经不在这里,自然也就不去党校了。”
我又去问刘尚之,我该怎么办?
刘尚之说:他们已经休息了好几天,到了该去党校的时间。你还应该再休息几天,我们对你的工作已有所考虑,用不了多久会告诉你。
周逸、张尚忠他们都已去了党校,李哲人到太南区党委工作,我独自留在招待所。倒也是个机会,打听到李再华在太行新华日报,相距也不远,正好到那里去看看她。
自从延安分手,已经两年多了,大家都不再是稚嫩的少男少女,但一见面,却还是当初那股热情劲儿。从李再华那里,我还打听到李异群——据说他改名叫穆家军,也在新华日报社工作。这个消息真让我格外惊喜。
我离开成都时,李异群向我表示,不远的将来会走向延安的。我在夏县时,一次去地委的途中,碰见方德——他也是在成都参加救亡活动的学生,他告知,李异群和他一起参加了范长江领导的青年新闻记者协会战地服务队,将要到晋东南去战地采访,李异群走到他前面去了,约定到了阳城后再一起向前方去。我以为他只是采访而已,过一段时间结束采访,仍将返回后方。根本没料到,他们是以采访为名在大后方瞒天过海,到敌后抗日根据地参加革命的新闻工作。尽管他外出采访没能见面,但过了些日子,李异群托人捎来一封信,信中倾诉了他在别后的艰难经历,他终于脱离了家庭的羁绊。因没有去延安的机会,几经周折,终于参加了“青记”的行列。他在信的最后说到:“现在我感到浑身轻松,心情振奋,几年来的梦想,一朝得以实现……”我为他能够很快踏上革命征途,分外高兴。他终于以自己的行动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招待所暂时只有我一个“常客”,时常有干部来来往往,住的时间有长有短。一天我忽然看见一帮人背着行李来到这里,其中一人向我打招呼:“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发任。”
司马发任戴了一顶旧军帽,遮住上额,一下子认不出来。我问了他一句:“你不是在区党委党校吗?要上哪儿去?”
他匆匆回答说:“一来就不在党校,去工作了。现在北方局抽调我们跟部队上华中去。”
我又问他:“你知道夏县现在成啥样了么?”
他只说:“早就听说了……”便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望着司马发任离去的身影,陡然觉得他的举动,和我当年进出延安十分相似,只是一别经年,他更显得老练和成熟了。作为一名革命战士,不管家乡遭遇了什么,他总是认真执行组织交给他的任务。去华中,华中的什么地方?说得那么简单。不过细想一下,还能多说什么,不能泄漏机密,能见到一面,也不容易呀!
袁圣和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又是一个意外的相逢。他现在叫袁靳。在延安结业时,他和我是同样的愿望,要到敌人后方去磨炼自己。他比我更早出发去了山西。我在夏县时,他经过夏县上晋东南。能够在此相逢,自然有一种惊喜之感。原来他在太行地区做青年工作,和他一同来的冯林已经到一个县里担任县委书记。
“你怎么来这儿呢?”
“通知我,要调动我的工作,来组织部谈话。其实我在县里已经两年多了,人都熟悉了,地方也熟悉了,真不愿意离开那里!”
“调你做什么呢?”我心里想,是不是也去华中?
“好像是要来接替你的工作。”袁靳忽然奇怪地一笑。
我也奇怪地笑了:“我还等着分配哩,你来接替我住招待所吗?”“难道你不知道?”他好像更觉得奇怪,“太行几个专区早就有了青年救国联合会的组织,现在要成立晋东南青救总会,北方局直接管这件事。来组织部谈话时告诉……我去总会宣传部工作,本来早确定了从晋南来的何驹去做这项工作,现在要他去干别的,所以才调我来,我才知道你在这里。”
“组织部一直没告诉我,只说是已有考虑,要我等待通知,没想到这么快又变动了。”
果然,第二天刘尚之找到我:“来谈谈你的工作。”
“好像不去青救总会了?是不是?”我对刘尚之已经比较熟悉了,说话也很随便。
不过刘尚之仍然那样严肃:“不错,是袁靳告诉你的吧!我和他谈话时,他说早就认识你。那就言归正传。我们在确定你的工作后,又有新的任务。北方局要派一个巡视团,到津南鲁北去,那里是平原地区,环境艰苦,和上级领导基本隔绝。巡视团去,既要检查工作,又要直接帮助地方的工作,时间可能一年或者更长一些。已经调太南区党委的张晔担任巡视团长,另外还调两位同志,加上你共三人担任巡视员,你们要集中学习一段党的政策后再出发。由于要穿过平汉两条铁路,只能随部队下去,可能还要等一些时间。”
对我来说,这又是大转移,要从山西走向山东。我顿时想起司马发任他们已走在我的前面,华中——在想象中更为遥远。不同的是,他们去华中将不复再返,我们则是北方局派出的巡视团,还将回到北方局机关。不过一年后很难预料是什么情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