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出太行(中)

16926 发表于2019-12-03 18:52:55

三、三人成团

    终于等来新的伙伴。

    刘尚之带着两位同志和我见面,说是巡视团三位成员都到齐了。你们暂时组成一个小组,划在组织部名下,参加机关的学习和组织生活。

    我们三人相互作了自我介绍。其实他俩也是从晋豫边区党委送来学习的,但他们早来一段时间,在学习结束时抽调来的。曹戎来自阳城,李炎来自豫北。曹戎又瘦又高,说话又尖又细,十句话要问他两遍才能明白。他非常健谈,认识问题、分析问题都比较尖锐。李炎刚.好相反,说话凝重又缓慢,对人总是微笑,听别人说话十分虚心,更容易让人接近。在我们三人中,自然推举曹戎做临时小组长。我想起了孔夫子的老话: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用在此处,是再恰当不过了。

    刘尚之说团长要过段时间才来。我们此时的任务就是学习马列主义文献和当前党的有关文件。我们有了很充裕的学习时间。在学习空隙,三人一伙到山坡上摘点灰灰菜、野韭菜,到伙房领点面自己包饺子,改善改善生活,也算自得其乐。我们三人和北方局青委的宋一平、小吴夫妇、李忠慎划在一个吃饭小组。李忠慎是我去延安路上的同行者,改名叫李新,也有三年没见面了。六人一桌,时常为争一碗豆芽菜,费尽心思。小吴带个小奶娃,特别能吃,大家抢不过她,到底是曹戎点子多,想出一个妙招,盛头一碗饭,少一些,三口两口吃完,第二碗盛堆尖尖一碗,再将大把的菜放进自己碗里慢慢吃。这样小吴自然抢不过我们三个。最后李新建议,别打饭仗了,都匀着点吃,引起大家开心的大笑,从此不再“打仗”。

    我们这些小动作,比起发行科的郑科长,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郑科长人高马大,身体很棒,称得上“身长七尺,腰圆膀粗”。他有很多“吃”的传奇。伙房十天半月要打回“牙祭”,回回都是大锅萝卜炖肉或是大包子管饱。七八个人一个小盆,排队打菜,我们六人加上郑科长,七人共一盆。头一回曹戎去打菜,也就是萝卜、豆芽加一点肉末。郑科长嫌不过瘾,说:“你们太没有战斗力了,还是我来当这个‘桌长’吧,下次看我的。”

    第二回,他果然毫不谦让地当起“桌长”。他自个儿去打菜,只见他并不着急排队,待前面已排了好几个人,他才不慌不忙在中间跟上,打回的菜盆里,肉坨坨还真不少。有人说郑科长一定和打菜的炊事员关系好,我们大伙跟着沾光,不然怎会捞这么多肉?他哈哈一笑:“不管你们怎么说,我打回这么多肉,得让我多吃两坨,你们说行不行?”大伙儿齐声说同意,并且由衷地拥护他继续当这个“桌长”。

    他说:“这点雕虫小技算不了什么,下回随便哪个去打菜都可以,我把窍门告诉你们:一般大锅菜,上面总是好厚的汤,排在前面,一勺捞下去,准是清汤寡水,没什么肉菜。也不要排在最后,锅里已经捞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些肉渣和萝卜。一定要占中间位置,一勺下去尽是萝卜带一坨一坨的肉,实实在在,多么惬意。”

    说得大家都高兴地笑了。我忽然想到他这一招和我们从少到多盛饭抢菜,如出一辙,不都是“孙子兵法”的灵活运用吗?

    有一次打牙祭,大锅里只有萝卜汤,大包子却是管饱。包子是韭菜肉馅。我的饭量够大的,一顿要吃大半斤小米饭,这回吃了七个包子,觉得够饱了。其他人也差不多。郑科长却有另一番表演。锅里蒸的包子,每笼一人只能吃一两个,吃七个包子要等三笼。郑科长手快,三笼吃了十一个包子。我想他已吃得够饱的了,不料他还等着第四笼包子。不知什么原因蒸笼总不冒气,他实在等不了,上厨房要了十两干面,自己擀面条在小锅里下好吃了。吃完后仍未见包子出笼,说声:“算了吧。”才不情愿地走了。

我很吃惊,说:“你的饭量真不小!”

他笑着说:“你看我这么大个子,又有这么多膘,吃少了能行吗?包子和别的不一样,一笼只能吃三几个,越等就吃得越多。”说得大家都乐了。

    堙里附近这一片地方,前段时间闹旱,我来后下了几场雨,地里的庄稼才缓过气。好几个村庄都在唱戏,谢上天,曹戎打听到哪里唱就招呼三人一起去看戏。这儿的戏和济源那边的戏不大一样。曹戎说这是上党二黄,戏目还真多,我们看了《空城计》《沙陀国》《罗成闹庵》等好几出。有的戏看上去挺热闹,但比起河南戏里的《姜家庄》就差多了。有的戏庸俗荒诞,不堪人目。我和李炎倒是什么都看看就罢了,并不入迷,曹戎看得津津有味,不但听得入神,还要哼上几段。我认识的许多山西人,好像都有看晋戏的习惯,不过曹戎算得上是戏迷中的第一迷了。

  发生了一件令人振奋的大事。八路军在华北敌后发动的“百团大战”打响了。堙里和总部所在地每天都发布战地新闻,有时还有特大号外报道即时发生的战斗情况。战役集中在同蒲、平汉沿线,最激动人心的一次号外是报道正太路上,晋察冀和太行两大部队在战场上会师的消息。这个消息对身处太行山的人们来说,真是兴奋无比的大事。大家都明白,“百团大战”是在总部指挥下,晋察冀、晋东南、晋西北、冀中、冀南以及山东等根据地一齐发动的规模最大的一次战役。华北几条铁路都被截成几段,敌军的行动近于瘫痪,显示了敌后抗日军民的强大力量,缓解了正面战场国民党军队的压力。使我意识到前段时间对时局认识的片面性,体会到党的民族革命统一战线的巨大威力。我们三人跟着大伙儿在村边小坝里放声高歌。回到住的小屋,以水代酒,举杯庆贺,直到深夜,兴奋不已。

8月的太行山,久旱得雨,正是禾苗茁壮之时,农村里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伴随着胜利的号角响彻长空,革命战士的心里也荡漾着浓浓的热情和欢笑。两个月前被压抑的阴沉的气氛一扫而光,心里盼望尽快奔赴新的战斗岗位,投入到如火如荼的战斗中。

事情偏偏不能如愿以偿。时间一天天流逝,团长迟迟不能到来,我们何时成行仍无消息。刘尚之明白我们的心情,希望大家利用机会,在学习上下大工夫,必对未来大有裨益。这话当然很对,但学习不能完全平息我们急迫的心情。

    今年秋天的雨水好像比往年多了许多,地里的粟子已经倒伏,揪过了棒子的玉米秆渐渐枯黄。地里陆续露出嫩绿的麦苗。寥落的秋色,又勾起我心底淡淡的乡愁。在曲沃、翼城的日子,生死难卜,想的是如何生存、斗争,心无旁骛。现在身处太行山腹地的安全环境,多日紧张的情绪得到舒缓,人的思绪似乎又多了几分浪漫、怀念的情怀。深秋时节的太行,天高云淡,远山如黛,层林尽染,心中竟有了“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感怀。国事家事、故园亲人……秋日登高,翘首南望,思绪万千。触景生情,我口诵了几句小诗,后整理命名为《太行秋思》:

    黍落豆黄麦色青,醒来又道是秋深。锦城九月菊花好,堙里三山炮火惊。举瞩两眶思亲泪,登临一片故国心。何时尽斩鸱鹗首,万里家山话远征。我以前写过一些小诗,多半是二十字的短句,长句多是学填词,

长点的诗,往往是从成语中东抄西摘,拼凑而成,更少有信步吟来的新诗。这次却一气口诵成句,尽管不尽合音律,总算是尽心之作。此后戎马倥偬,岁月峥嵘,这些诗作多已失落淡忘,但这首《太行秋思》却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

    四、团长风采

    等了近两个月,团长终于来到了。他名叫张晔,一口地地道道的晋南河东的老西①腔,看年纪或许比席荆山老汉年轻一点,高个子,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匹骡子驮着行李,还有一位警卫员一道前来。这是团长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

    刘尚之先前已向我们作了介绍。’张晔是太南区党委组织部长,调张晔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早先在山东工作,并在济南被捕,直到抗战开始后才出监狱,对那个地区算得上是人地两熟。

    他知道我们三人已经在此等了许久,连说没办法。北方局通知他处理完手里的工作,赶在北方局高干会议召开前来报到。我们三人根本不知道高于会议这回事,刘尚之始终没有告诉我们,自然属于保密方面的原因。张晔说,大家可以想象高干会议是个什么样的会议,就是要制定一系列针对华北敌后抗日根据地的若干问题的政策,各个根据地都要贯彻执行,我们巡视团去津南鲁北帮助工作,也离不开这个政策的指导。

    张晔这么一说,我们才明白,在这里等待这么长时间的原因,以及刘尚之再三要求利用时间、抓住机会学好党的政策的重要意义。张晔的到来,并不等于马上就要召开会议。他还是提前来到的,主要是为了和我们三人沟通了解,以便以后在一起工作。

短短几天时间,张晔已经在我们几人中间,树立起良好的形象。他是一位令人尊敬的领导。对人总是和蔼可亲,语言朴实无华,而且不失风趣。听他讲述十几年地下工作的经历,简直就是一部神奇的传说。

他十几岁就离开贫困的农家,告别慈母,到大城市闯荡,当学徒,当工人,参加党,干革命。一次在北京活动,被驻在北京的阎老西队伍抓进了监狱。一天夜晚,审判他的法官到牢房里找他,原来也是山西河津人。从审判中了解到张晔是他的同乡,特来关照他:“年轻人,谁让你惹下这么大的祸事,干什么革命党,谁也救不了你。阎总司令下了命令,明天一早,送你上路。念在同乡的分上,告诉我,你家在哪个村,我会给你母亲捎个口信……”

    谈到这个节骨眼上,张晔自己回忆说:虽说早就下定决心,随时随地准备为革命牺牲,决不含糊。但这时,脑子里一下子成了白纸一张,心乱如麻,通宵没合眼,直到天明。

    当牢房门一下打开时,一瞬间,只觉得二十多年的日日夜夜一晃而过,母亲、家园、同志……都一齐浮现在眼前……进门的还是昨晚来过的法官,张晔只问了一句:“时辰到了么?”

    法官笑着说:“你别那样紧张。战局突变,阎总司令昨天已离开北京,他给这里打招呼,要我们把囚犯处理了再撤。这倒是个机会,趁天刚明,外边没什么人看见,我放你出去,给上边报告就说已将你处决了。不过眼下京城里都是晋绥军,要是有人发现,我就没命了。你出去后别在城里停留,到城外躲几天再说。”

    张晔此时早已清醒,随口冒了一句:“我关在大牢好久,身上分文没有,叫我往哪里去?”

    法官掏出两块“袁大头”给他。

    张晔叫声“大叔”,谢谢法官的救命之恩,悄悄走出牢门。找了个地方藏了两天,找到组织后,又去干他的工作去了。

    又一次,张晔作为北方局的交通员,到上海和中央接头,可一到上海,中央机关已被破坏,无法联系,身上的钱也花光了,正在走投无路时,他硬着头皮,买了张火车的月台票,混进上海到南京的车厢里,眼看火车查票员要走过来了,他灵机一动,忽然起身在椅子和地上来回找,并焦急地自言自语“怎么办呢”?他的举动引起身旁旅客的注意,问他“怎么啦”?

    张晔说:“出门在外,不知怎的,身上的钱包和车票全没了,往后该怎么办哩?”

    旁边的旅客对这个来自外乡的人都很同情,叫他回想一下丢在什么地方了,有的还帮他四处寻找。

    查票员过来时,众人异口同声地为他说话,道是你们车上不安全,这位旅客丢了车票丢了钱,还查个什么?查票员被他蒙住了,只好说声“对不起”,没查他的票。

    此时张晔却哭泣不止,说:“我现在身无分文,到南京怎么去找人呢?”

    众人还为他凑了点零钱。张晔在下关下了火车,叫了个黄包车,直奔监察院。下车就往里闯,门岗拦住他,问他干什么,他说:“我从陕西来,要找我姐夫。”问他姐夫是谁?他说是监察院院长①。由于往来交通的需要,他衣装阔绰,门岗也码不实在②,只好向里边报告。

    出来一位官员,自称是秘书,问他姓名,与院长有何亲戚关系?他这才改了口说:“我是一个青年,满怀希望,从陕西家乡到南京上海来寻找自己的理想,无奈到了上海,什么也没找到,钱财用尽,走投无路。在家乡时就闻听院长一向关心青年,所以冒昧前来投靠,企求收纳。”

    院长秘书开始对他很客气,也不好马上把脸变得太难堪,只能责问他:“你来找院长可以,怎么能乱说院长是你的什么亲戚?”

    张晔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一个外地人,到监察院这样的大衙门,不说是找姐夫,能让我进来吗?”

    秘书也没再说什么。待问了上边,回头对他说:“这里没有地方能够接收你,只能帮你一点零钱,作回家的路费,你不要在此停留,马上搭车回家。以后别这样到处乱跑了。”

    就这样,他有了路费,又想法与组织上取得了联系。

    “张晔同志,你这样做多么危险,冒充小舅子找那个院长,你不怕他惩罚你,惹出更大的乱子吗?”我们几人对他这种做法,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听他说到上监察院时,真为他捏了一把汗。

    “这当然有点冒险!”张晔说,“可那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想呀!在陕西都知道这个院长对年轻人关心帮助,很有名气,你去找他,他从不惩罚谁,所以我敢闯那个监察院。”

    另一次,是1933年,他被派往山东担任党的省委书记。一次他去省委秘书长李宁处接头,事先本有约定,楼上窗户放一小花盆,如花盆撤掉,就表示出事了,不要进去。这次花盆并未移动,他径直进门上楼,才发现几个警特,已把李宁的两手架住。他一进去,自然也被抓住。他于是大叫,我是来看房子的,那些警特自然不会相信,你怎么平白无故地来看房子?

    他说他是山西人,到这儿做小生意,想找个房子,他又不认字,看见外面墙上有个白头帖子,以为房子招租,于是就走进来看看。其实外面墙上贴了一张治花柳病的广告,正好用来搪塞那帮警特。

    最后还是和李宁一齐被关进监牢。被审讯时,他装作畏畏蒽葸、低声下气、胆小怕事的样子,还向审判官下跪,哭诉自己是个小生意人,从未干过别的事,家有老母,企求官长饶命。

    同时受审的李宁,完全是另外一个样,西装革履,神气十足。由于在他的住处搜到一口箱子,打开一看,有许多封面上写着“少女的心”“初恋”之类的书,封皮里面则是“布尔什维克”的宣传小册子,审判官咬定李宁是共党分子。李宁坦然地回答说:“我是一个大学生,向来不做越轨违法之事。这几个箱子是一位同学寄存我处的。我不知道他是共产党,他也从未告诉过我。我当然不能私自打开人家的箱子,怎么会知道箱子里有这些东西。”审判官要他对共产党的事表态,李又称,“我是大学生,只知读书救国,从不知道共产党是干什么的,让我表示什么?”张晔则一直是装得愚昧无知,又土又傻,一问三不知,以至于审判官大发脾气,斥责他:“你看人家李某,就有那个气派,要是共产党,也是好样的。哪像你这个‘熊’样,要是共产党,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

    张晔就用这一方法,巧妙地躲开了警特的注意。敌人尽管对他还有疑心,但已不把他当回事了。后来在监狱中发起的反对虐待政治犯的绝食斗争中,警特终于发现领导该斗争的竟是不被当回事的小生意人,因此他受到严控和肉体折磨。坐了四年监牢,浑身是病,直到日军攻占济南,韩复榘逃跑,牢门打开,他才和大伙儿出狱,找到组织。

    听他讲述这些不平凡的经历,对这位领导人很自然地感到崇敬和钦佩。看来北方局领导挑选他来担负这项任务,是再合适不过了。他对山东那块土地的熟悉,对于恶劣环境的应付能力和巧妙机智的斗争艺术,使我们的信心倍增。在短短几天的接触中,他和我们几个人有说有笑,非常随和。但一到学习或谈工作,他的劲头就来了。话语一句接一句,嗓门越来越高,口里直冒白沫。要是有不同意见和争论,他会马上站起来,抓住你的衣袖,凑在你的耳边,大声叫嚷。实际上也不是什么争辩,他就这个脾气,说到紧要处,就那么激动,似乎要让他的言语、观点能够深深地留在你的印象中。

    “多好的一位老汉呵!”没问他有多大年纪,但从他丰富的经历来看,我觉得只能用“老汉”相称呼,才能表达对领导的敬意。过去,我有幸在席荆山的影响下,度过了几年的岁月,现在又遇到张晔这样一个可敬可爱的老汉。

    同时我也发现他的一点小小的短处。他说话没有条理,有时一句话颠三倒四,连说好几遍。照他自己的话说,没有多少文化,和你们这些有知识的年轻人不能比。其实他那机智、敏锐的斗争艺术,使我感到他的阅历很丰富,说话很风趣。只是由于生活环境使他不能形成简明、有条理的领导风格。身体不好也是他的一大难题,三次坐牢,多年劳累,一身病痛。警卫员老李要费很大的力气照顾他的生活。老李来前已经在县大队当中队长,是专门选调来照顾他的。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要带着骡子。对他来说,这既是工作,也是必需的照顾。对这样的老同志,理所当然应格外地照顾。

    堙里村里忽然新来了一些骑马人,每天都看见有五人骑上五匹马,从招待所那个小村,来回跑几趟。马上都是些年轻人,也不管道路上有无人,径直打马飞奔,掀起一阵阵尘土,多少使人感到旁若无人的样子。我们也搞不清他们是什么人,也不能随便去打听,尽管对其趾高气扬的神气,有点看不顺眼,因学习过几遍反对自由主义、平均主义的文件,又不知道是哪儿的负责干部,谁也不去议论此事。有天晚饭后,和刘尚之走在一起,观五人五骑飞跑而过。刘尚之压不住火了,当着我们几人的面,说:“瞧这些人的神气,别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不起的人。咱们这里的同志,要是出去工作,也不会比他们低到哪里嘛!”

    刘尚之当然知道,这五人是些什么样的人,他竟然当着我们的面示以鄙夷之态,毫不掩饰对这些人的不满,令我愕然。

    张晔被通知参加一个会议去了。我们三人照旧自己学习,作出发前的准备。团长来了后,我们的生活有了规律,比原来紧张了许多。张晔参加什么会议,没告诉我们,我们也不问,这是组织纪律。但我们发现,骑马的五个人,也和张晔一起去参加会议。刘尚之顺便说了一声,是冀南区的几位地委负责人,他们是骑着马从大平原跑过来的。晚饭后我们在村边溜达,看见北方局几位负责同志也在路旁散步,我们认出是杨尚昆和北方局机关的几位领导:刘锡五、张友青、杨献珍。曹戎猜想,大概是开了一天会,出来散散步,休息休息吧!

山外又一次响起隆隆的炮声。听刘尚之讲,被八路军在“百团大战”中打得晕头转向的日伪军,现在开始集结,向抗日军民发动进攻。我们正在作反“扫荡”的准备,你们巡视团也将很快出发。

张晔也不再向我们保密。他参加的会,就是北方局高干会议,主题是华北敌后抗日根据地建设中的几个政策问题。北方局书记杨尚昆作了主题报告,这是在经过对张荫梧、石友三部反共罪恶勾当的严厉打击,粉碎山西顽固派发动的“十二月政变”之后,我党我军在华北建立稳固的敌后抗日根据地亟待确立的几项重大政策问题。张晔告诉我们,这是当前极为重要的大事。学习好这个重要文件,将使我们在今后的工作中,能够掌握和运用好党在根据地建设中的具体政策。对我们即将前往津南鲁北巡视帮助工作同样重要,它将是我们开展工作的强大武器。张晔又说:“不光这些,对我们来说,还有更重要的,在北方局提交的报告中,单独有一份《关于津南鲁北的教训》(简称《教训》)①,它自然和我们巡视团工作密切相关,它为我们将要去的那个地区,提供了重要情况,看来我们身上的担子实在不轻呀!”这个很长的重要报告,按张晔自己的说法,他是怎么也记不下来的。好在会上单独给他一份整理好的油印文稿,这对我们三人真是如获至宝。这个稿子,只能在这里看,因为无法带到津南鲁北去,这就给了我们一个硬活,要求我们在几天时间里,不仅要领会文件的大意和精神,还要把原文生吞活剥地硬记下来。几个政策问题,可以不背原文,只需记住要点,但津南鲁北这一段,要求自己能够熟背,因为是我们工作必需。经过反复阅读、默诵,到走时,真正做到了背得滚瓜烂熟。

    随着对<教训》一文的仔细阅读,我们的心情骤然感到沉重。《教训》指出了津南鲁北工作在三个方面的严重问题:(一)政策上的严重错误。抗日政府成立了,但未做出什么工作,人民不认为是自己的政府,与军阀地主的政府,无多大差别,统一战线没有明确的方针,对群众切身问题基本忽视。(二)主力部队吞并地方武装的严重错误,并决定地方党只管党的工作,不能管地方武装,在部队中排挤地方干部。(三)党内团结存在问题。正规军的同志与地方党同志不团结,不协调,不尊重,各干各的。地方党内也有不团结现象。

    我们几人对津南鲁北的了解,只有地图上的概念,西邻津浦、东濒渤海的一个狭长地段,大部队活动回旋余地不大,除此之外,脑子里是一张白纸。现在忽然白纸黑字,发生一大堆问题,怎么能够坚持斗争?我们这几个人,去了又能做些什么?

    张晔看出我们的心思,便对大家说:北方局指出这个地区的严重问题,是要接受教训,改正错误,将其建设成为坚强的抗日根据地,我们应该有信心做好这件大事。不要听说这些问题,就感到有多大的困难,丧失信心。报告主要讲问题,讲教训,那里还有好的一面。里边讲到的,主力部队离开后,留下的部队和地方党的同志共同努力,现在又发展到了七八千人的队伍,专区、县政府都已陆续成立,有了几块不小的活动地区,不正在往好的方面走吗?我熟悉那里,我相信当地的同志一定能将工作做好。

    晚秋天气愈来愈冷,我们已经穿上了新发的棉衣。到晚上仍有被阵阵刺骨寒风吹透的感觉。

    张晔从北方局领导同志处回来,匆匆忙忙告诉大家:出发的时间已定,我们即去辽县太北区党委驻地,和另外几位同志一起,赶到冀西,跟随黄镇主任率领的野战部队一同去冀南。

    我们没想到会走得那么快,正在收拾自己的行李时,张晔又来催促:“来不及了,今天就出发。”

    原来得到确切的情况,日军对太行山区的“扫荡”已经开始,驻堙里的机关和部队即刻要向辽县一带机动转移,我们自然应在转移前离去。

    日军要向根据地进行报复性“扫荡”,人们早有思想准备,但没料到会来得这么快,离“百团大战’’结束不过八九十天时间。我到堙里的日子屈指一算竞已四月有余,已是1940年的10月了。

    五、出太行

    辽县境内,满目尽见崇山峻岭,地势比起武乡一带要高出许多。离开堙里,很晚才赶到太北区党委驻地,和等候在那里的盘石、张泽会合,一同翻越大山,向冀西进发。

    这里虽说离西边敌军很远,但动员工作已深入到山野、乡村,老百姓已将家里的粮食等什物,坚壁清野,上山洞里掩藏。我们临时住在一户农家,房东腾了间小屋,供我们居住,她们则集中到一间大点的屋子。我们要生火找不到劈柴刀,盘石自告奋勇去房东屋里借,却被房东大姑娘一口谢绝。他悻悻地回来说,明明看见刀在屋角,她硬说没有,真是没法。

    此时别人都有事占住手,我自告奋勇地说:“我再去试试。”盘石说:“你试试也好,看来我真无用,连把柴刀都借不来。”我再去时,姑娘还是说没有。我说明明刀放在那里,我们用一下就还给你嘛。没等姑娘同意,我拿了刀就走。

    盘石高兴地说:“还是你行,以后再借东西,就是你去了。”

    我们做了一锅面疙瘩,煮熟要捞时,发现没有捞面的“笊篱”。盘石说:还是你去借“笊篱”吧,别人又借不来。

    我又去北屋,开口借“笊篱”。

“没有,又来做啥?”姑娘还是那句话,不过在她脸上露出一丝忍俊不禁的笑意。

 “那不就放在锅沿边上吗?俺们用用就还呀!”

    姑娘狡黠地眨了下眼睛,等我伸手去拿“笊篱”时,她却用手搔我的手背。我拿到“笊篱”后,转身就走,听见她那清脆的响铃似的笑声。

    进屋我说起借“笊篱”时的情景,大家都乐了。盘石又笑又生气:“看,真是欺负我老人,还是年轻人吃得开,往后你就包下这事吧!’’

    盘石算得上是个好老汉,年纪和张晔相仿,清瘦的高个,深度的近视眼,对谁都是那么和蔼可亲。他说自己没什么别的能耐,就是弄弄笔杆子。这次从太行山报社调去冀南干同样的活。他不像张晔那么激昂哕嗦,显得整洁斯文,说话简单明了,容易明白。对比之下,张泽就让人不敢恭维。他老是板起面孔,令人感到有点架子,连和张晔、盘石说话也是一样,说不了几句就将脸“码”起,对我们几人,更不放在眼里。我们看他那么严肃,谁也不主动与他说话。张晔、盘石和他是同级的领导,有修养,有时他态度不好,他们也不计较。他和警卫单独住一个小屋,我们三人分住在张晔、盘石的两间屋里。“这人就那么个德行,别理他!”盘石看出我们心里想的什么,才这么说。

    张晔也把眼珠一瞪:“理他做啥,咱们各人干各人的事,谁管谁呀!”

    稍后我们知道,这次他是调去冀南区党委做组织部门负责人。他是来自陕北的老红军,态度生硬,不接近干部、群众,是他很大的弱点。因是临时结伴的同行者,大家也无所谓,他是十来天行军的临时组长。最后几天,他察觉到自己的毛病,主动和大家说话聊天,隐约表明自己的缺点,请大家能够原谅。

    “都是老同志嘛,这有个啥!”张晔的话很简单,大伙儿都随之一笑。

    翻山越岭,穿过高山腰的垭口,赶上了黄镇率领的一二九师一支主力部队。我们将随同这支部队过平汉铁路,前往冀南。和我们一起的还有野战政治部周桓部长率领的检查团,比我们的人数要多得多。按张晔的说法,我们十个人,只能算部队行动时的一个小包袱。

    从太行山的高处,往下行进,能直接感受到东麓和西麓的明显反差。西边“扫荡”和反“扫荡”气氛已很紧张,东边暂时还很平静。张晔对我们说,大概是山西、河北两处的敌伪军,行动不一致,这对我们与敌人周旋是有利的。太行山东、西的自然条件也有一个大的反差。西边是高耸的山岭,很难找到山泉和溪流,堙里的人们,家家都挖大大小小的水窨子,接天上的雨水作一年的饮用,水质很差,浑浊不净,水里常会见到沙虫、小蝌蚪。缺水是大山里的人们很苦恼的一件事。但一翻过山,到处都流淌着清泉和小溪,陡坡上开出来的大大小小的坡坎地,都浸润着大自然给予人们的慷慨恩惠,喷发出生机勃勃的嫩绿颜色。满坡的柿子树,果实已经焖红。每户人家在地上铺开已经晒得半干的、颜色变深的柿子红瓤,掺上磨细的谷糠,搅和成糠饼,据说这是山沟里农村一年占三四成的口粮。听见张晔、盘石两人在路上议论,山里的人们比平坝的人们日子过得苦多了。眼下抗战,日子还会更难过,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变个样哩。

    夜幕降临,我们大队一行,已下到山脚下,走过离火车站不远的村庄。原野出奇的寂静,近处那个小村的犬吠声隐约可闻。人们一行行列队前进,但没走几步,又停下来立在路旁沟边,屏息敛气,等候行动的命令。

    警卫我们干部队的连队,走在我们前面,中间隔着一大段距离。一会儿又见一队骑兵,从我们队列侧边飞驰而过,“嘚嘚”的马蹄声渐渐消逝在黑暗之中。

    停的工夫久了,午夜的寒意伴着簌簌的朔风,吹袭着脑袋,吹透了心胸,足底、手背、两耳冻得都有点发僵,有的人不停地颠起双脚,搓搓双手…

    远处,忽然火光通明,过了一阵子,枪声大作。前边传来低促的口令声:“跑步跟上!”得令者回过头来,在下一个人耳边上喊了一声,扭回头,再往前跑,下一个人如法炮制,这样一直传下去。

    远处枪声愈来愈密,在我们前面这条道上,还是一阵静寂,只听见窸窣的脚步声和稀疏的马蹄声“嘚嘚”作响,前面就是平汉铁路。三步并作两步,迈过了铁路,张泽倒蛮有精神地走在我们前面,并且不断地打手势,叫我们几人快步跟上。张晔已经跑得喘不过气来,李炎一直搀扶着他,拉着他快走,大老李牵着牲口跟在后边。别看盘石人瘦,却很有精神地在我前面,步伐一点也不慢,因为是近视眼,看不清道,老往斜处走。一口气走了好几里路,他们三人都在半途骑上牲口,直走到一个小村庄前才停下来。负责警卫这批干部的指挥员通知大家,用最快的速度,整好队伍,清查人数,并且传话给大家,这里离铁路和敌人据点很近,要迅速赶路,到安全地界再休息。火光渐渐熄灭,枪声也几乎听不见了。在后面掩护我们的部队也跟了上来,并且走到我们前面。休息时听见张泽和张晔两人谈论,刚才在我们两侧的枪声和火光,是我们的主力部队在通道两边切断铁路,并对敌伪军据点展开火力攻击,吸引敌人的注意力。敌人晚上不敢出来,不停地对外鸣枪,使我们安全地走过铁道。

    又是急行军。弄不清走了多远,过了多少时辰,周围的人们老在不停地打哈欠,有的走着就睡着了,突然向前撞在前边人的身上。没人言语,我们三人,从没经过跟随大部队强行军的历程,每人都有那种既紧张又兴奋的感觉,睁大眼睛,四处张望。

    夜半的长空,阴霾尽扫,万里无云,老人星总在你前面不近不远的地方,指引前进的道路。忽然间,天色一阵昏暗,看见东边一颗亮亮的星星在天空闪烁。曹戎在一旁说:“你看启明星起来了,天快明了。”

    队伍走过一条小河,河中流淌着一股细细的河水。拂晓的寒风,沿河吹下,使人陡然感到黎明前的寒意。有人问起这是什么河,给我们带路的向导老乡大声回答,这是远近都知的滏阳河。事后才知道跟在我们后面的部队是专程来接我们的滏西游击支队。

    天将破晓,走到一个大村庄边上。令人奇怪的是,从铁路上下来,一直平坦的大道,在这里却变成一条和道路一样宽的大沟。老乡笑着说:“同志,你们准是从山里来的,不晓得咱平原上的事。这是打日本鬼子打出来的好主意。咱们根据地全挖成这样的道沟,四通八达,来了敌情,在沟里转移起来,又安全又方便,鬼子的车马全给堵住了,他们站在明处,寸步难行,咱队伍、老百姓全在暗处,正好揍他个龟孙。”

    经过一夜的苦熬,总算在此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醒来后还是觉得疲劳。下午再继续行军,走了三十里地就住下了。

    早从地理书里得知,华北大平原纵横千里,一望无际。如今才走进平原的边沿,就已体会到它的大了。极目望去,四周都是无边的田野,稀疏的白杨,断续错落的大小村庄。从山区下来,顿时有空旷开阔之感,眼界为之一新。原来曾听说过日军侵占华北时,蒋介石的大将刘峙,穿过七百里平原,一夜之间从保定跑回开封,一时传为笑谈。日军未遭任何阻挡,一天就冲破了几个县城,华北平原瞬间落入敌手。时隔三年,如今冀中、冀南、鲁西抗日根据地,昂首挺立在敌人后方,显示了我抗战军民的强大力量。和这儿相比,我们在晋南那块半山半塬的土地上真谈不上有什么作为。我们将去的津南鲁北,那里也是这个大平原的一小块被分割的地区,处境会怎样险峻呢?

两天的行军,还看见了一些从未见过的东西。过铁路以后,我们干部队已脱离了黄镇主任率领的主力部队,接送我们的是当地的一支地方部队——滏西支队。他们穿着整齐的土黄色军装,颜色深暗,和一般的黄色不太一样,这是用当地的紫花布缝制的。向老乡打听,才知道是用槐花籽染成的土布,当地习惯称为紫花布,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我们住在老乡家里,看见炕头上一摞摞的棉被,也叫紫花被。当地人家用槐花籽染布,老早就有,没钱人家常用。这两年,城里不好去,更没钱买城里的染布,紫花布便成家家户户的用布了。百姓家里做衣缝被是紫花布,部队着装也用紫花布,整齐的新军衣看起来也挺惬意。

老乡还给我们讲有关紫花布的故事。在敌我斗争的边缘地带,敌伪军有时晚上进村抓捕老百姓,不敢开枪,就在野地里挖个坑,把人活活埋掉,称之为“盖紫花被”。对于那些民愤极大的汉奸,抗日军民将他们抓住后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叫做“盖紫花被”。这个紫花布,竞有那么多的故事。也许等我们去津南鲁北以后,还会听到更多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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