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两下徒骇河
已经到了1941年初,传达北方局对边区工作的指示的会议结束了。大家都以为会议一开完,我们就可立即分头下去,但却一直没有消息。张晔在和三位地委书记分别谈话后,又融入周贯五、李其华、杨忠三人时断时续的小会中,竟然抽不出时间安排我们的工作。但是他们之间的交流有了明显的结果,杨忠已经到了旅里,六支队的建制不再存在,正式宣布教导六旅的成立。这时终于等到了通知,旅机关和“编辑部”一起立刻向南线出发。曹戎和张晔参加了一个短会,将内容传达给我和李炎:一一五师和山东分局要求组建教导六旅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要立刻执行集中主力打通边区和清河区的通道的任务。这一行动由周贯五、杨忠两人指挥,李其华、张晔也一同前往。张晔要求我们几人随“编辑部”同行。
这是边区第一次打通清河的行动。这次行动的路线是从商河经过惠民、济阳之间,向青城、齐东方向突击,这是一个比较难以穿越的地带,距离泺口的位置很近,属于济南日军严格控制的范围以内。前两年只有挺进纵队锄奸部匡部长率领少数部队来此活动过几次。商河县的南部,我抗日政权和地方武装还不能控制局面,活动时有困难。而最大的障碍,则是盘踞在惠民一带的刘景良。他具有相当的军事实力,实际控制着惠民及其周围的一些地方。我军要打通清河,必有一战。
从朱家寨子出发,通过商惠公路,到商、惠、济边境村庄,一宿走了几十里路,到村里住下后,按老规矩,烧水烫脚,略为解除一天的疲劳。
我和袁振住一个屋子,两人还议论了很久。袁振说:平原地区就是这样,不过走了几十里路,和商惠公路一路之隔,但和朱家寨子那边就大不一样了。头一条就是一进村,犬吠声吵得几里外都能听见;过公路直往南走,还能看见几条道沟,这儿却是平平坦坦,一点遮挡也没有,这还是咱们商河三区的地盘。县大队、区政府时常来此活动,但不能久停。这儿是东有刘景良,西有商河的田三秃子,南靠济南泺口,大部队一来就得打上。这次司令部都来了,真不容易呀!大约有半天时间的沉静。到了中午,听见东边、南边不远的地方,陆续响起了枪声,我们几人不约而同地走到村边,向枪响的地方嘹望。辛国治也从旁边走过,看来也是听见枪声出来的。
“十七团已经接上火了,那是仁风街上的鬼子。”辛国治指着前面很远的地方,“东边么,惠民城里出来的敌人,也和十六团接上了。都拼上了硬骨头,现在只有商河的田三秃子没有动静。”辛国治显然十分熟悉这一带的情况,说得头头是道,“我们在部队里成天琢磨周围的敌情,还能不熟悉吗?不光这里,东、南、西、北,哪里都一样。这儿是商济惠三角地带,除了有小型游击队活动的一点地方,许多地方都没有正儿八经打进去过。这次的行动,头一天就碰上了,下一步该怎么走就很难说啦。”
从他的话语中,隐约透露出他对这次行动的一丝忧虑。
快到黄昏的时候,枪声渐渐稀疏下来,东边首先停止,没多大工夫,南边枪声也不响了。我们远远望见一队骑兵,自刚才枪响的那个村庄飞驰而来。
“那不就是杨司令吗?”袁振一下就认出来,他还是老的称呼,“错不了。
辛国治接过话说:“我们的主任,真是那个杨司令,他上午就去了十七团,与敌人交火时也在那里。这时候回来,想必是把敌人打跑了,回来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吧。”
黄昏以后,部队通知集合出发。奇怪的是,部队向南走了一小段路,没过什么村庄,又拐弯向西…
天很快黑了,经过几转几歇,我们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道又走回昨夜经过的那条大公路……
拂晓前,进入宿营的村庄,村子里非常安静,听不见犬吠声。袁振这才告诉我,原来又走回离朱家寨子不远的一个村庄。
对于两宿的来回跋涉,我们三人相望之间都带着一点怀疑的目光,等于绕了一个大圈子,原地踏步。曹戎认为是刚进入目的地的前沿;就遇到了情况,只好又退回来。去也匆匆,来也匆匆。袁振以为是一次试探性的行动,看敌人有什么反应和行动。来回行军,这在游击战争中是常有的事嘛。唯有辛国治说得清楚:“这次行动,完全是按原定方案进行的,要打通和清河的联系,敌我双方都十分清楚。咱们这回是做出南进的姿态,却又来了个浅尝辄止,走半步,又后退一大步,使敌人产生错觉,扰乱敌人的视线,所以这次行动不是白辛苦。我看大的行动还在后面哩,只是摸不透下次行动是如何打法。”我也仔细想了想,从中明白了一点,即军事行动不会轻易让人明白它的战略战术。在边区这样狭窄的战场上,更不能像一般的常规战那种打法,只能在战争中摸索前进。
这次行动果然像辛国治、袁振说的那样,司令部回到中心地区,就像平常行军转移变更宿营地一样。一般边区部队几天就会转移一次,在根据地边缘的部队,有时天天都在转移。这次去商河路南,一宿就回来,可谓一次大的拉练,算不了什么大事。司令部机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仍然处于紧张的备战状态之中,大家被告知,随时准备长途行军,看来这次行动还没结束。一天通知提前用膳,天黑后、立即出发,一直向南,大家心里都明白,又将再次走上打通清河的征途。差不多走了约有一个时辰,便早早住下了。曹戎去问老乡,被告知这里还是乐陵老区,距朱家寨子一带大约二十多里路。
“闹了半天,还是在乐陵地界上转悠。”曹戎笑嘻嘻地说。在我们的心目中,乐陵就意味着保险袋。
“你不清楚,这里现在已经不属于乐陵了,是八专署阳信的地界。”袁振说话总是那么严谨正经,他纠正曹戎的错误。原来这片地方,地处商乐公路以东,敌伪平时很少从这条路通过,所以还没给中心地区造成多大威胁。但从多方面考虑,去年已经划给新成立的鲁北八专署,即李广文所在的三地委管辖范围以内,现在成为阳信县属区,连同北面的庆云县南部,东边阳信县的西部,南边商河县的北部,成为鲁北东部地区的中心活动区域。我们所驻的村子,已经紧邻商河县地界。“这怕是行军中的一个小站。”袁振说,“看来明天的路程很长,所以先拉到中心区的边沿,减轻明天的行军强度。”
情况果然如此。大家被告知,白天在屋里休息,少在街上走动,尽量避免暴露目标。据说,村子已经严密封锁了消息,本村的人已经不准外出走动,外村来走亲戚串门的人也暂时留在村里,待行动后才能返回。
夜幕早早降临,部队等到天黑完后才出发。确实和头天晚上的行军不一样,走了一个漫长的夜晚,只在午夜时刻稍微休息了一会儿,还是距村子很远的漫洼地里。北边的霜风吹透了身上厚厚的棉衣,吹冷了长途行军出的一身热汗。人们无声地搓搓双手,跺跺脚,烟瘾十足的小伙子实在憋不住了,把头埋在棉衣领子里,打开打火石不停地吸上几口烟过把瘾。
到村子里住下,已经是拂晓时分。
住进屋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房东烧了一锅水,大家轮流用开水烫泡双脚。到睡觉时天已快亮了。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无法入睡。天明以后问房东,才知已经到了济阳的地界边上,离最近的敌军据点仁风镇只有十八里路,离黄河的泺口渡也就三十里路。一宿的行军,整整走过了一个商河县境内。这个地方平时只有商河县抗日区公所。区游击队偶尔来活动过,大部队已经很久没来此地了。“过去大部队来过吗?”曹戎好奇地问。
房东回答道:“来过,萧司令不在时,是匡部长带队伍来的。真棒呀,狠狠打了日本鬼子和皇协军两仗,还开大会惩治了几个大汉奸,听说匡部长是锄奸部长。”
袁振插话说:“那是前年的事,挺进纵队锄奸部匡部长带着一支队伍来这一带活动过,以后就再没来了。”
宁静的时间很短,刚过了中午,南边就发现敌情,接上了火,随后东边也枪声大作,愈演愈烈。司令部机关也作好了战斗准备,警卫连已拉出村子,机关人员也准备随时行动。
来自两面的枪声都比上次激烈得多。不仅是南边仁风镇据点的敌伪军,还有从济南、泺口方向,用汽车运来的日伪军,不然为什么会在中午后才响起剧烈的枪声。东边,主要是惠民方向刘景良部的伪军,也有一部分鬼子。枪声非常紧密激烈。白日很短,天色渐暗,机关接通知集合转移。我们走到村后,准备出发向北。就在此时,从北面不到一里路的一个小村,突然一排排子弹向我们扫射,村边的树木和屋墙,被子弹射的吱吱乱响,溅起了阵阵尘土。这完全出乎意料,一股敌军已抢先抄到我们驻地的后面。
我们迅速撤回村里,从南边绕向西去。司令部协理员在前边领队,一个一个来回传达口令,不要掉队,紧紧跟上,注意周围的动静,随时准备与敌人搏斗。大约走出没多久,背后的枪声渐渐稀落,掩护我们撤退的警卫连,有一部分也跟上我们。杨司令、周政委、张晔、李其华也都骑马从后面赶到前面去了。李月盛悄悄给我们打了个招呼,说他们一直看见后村那股敌人走到我们所驻村子的边上才撤离昏黑的夜晚,原野一片寂静,在经历了黄昏时紧张严峻的气氛后川心情逐渐平静下来。行进的队伍中,大家一个挨着一个,都不说话,聆听着黑暗中簌簌的风啸声,注视着远处草木摇曳的暗影。谁也不知道已经离开那危险地带有多远,分不清已走了多少路?
终于在一片稀疏小树旁的干河沟边上停下来,前面的指挥员十分熟悉这儿的地形,早已计划好在这有坡坡坎坎的地方隐蔽和休息。已记不清这一路流了多少汗,摸摸身上,衣服已被汗水浸湿,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北风吹过,陡增寒意。由于疲劳,也懒得动弹,更不想站起来跺跺脚,搓搓手,暖暖身子。有人躬着身子,靠在坡坎前,用棉袄遮住亮处,打起火石,点燃烟斗,火星从棉袄缝里漏出细微的光影,团团青烟在黑暗中时隐时现……
时过午夜,天空渐渐看见隐约发出闪烁的星光,队伍仍然机械地向前行走。
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改变了行军的方向,从一直往西,变成了往北偏西,人们渐渐露出疲劳和倦意,原本紧挨着的行列在一些人之间逐渐拉开了距离——只有走在身后的战士低声吆喝或是推他一把,被推的人才猛然惊醒,小跑着跟上前边的行列。每当走过路旁偶然出现的小弯道,那位迷迷糊糊的行者就会一直向前走去,无形中使行列变成了两排,直到后面的人发现走岔路了,上去拉一把……偶尔迷迷糊糊的人会走慢或停止脚步,以至后边迷迷糊糊的人撞到他身上。有一个深度近视的“眼镜”,唯恐掉队,拼命往前走,却撞到放缓了步子的马屁股上,马吃惊地撩起了蹶子。
队伍默默地往前行走。
短暂的朦胧倦意已过,我们不再感到困乏。望着夜空中的紫微星座和一直跟我们向前行走的老人星,我指着星空说:“天上的星星多亮呀,依我看,大概天快亮了。”
李炎和我走到一起,压低嗓音说:“不,没见启明星,还得再等一段时间。”
尽管我们的话音很低,在一旁的曹戎和李月盛还是听见了。曹戎回头看了一眼,对我们两人还能细言细语说话表示诧异。毕竟从黄昏到现在,谁也没说一句话,他也不想说什么。在缓慢的行进步伐中,似乎感到他在沉思什么。
李月盛在我们后边,他凑了上来:“张晔跟部队首长一同走了,不知他此刻受得了吗?”
平时,李月盛是紧跟张晔的,可现在张晔和部队首长一起骑马走了,他自然跟不上,骑兵班长给他打了个招呼:“你放心吧,我们一样会照顾好首长的。”
话虽那么说,李月盛还是有点放心不下:“他和部队首长一起骑马飞跑行吗?他的身体吃得消吗?”他在我们面前不停地嘀咕,我和李炎相对无言,对李月盛对首长的真诚感情都很理解,但又无法回答他的疑问。
又走了很久,蔚蓝色的星空,骤然又昏暗起来。
这次曹戎说起话来:“黎明前的黑暗,天就快亮了!”果然,一刹那间,一团火球从东方的地平线上跃起,晨曦微露,夜的黑暗已经过去。部队仍然在向前走,当进入驻地时,已经是农户人家早饭的时候了。
“这一宿走得真远,已经到了五区地界了。”袁振给大家打了个招呼,这一带他很熟悉。
这里距朱家寨只有十多里地,我们又算回家了。昨天晚上,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向北,拐来拐去,谁也说不清走了多少里路。袁振估计:“怕是一百多里路吧。”一停下来,只觉得腿不听使唤。再看警卫连的战士们,照样集合上岗。司令部机关,也还那么整齐。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进屋就躺下,饭也没吃,直睡到中午起来,还觉得十分困乏。
张晔的脸色灰暗,好像挺难受的样子。可想而知,昨晚一宿的折腾,他的身体是难以承受的。他的脸色沉重,不光是身体的反应,也是对一次比一次严峻的局面的焦虑。他说,本来计划双方的主力部队会师,没想到中途遭到敌军的阻截、围攻,没有达到目的,只是前哨小部队碰了头。“停下来,是该好好总结一下这次行动了。”他又淡淡地说了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