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夹河炮声
青纱帐起来了。
战争开始以前,就听说过青纱帐。它每到了夏天就成为东北、华北大平原上的广袤天地,是游击战争天然的防御工事。在夏县平陆的夏天,虽然看到了青纱帐,因为在山地和丘陵地上,感觉不到它的巨大用途,在翼城曲沃,又没赶上夏天。到了今天,在冀鲁边这个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才真正领会到平原游击战中青纱帐的伟大作用。那遍地的高粱玉米,只要一钻进去几步,就看不见人影,连谷子大豆也长得足足有半人高,往下一蹲就看不见人了。我们的队伍一进入青纱帐,随处都能隐蔽。敌伪军不知道何时何处就会挨打,此时也都缩在乌龟壳里,很少出来找事。我们的县区武装,正好大显身手,走向敌伪控制的一些村庄。这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村里开挖道沟。一些过去被敌伪铲平的道沟,现在也重新开挖,使之与我们活动的中心地带联系在一起,这样可以经常进去活动,重新控制这片地方。有些村庄还有被敌伪汉奸控制的红枪会、联庄会,他们企图挡住我们的队伍进入他们的范围,免不了要动手给他们以打击,这样除了靠近敌军据点一两里路的村庄难攻进以外,许多地方,我们的武装都打进去了。头年我方被敌伪挤出来的一些地方,现已收复。在我们原来活动的区域里,人们的生活也显得宽松了,一些公开的宣传活动,也可以在白天进行,而在这之前,白天是不敢开会、集合或干点别的什么事的。看到青纱帐期间这种生动活跃的情景,难以抑制住自己兴奋的心情。在李广文的脸上,也时时透露出来。
“两年了,我们的斗争就是这样循环起伏,‘扫荡,,反‘扫荡,;蚕食,反蚕食;挖沟,填沟,在你来我往的争斗中,能够在斗争中存在,红旗不倒,抗日政权、抗日部队在老百姓当中显示其巨大的威信和很强的生命力,这就是胜利,就是希望,不过仅仅做到这点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还要在这样的环境中,锻炼自己,壮大自己的力量,最要紧的是要不断扩大我们的武装队伍,等待时机,夺取最后的胜利,这是我们工作的全部所在。去年青纱帐期间,这里还不错,活动地区,武装和政权都有些扩大。今年这里好的苗头已经出现,当然是令人高兴的事,客观上看,今年的情况怕是跟不上去年。敌人已经在华北搞什么治安强化,对我们活动的地区进行‘扫荡,的次数大为增加,将使我们面临更困难的局面,对敌斗争将用更大的力气,不能满足于现在过了几天好日子。”
“我们当然也不能给自己泄气。这段时间取得的战果,自然很令人高兴。我们相信自己会比去年有更多的作为,最重要的是能够扩大本地的武装力量,早点有一支三分区的骨干队伍。我们这里的活动范围太狭窄,主力部队活动不开,只能靠本地的地方武装,但力量又太小,撑不起斗争的局面。现在有了地委、专署,就差一个军分区了。
因为军分区必须有一支地方的骨干武装,我早就想搞,但没有力量,一直没搞起来。马振华在最困难的时候说过,他不相信,津南的共产党人,在困难的环境中,就搞不起一支可以坚持地区斗争的武装力量。他的话代表了我们许多人的共同愿望,我们也一直在为此而努力,我始终相信,这个愿望会在不久的将来实现。”李广文的沉稳和激情,让我也十分兴奋。
在三地委时,我也发现,地委经常活动的区域,就是阳信西部的二三十个村庄,和商河城北的一个区,加上划给阳信县管辖的乐陵八区。总之范围不大。往东不远,离阳信属的鹁鸽李、纯化、大田家几个敌伪据点都不过十几里路。在这个边缘上活动的有地委专署直接管理的一支游击队,代号为七小队,实际上就是掩护地委专署的警卫分队。这支队伍很有战斗力,常有摸鬼子据点、袭击鬼子二鬼子、抓汉奸的行动。队长老田,代号“三三五”,在这一带很有名气。东边几个据点有什么动静,七小队就会立即向地委专署报告,使人们可以放心地在这一带活动。不过李广文说:在这里活动,还是要时刻提高警惕,他睡觉时就容易惊醒,睡的也不实在。反正从战争开始以来,每个人都是如此,已经习惯了这种紧张、时刻充满危险的生活了。
让我真正切身感受到李广文说到的情景,就是我们住在靠近东面的一个村庄发生的事。村子距纯化街只有十五里地,距鹁鸽李只有十二三里地,距大田家也不到二十里路。一大早,“三三五”派人送来急信,说几处的鬼子、二鬼子要在上午突袭附近的几个村子,让我们立即转移,他会在后面掩护。我们本来人不多,接信后马上顺着道沟,往西南方向拐出,再转向西北,果然出去不久,敌军就在我们驻地北洼里打响了。后据报信的告知,敌伪军被区队截击,随后区队主动撤离。另一路敌军在后道被“三三五’’率领的七小队打了个措手不及,待停下来还击时,七小队已不见踪影。这样折腾了多半天,终于撤回了据点。我们也不敢立刻返回驻地,干脆搬到大小白水张家那一带,即原乐陵县管辖的乐陵八区,因为阳信的敌伪军从来不过乐陵地界。这次专署和阳信县政府、县大队都集中到此。我们碰见这里的一些干部,过来和我们打招呼,其中有一位高鼻梁、碧眼睛的年轻女同志,与众不同。李广文告诉我,她是一位混血儿,父亲曾经在俄国打工,和当地姑娘结婚。十年前,他带女儿回了老家,去年出来干革命,附近的人们都知道此事。
我们还时常展开游击活动,经常在商河城北住,比住阳信的时间还多些。阳信的县委书记王文清就是商河城北人,他从商河到阳信的时间也很短,他常和敌伪军玩捉迷藏,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商河县干的。他对阳信的一些情况,还没有地委的同志了解得多。他老练沉着,经常在农村活动,有时还与敌伪军面对面地战斗。前不久,他还来了一次“撩帘战术”。那是在距敌据点很近的一个村庄,一天下午,敌军突然包围了村子,驻在村里的一支小游击队早已转移,王文清独自一人在一个党员家中,无法逃匿,就在里间布帘后蹲着,手上的短枪顶上膛。敌伪军挨家挨户搜查,一个二鬼子直奔这家而来。王文清在里屋听见脚步和吆喝声,仍一动也不动,那个二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马枪进了屋,撩开里间的布帘,正往里瞅时,王文清手中的枪响了,子弹直穿二鬼子胸膛。说也奇怪,那个二鬼子中枪后,没有喊叫,转过身,低着脑袋便往外走,碰到门槛上,歪倒在地上死了。王文清这才走出来,房东也从旁屋跑过来,一起提起尸首扔到一口干井里。这时天已昏黑,敌伪军集合队伍,也没顾得清查人数,便匆匆忙忙地撤走了。要是没有胆量,沉不住气,在那危险的时刻,真难过关呀。我跟他跑过几个党支部,了解情况谈工作,对他的沉着冷静和过人胆量,深感佩服。嗣后,我和李广文谈到对王文清的看法,他说:这个同志确实不错,有胆量,遇事不惊,就是工作粗糙一些,比商河的路光明,还是要强一些。我拿王文清和德平的周悦农比较,以为他不如后者老练成熟,当然他无疑也是一位能干的县委书记。
1941年9月初,白水张以南,驻满了部队,都是从乐陵过来的主力部队。李广文早早就去那里,很晚才回到我们的驻村。
“第三次打通清河的行动开始了。”他的声音仍然那样凝重而沉着。
今年一二月间的两次行动因受敌伪军阻击而撤回时,张晔曾告诉过我们:当时的情况不可能再打下去,等到夏秋之际再来吧!李广文也提到,“编辑部”一次会议上,也说过准备半年,待青纱帐期间再行动,坚决完成打通清河的重大战略任务,打开通往山东分局和一一五师的道路,取得分局对边区的直接领导。
李广文告知,这次行动比上次准备得充分,机关单位和非战斗人员都已留在“后方”,部队行动机动性大,又依靠青纱帐这个有利因素,完成任务大有希望。紧接着他又对自己刚才说的话作了补充:不过也不要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我军目前仍然处在济南日军的卧榻之旁,一边又是鲁北反共势力和地头蛇伪军的大本营,易遭遇两面夹击;我主力部队目标大,人地生疏,耳目不灵,青纱帐既可为我所用,也可为敌伪军所用,我军难免会遇到一些激烈的战斗,完成这个任务将会十分艰难。
我们作了对比,即两天前得到的消息,清河区主力部队的一部分已进入沾化地区,沾化的抗日政权已经挂牌,这就缩短了两区通道的距离。李广文认为,不需要多久时间,两方面的小部队将会联合行动,没准会走到南边大通道的前面。但是我们仍然认为,主力部队打开一条大的通道,其意义和作用与本地区的小打小闹,不能同日而语。李广文说:“重大的军事行动,下边的同志不会有什么意见,因为大部队作战,我们根本不懂。部队是执行山东军区下达的战斗命令,必须坚决服从,积极配合,争取战斗的胜利。”
南去的部队,渐行渐远,商河路南的区乡,不时传出我军在青纱帐这一天然屏障的掩护下,几进几出,与敌军发生大大小小的战斗的消息。部队采用声东击西、运动前进方式,我们相信这次一定能够完成打通清河这一重大任务。同时又有些短暂的焦急心情,青纱帐已经渐渐稀疏,有利于部队行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胜利的消息还要等多久?
早上已听见济阳、惠民之间炮火轰鸣,直到下午还在继续,而且愈演愈烈,持久不止。敌我双方在距离敌军腹地很近的地方,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持续时间之长,在游击战争中是很少见的。
李广文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阴沉,他说:“要是激战一整天,部队会遭到严重损失,咱们是运动作战,没有后续力量,敌人可以八方增援,打久了肯定是不行的。”经过几年战争的考验,李广文显然老成得多,我只能从上两次行动的情况来比较,猜测这肯定不是个好消息。
过了两天,王宗仁带着商河县大队从南边撤到路北。部队南下时,他带领县大队奉命前往配合主力作战,并相机开展那一片地方的工作。
王宗仁还是挺有精神,由于拖着队伍,白天黑夜不得休息,每天要走很多路,所以显得十分疲倦。他向我们详尽地介绍了战斗的情况,概略地说就是两句话:“打通清河的任务,可以说已经完成了,但是部队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这次旅部率领两个团,一直顺着徒骇河打过去,两边的先头部队都接上了火。清河方面行动得快,已经在青城齐东边境建立起区政府和武装队,离我们这边的边缘地带只有几十里路程,部队行军一宿就能过去。就是那道坡坎,大部队一进去就会发生敌情,因为无法对村庄进行封锁,消息很快泄露,敌军来得很快。我军进入第一天,只是下午有敌情,打得不算激烈,如果当天撤出来,可能不会出大问题,不知怎的,司令部没有大的移动,只是小范围里小动了一下。哪晓得第二天,天才麻麻亮,敌军已从几个据点同时出动,向夹河一带迂回包围。部队很早就与敌人接上火,已经来不及转移,一直坚持到下午,敌军越来越多,我军这才开始往外撤,已有几处的敌军冲上来了,打了一阵白刃战。杨忠司令一直带着十七团转移,到最后时刻,他带着一个骑兵班往外冲,他骑的那头大白马目标最大,又跑在最前面,被敌军射击,当场牺牲。龙副司令员和旅政治部辛国治科长也受了重伤。还是王宗仁带着队伍撤出来的。十七团这次付出的代价最大,好在队伍没有被打乱,仍然保持住整体的战斗力……
听到杨忠牺牲的消息,我们几人面面相觑,心情十分悲痛。李广文难过地举起双手,一声长叹:这是边区目前牺牲的最高的指挥员啦,对于边区斗争的影响,将是难以估量的,对咱们鲁北地区的影响会更大。杨忠在这里战斗了好几年,他的名字震撼了多少敌人,消息一旦传出,会在人们心目中引起多大的震动。鲁北的敌伪活动,也会更加猖狂,我们的前面将会碰到更大的困难……王宗仁底气十足地说:“我军对他们同样有很大的杀伤力,在那片敌人控制的地方,老百姓目睹了我们的主力部队如何狠狠地打击鬼子、二鬼子,确实振奋了人心,也为今后我们小部队的活动提供了条件。过去不和抗日政府联系的村庄,有些已经在找区政府挂钩,我看用不了多久,那一带的工作会开展起来。”
我和李广文都赞同王宗仁的一番见解:现在是要抓紧时间,做好今后的工作,配齐区政权和区武装队伍,机动灵活地展开工作。实际上我们不可能另起炉灶再搞一个班子,主要是把商河路南几个区的活动范围作个调整,靠前沿的区向前挺进,后边的地方交给后边两个区接手,县大队伺机前进,配合区队开展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