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苏庙战斗
时已仲冬,满地里只残留下稀稀落落的豆秆和秫秸。极目望去,在落日余晖映照下,地平线上缓缓升起一层薄雾,隐约可见远处稀疏的林木、村庄。
我们首先在沙河南沿一溜村庄迂回行动,并以突击的方式,晚上前进到十几里路以外的村庄活动,天明时又迅速转到另外的村庄。一进村庄首先找到村里管事的人或者虽不是管事的人,却是村里的头面人物,并且有明显的附敌倾向的人,目的是震慑和教育这些人。这是县政府民政科长王诚斋的活,他总是比大队人马早进村一些时间,找到这些人谈话,实际上就是训斥,但他着重的是向他们指明出路,约法三章,要他们与县区政府和区队取得联系,报告敌情,接受抗日政府的命令和任务。吴匡五介绍,他们向敌占区开拓,多半是采取这种方式。王诚斋干这活很地道,算得上是轻车熟路,多半都取得了成功,就是要使这批人成为抗日斗争的两面派。此外还要找一些老乡来谈谈,聊聊,对他们进行一些抗日爱国的教育,那都是县政府教育科长的事。因为在这兵荒马乱之时,村里的学校大都停学,没有停的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教育科的职责已经转向对村民进行抗日救国的宣传教育。这件事也不是硬性的,因为到村里时间又短,能找来几个算几个,用王诚斋的话说,总是起到一些宣传抗日、传播革命道理的作用。
我们拂晓以前就开进了临邑的苏庙村。这里离县城很近,大约十几里地。村里有两个在城里混事的“小汉奸”,早已搬到城里去了,显得异常安静。队伍进驻后,立刻封锁了村庄的进出口,大家感觉在这个村子,里里外外都让人放心。吴匡五还带着大家到村西北头外,看一条早已干涸的小河岔子,由此向西北的道,地形高低起伏,遇到敌情,非常有利于部队的行动和转移。吴匡五的想法是,苏庙村所处的位置比较机动,如果发现敌情,我们可以伺机打击城里或宿安镇出来的伪军,一旦附近几个敌伪军据点的鬼子、二鬼子出动,形成敌众我寡的局面时,我们就可以顺着这条干河岔子,往西北后,再向沙河两岸转移,以保存我们的有生力量。
这里今天出人意料的平静,使部队的指挥员老是放不下心。晌午时分,派往东面的侦察组和伪军派出来的巡逻小队接上了火,双方都边打边退,此后再也没有什么动静,南边和西南角也没什么消息。吴匡五和大队副合计,按通常情况,一般到下午,敌伪军还没出动,这一天就不会有什么敌情发生了。部队已作了准备,在黄昏前出发,转移到十几里路以外的李王庄,现在可以吃饭,尔后马上出发….
突然南面大约一里多路以外的一个小村寨的东南边响起一阵枪声。我们几人闻声立即出了小屋,走向村南边。部队按原来的部署各就各位,地委小队则靠西北面警戒,准备大队向西北的干河岔子进行机动转移。就在我们向南面嘹望之时,发现有一排穿着黄军衣、扛着上了刺刀的枪的队伍,正向我们的驻村冲来,不停地响起“啪啪”的枪声。可以断定城里的日本鬼子出动了。这时东边远处也响起了枪声,宿安的敌伪军也出动了,正在向我们的驻地逼近。
吴匡五看着我和县大队副,果断地说,看来这仗不能打下去了,立即通知各中队,按预定计划,迅速撤往李王庄……
此时,村南我阻击分队已向南边扑来的敌伪军开火,冲上来的敌军被阻击在大约几十步以外,成散兵线展开,两边同时枪声大作,吴匡五转过身招呼我,意思是请我先向西北方向撤离,他和阻击分队在后面掩护后再撤。就在此时,大队副在一旁喊叫:“一号你不能在后边,这是事先规定好我们的任务。”他一面向县府秘书王志明打招呼,要他推着吴县长往后撤,一面径直往阻击分队的掩体跑去。
吴县长和秘书王志明一齐拐过一堵墙,刚赶上在前边等待他的我和警卫员贾金砚,正准备走到另一间土房后面时,一阵剧烈的枪声向两房间的豁口射来……
这是敌人被我方阻击后,发起的第二次冲锋,枪声距我们不过几十步远。突然一颗流弹,射到了吴县长身上。他痛苦地哼叫了一声,随即倒在地上…
“你怎么啦?”我们几人同时涌向他的身边。王志明是个大个子,有力气,他立即扶起吴县长。吴县长的通讯员和贾金砚一起上去帮忙搀扶,我也紧跟在旁边,往西北方向撤去。
大队副也赶上来了,他招呼着后撤的部队,催促我们赶紧向西北方向走。身后又是一阵剧烈的枪声,这时天色已黑,我们已经进入了干河岔子。大队副从后面带信说,副教导员率领的阻击分队已最后撤出掩体工事,随时警戒敌军进入苏庙村…..
看不清脚下的道路,因为吴县长个子高,搀扶他的人无法使他的两腿抬高,只能任凭他的两腿在高低不平的道路上跌跌撞撞地在地上拖着走。吴县长痛苦地呻吟着,开始声音还很大,但随着艰难的脚步,逐渐低了下去。
后面的枪声还在“啪啪”作响,听起来距离已渐渐远去……这时王志明急中生智,他一把搂住吴县长,然后把他举起驮在自己的背上。他微微躬着腰,用双手护住吴县长的腿,大步往前奔走。我和贾金砚等几个人,跟在他们后面飞跑。
夜色已深,已听不见苏庙方向传来的枪声,大伙儿一直在干河岔子边上疾行。
吴县长趴在王志明的背上,开始还能听见低沉的呻吟声,到后来几乎没有声音了。此时人们还在往前跑,直到走出了干河岔子,大家才长长地喘了口气。从干河岔道拐到沙河沿上,进入目的地李王庄。王志明气喘吁吁,艰难地迈着脚步,几个人围着他,接过吴县长,吃力地将他轻轻地放在地上。这时王志明也累得瘫坐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
吴县长被放在地上时,还隐约听见他的声音:“我要喝口水……”等到从老乡家里舀来一瓢水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下,不可能将吴县长的遗体运回他的故里安葬,更不允许发丧、行礼,一时也无法找到棺材。我和大队副、教导员、王秘书、王科长商量后,只好连夜将吴县长的遗体掩埋在村外沙滩地边的坡上。村里的人说,遗体深埋在沙中,可以保存很久,等战争胜利后,再起运回他的阳信老家安葬,是完全能够办到的。大伙儿寻思,也只能如此办理了。
我们十几个同志抬起吴县长的遗体,到沙河沿上掩埋。许多人集中在村北广场上,我说了几句话:“吴县长牺牲了,我们大家的心情都十分悲痛!我们革命战士的哀痛不是眼泪,而是更加坚强,要把抗日的民族革命斗争坚持到最后的胜利,解放我们的民族和人民,为吴县长报仇!”
此时眼泪只能使人心涣散,唯一的方法就是鼓起大家的勇气,化悲痛为力量,坚定抗日的信心。听完我的话后,大队副、教导员、王秘书和贾金砚都不约而同地喊出响亮的口号,使大家的情绪振奋起来。在大伙儿的努力下,县大队和地委小队的战士们情绪才稳定下来。除了几位同志因为在阻击战中受伤,需要临时离队治疗外,部队基本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拂晓以前,部队撤向沙河北沿,大队和县府在最近的于、信二庄驻下,我和地委小队则回到朱二歪家,和张肥等几人会合。沙河南边毕竟是陵、临二县的分界线,在沙河北沿,临邑那儿发生的事,这儿的人们除了隐约听见的枪声而外,什么也不知道。
王景芳闻讯立即赶来朱二歪家。他初来乍到,就失去了工作上最紧密、最有影响的搭档,无疑对他的工作会增加更多的困难,除了对吴匡五表示悲痛和悼念外,目前最要紧的是尽快确定新的县长。我征求了王景芳和他所了解的陵县其他同志的看法和意见,他们还是要求上级尽快派人来。我则认为,上级派人来的可能性不大,时间上也来不及,还是尽量在陵县现有的干部中解决。王志明在这场战斗中表现突出,又是吴县长在县府工作中的主要助手,应该说具备了一定的条件,但他现在还不是一个共产党员,还需要时间来培养发展,只能从其他同志当中来考虑。二、四、五区三个区长应该是主要考虑的对象,我更倾向于刘润生。王景芳对此也表示同意,但必须等地委会议和专员一同研究作最后决定。目前责成王志明同志主持县府工作,待到地委任命的新的县长到任为止。
我带领小队和张肥等人一起,穿过陵临公路的封锁线来到谷、马二庄。这是平原县境内我方比较稳固的中心区的北沿,其情况犹如于、信二庄。平原八区和陵县属村,犬牙交错,利用敌伪间的矛盾,我方便于隐蔽转移,也是“八四三”经常活动的区域。鲁北支队打开平禹地区的局面时,平、禹两县北区连成一片,有上百个村庄的活动范围,超过了陵县十八团地区鼎盛时期的活动范围,是鲁北支队主力集中活动之地。去年年末,敌伪军进行了大“扫荡”,在根据地中心马尧务安了鬼子据点,使这里分成几个小块,但八区还是较大的一个地区,主力部队在此活动仍有较大的空间。地委专署每次集中会议,仍然在此处召开。
我们原来约定的地委会议时间即将到来,由于形势所迫,我们来得早了一些。孙子权、徐尚武、于梅先也都提前到达。陵县发生的事,自然成为会议的主要话题。
因为半年来北部地区形势发展稍好一些,苏庙这一仗,无疑使大家挨了当头一棒,对于我们现在以一支小的武装,深入到敌伪重点控制的临邑县城附近活动,是否妥当?邹玉峰、孙子权都有不同的看法。“吴匡五同志的牺牲同样令人十分痛心。吴匡五同志已经牺牲了,他的牺牲是由于他自己的行动造成的。”他们的意见直接针对吴匡五,但吴匡五是得到我的同意和支持下决定行动的,实际上这个意见是冲着我来的。对此,徐尚武有他的看法。他以为,在陵县、临邑这样的环境下,用积极的行动把斗争扩大到敌人控制区的附近,这是巩固和扩大我方控制的中心区的有效办法。把敌人的注意力集中到其控制区附近的地段,对我中心区的骚扰和破坏必然大大减少。他在临邑时,就是率领县大队这样干的。在县级领导中,应提倡这种斗争精神。大家对这个问题没有更多地议论,注意力集中在今后的工作上。我提出需要讨论的两件事,即提拔刘润生任陵县县长,并且积极发展王志明入党,以作后备;将陵县改为匡五县,以示对吴匡五的纪念与追思。后者得到大家的一致赞成,并由专署公布实施。刘润生能否胜任陵县县长,孙子权有所担忧。他对王志明颇为赞赏,因他尚未入党,如担任县长工作有诸多不便,只能在今后考虑。邹玉峰、于梅先也有与孙子权同样的担忧,但一时又没有别的人选,经过再三议论,最后还是同意对刘润生的任命。
我回到陵县,以便宣布刘润生的任职。在我找刘润生谈话时,他表现得意外冷静:“对我来说是十分意外的事,因为我清楚自己有多大的能耐。县长这个重担,我真的挑不起呀!数数看,咱陵县一起工作的几位同志,哪一个不比我强呀!既然组织上作出决定,我只能接过这个担子,用尽我全身的力气。如果组织上物色到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就把我换下来吧,我不会有丝毫意见。我对自己的能力是清楚的。”
我告诉他,县府的王秘书就是一个很好的同志,办事有能力。在吴县长受伤到牺牲的那段时间里,表现得沉着勇敢,令人钦佩。但他不是共产党员,需要培养帮助他。
“那太好了。”刘润生很高兴,他回忆起王志明在师范教书时的情景,那时自己还是一个学生,“如果他具备了条件,干这事是再合适不过了。”
“也好,培养帮助王志明同志入党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够承担起来。”
“行,没问题。”刘润生立即一口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