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场争论
春节过去不久,天气还是一阵寒似一阵,一年中最冷的数九寒天还未过去。严峻而冷酷的日子,令人紧张得喘不过气。
老官张家成了地委会的集结点,龙书金、曾旭清和于梅先从齐河转道来此,孙子权则从平禹过来。杨鸿恩牺牲,使专署警卫队也受到损失,孙子权带领机关在平禹休整一段时间,按照事先通知开地委会的约定时间赶过来的。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由我传达区党委、军区对二分区工作的指示,议定今后一段时期对敌斗争与党政工作的方针任务和具体措施。这是王楼战斗后开的第一次地委会,现实情况不允许同主力部队在司令部召开会。只有地委小分队和被分成几个分队活动的专署警卫队的一个分队,龙书金、曾旭清率领的只有几十个人,改着便装的直属二大队前来参加。
老官张是个只有七八十户人家的中等村庄,位置较偏。郑家寨据点撤掉后,敌人据点离此较远,在老百姓眼中,没有朱二歪家、于信二庄那样“红”,群众基础却很好,距南边沙河沿也有路可通,住个一天半宿比较安全。这次会议接受上次开会的教训,打算一宿就结束,尽可能保证大家的安全。
人都到齐了,只有邹玉峰还没有到。本来他距离此地最近,经常活动在陵、临公路的南侧原属陵县后划归平原八区的谷、马二庄一带,距此地只有几十里路程。
“他可能赶不到这里。”孙子权刚从平禹那边过来,见到过邹玉峰,听他说最近身体很差,平禹地区斗争又比较紧张,他可能赶不上参加这个会,因此托孙子权代他请假。
曾旭清认为,现在的紧张环境召集开一次会很不容易,徐尚武牺牲后,地委成员还有六人,一人缺席不会影响会议,还是不等邹玉峰为好。曾旭清的提议,龙书金、孙子权、于梅先都表示赞同,考虑到.会议的安全,地委成员不宜集中时间太长,所以会议按时开始。
会议由曾旭清主持,实际上由我唱主角,对于地委下一步的工作,尽管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看法,但在未听到区党委具体指示前,难作系统的考虑,而我在返回的路途中,却有时间作了较多的分析考虑,所以能够率先提出自己的一些设想和意见。
对于区党委指出的以更加隐蔽分散的斗争方式,坚持红旗不倒,青山常在,保存有生力量,合理利用革命两面派乡村政权为抗日军民服务,采取多种形式做好伪军工作等意见,大家都表示赞成与拥护。会议集中在地区本身如何调整力量,以适应当前斗争形势的需要。鉴于目前的困难局面,我之活动应更加分散,但组织力量应更为集中。地区现有的八个县的党组织,七个县政权及县大队,每个县的领导力量和活动地域都不大。在一个大的片区内有两个以上的县级组织各自行动,回旋余地很狭小,领导指挥也不统一。大家主张对此加以调整,齐济合一、平禹合一。撤销临邑县,分别由南、北、西邻县分管。孙子权是想撤销临邑县后,王其元到专署担任主任秘书,接替刚牺牲的杨鸿恩。
曾旭清也很赞成齐济合一、撤销临邑的方案。他认为李聚五在齐河工作很有成效,济阳新设县大队尚未形成,吴鸿宾代县长能力和人气远不如李聚五;两县党组织实际都未建立,由于梅先兼管。两县合一,双方活动地域本来就连在一起,管理也较方便。平禹合一最早也是邹玉峰设想的意见,因为两县地域相连,合并集中,便于领导,并可抽调个别干部到他地工作。
于梅先因此举能够解决齐济党委领导人选,也赞成这个意见,唯对撤销临邑建制有点举棋不定,拿不定主意。
此时我将心中酝酿多时的意见提出来。我认为这是一次大的组织调整,牵扯到六个县域的变动,但又势在必行。要考虑两个关键性的因素:首先是如何保持对敌斗争的主动性,不管如何调整都要有利于对敌斗争,而不是削弱对敌斗争;第二是要考虑组织现状,人手不够,力量不足,如何尽可能集中一些,形成强有力的领导力量和相应的武装力量。现在齐河与济阳,平原与禹城合二为一,时机较为有利,德县和陵县相距较远,不在一个活动片区,仍然独立坚持斗争,以上大家意见一致。目前关键是临邑一个县怎么办?事实上它已被分割成三块,县府、县大队在全县的活动已很困难,而临邑正处于二分区的中心位置,是敌我双方争夺的焦点所在,谁控制了这个中心点,谁就掌握了斗争的主动权。所以尽管我方活动十分困难,如果自己撤销临邑建制,就无异于承认我们在临邑已不能立足,使人们产生“红旗倒了”之感;反过来说划给各县,实际上都是这些县的边沿区,县府、县大队也不会经常前往活动,会因此放松了与临邑敌伪的斗争。在此我提一个折中的方案,即西南两方暂交给齐济、平禹两县管理;以宿安镇为中心的城东北至城北这一片,是三片中最大的一片,设立临北办事处,名义上仍为临邑抗日政府,以保留临邑这个牌子。下辖三个行政区,其任务是坚持临邑东北到城北一片地区的斗争。这对于坚持二分区中心地点的斗争是有利的。临北的干部由原临邑县部分干部和陵县抽调来的干部组成,武装力量则抽调陵县五区区队大部和六区区队、宿安区队组成临北游击大队,原临邑县大队改为济阳县大队,县党政干部主要充实济阳县,一部分留在临北区。
这个方案提出后,于梅先首先表示赞同,龙书金也表示同意,孙子权对此稍有疑问,但因为只是多保留一个县建制,不影响王其元调专署,因此也不再坚持。最后曾旭清将大家意见统一,就此决定下来,并将各县的主要干部作了相应调整,他们是:齐济县长李聚五、副县长吴鸿宾,调平原县工委书记王西平任齐济县工委书记;平禹县长周今生、副县长郭毓芬,县委书记周今生、副书记王林华;临北工委书记国珍、副书记刘润生,委员王战亭、张健(原临邑工委宣传部长),临北办主任巩铁锋;陵县县委副书记兼宣传部长马冲(原临邑县委副书记),县长王二一。王其元正式调专署任秘书主任。
这个会开到下半夜,大家情绪很高,司令部管理员还在村里搞到一点干酒,五人中四个都喝了好几小杯,尽管没有酒药,但还是觉得人口喷香。因为已很久没开过会了,难得大家相聚在一起,聆听区党委对工作的指示,议定了全区的政权建制和干部调整的大事,更让大家兴致勃勃,对今后的工作充满信心。会议商定,会后立即分别到各县传达会议精神,部署工作,一俟区党委电报批准我们的调整方案后,即按此进行工作。
我已确定次日径往德平、德县边境,向两县党、工委及李玉池等同志传达区党委的指示及地委的有关决议,然后再返回陵县,并着手组建临北工委的有关事宜,龙书金、曾旭清、于梅先则仍经平禹返回齐、济,孙子权直接回平禹。
我从老官张家转移到赵马拉家,这里是离罗院据点只有十来里远的一个回民村庄,因为离据点近,老早就成为一个两面派政权,有几个管事专门应付敌寇和汉奸。但是在村里的一切抗日活动全是公开的,不管抗日武装人员还是革命干部,谁住在这里,全村的人都会为他保密,保护他的安全。这个村自然也是李玉池的回民救国会的基础村庄,李玉池隔不多久就要跑来一趟,村里回民救国会主任回宝仁,实际就是村里的当家人。我来到这个村庄,可以放心地歇上一宿,第二天又来到德平境内的张庄,给回民大队、津浦支队和德平工委的同志们传达并部署下一步的工作,然后再回到德县境内,和刘秀峰、曹茂先、武连鹏、刘之光、杨国栋等人一起研究德县的工作。就在我和李玉池等同志刚谈完工作,其他同志都已离去,我准备再和他单独谈谈我活动中心区,以及边沿地区一些回民村庄的工作进展情况时,地委交通站同志陪同张肥一齐赶来。张肥带来从谷、马二庄那里送来的紧急信件。此信注明十万火急,要求即刻送到我处,不得延误。
“什么事情会这么紧急?”我当着李玉池的面拆开了信件。原来是专门写给我的一封较长的信,由曾旭清领头签名,龙书金、孙子权、于梅先、邹玉峰也都签了名字。
“老官张会后,我们几人即行南去,在谷、马二庄见到邹玉峰同志,共同感到在老官张会议时,未能敞开意见,将议题研究透彻,以致影响决定问题的正确性,遂继续开会,重新讨论。大家认为,鉴于二分区当前复杂尖锐的斗争形势,精简合并县级机构,有利于更加灵活机动地坚持斗争。临邑地区环境比其他县区更为突出,县里已不能在各区正常活动,将临邑属地分别划给几个县管辖,对临邑及相邻各县均有好处,西、南两面已经确定由平禹、齐济管理,北面亦不例外。如组建临北工委及政权办事处,实际上只管辖东、北面部分地区,力量比较薄弱,起不到人们所期望的作用,不宜设立。且拟议中担任临北领导的几个干部,恐难以胜任工作,只凭地委个别领导人的一时印象提拔,旁人多有议论,影响不好,现不设临北工委,此事可不议。”
“会议重新议定,全区保留平禹、齐济、陵县、德县四个县建制,德平仍保留党工委,加上四个县县委、县级党委为五个,县级领导干部配备,重新确定名单,除了临北工委不再设立,其他领导干部基本维持原来的任命。”
信最后提到:“大家在讨论中对你的民主作风、干部政策方面,有一些意见,希望你今后能够引起注意。现将重新决定的事项,电报区党委批准后执行,特专函送你处,请按会议通过的口径向下传达,免致差错。”
我脑子里猛然感到一阵剧烈的震荡,简直没有想到,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显然矛头是对准我来的。会议已经决定的事怎么会错了呢?就算错了,怎么能将一切错误都集中在我一人身上?这一天的会议竞成了我一个人的事?临邑县的撤与不撤,对几个干部的使用,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
待回过神来,才发现李玉池和张肥待在一旁。他俩似乎已觉察到地委一定有什么重大事情。李玉池漫不经心地说:“大哥,你好像有急事要办,我是不是先走一步,有些事另找时间来谈?”
我猛然惊醒,怎么竟然把和李玉池谈话的事给忘了,而且还真想不起要谈什么事,我本能地回答他:“你先等一等,让我想一想,明天一早谈过以后你再走吧,我还想找李金德去完成一项任务,明天一齐说吧。”
其实我真没想到要李金德干什么去,明天到底该谈什么,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
这一宿,我思潮起伏,彻夜未眠。这是一年间,我遭受的第二次严重批评。第一次是黄骅事先向我打过招呼,思想上有准备,尽管有些意见我始料不及,最后没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只是责备自己认识迟钝,能力不济,幼稚无知。但这一次却完全不一样,恍惚间觉得自己受到很大的委屈。这次会议不是我主持的,我只是传达区党委对地区工作的指示和提出的意见,而曾旭清的来信,言外之意是没有将会议开好,而且归咎于我的民主作风,干部政策上有问题,事实上是否定了会议的决定,作了另一个决定,并把决策错误的责任加在我的头上,这叫我怎么能接受呢?
反过来再想一想,地委的几个同志也都在信上签了名,表示出对我有很多意见,我是否应该扪心自问,认真反思?在地委内部大多数同志意见一致的情况下,我是否应该接受这个现实,以“顾全大局”?“算了吧,委屈就委屈,大局是第一位的嘛,事情就此罢了。”脑子似乎渐渐平静下来,但总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就算真是我的意见错了,总是大家的意见起了作用,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来承受这个错误呢?
“我提出的意见以及会上形成的决议,到底错没错呢?”我不停地问自己。这个决定事关对敌斗争的重大问题,决定错了必然会出现重大损失,但如果对了呢?
思前想后,诸多问题集中到“临邑”这一点上。“临邑撤县”是会议议题的中心。是把整个县的建制撤掉,还是保留“临北工委”?“为什么仅仅凭这一点就否决了原来的会议决定?而且重新开会,重新作出决定?这符合党的组织原则吗?”
“不!这绝不是一个小问题,而是事关全局的重大原则问题!”我主张的是:尽一切努力坚守临邑这个阵地,即使不能保持完整的临邑地域,也要在临邑境内保持住一面旗子,不向敌伪示弱、退却,向人民宣布“红旗不倒,青山常在”,这何错之有?而完全撤销临邑县,则可能给敌人甚至于给我们的人民以“抗日政府保不住了”的错误信号。保留临北旗帜,虽只解决了城北、城东北这一块的问题,但却留住了和敌伪面对面斗争的旗帜力量。是撤是留,自然会导致两种不同的结果。
经过反复的比较思考,我最终认定第一天会议的决议是正确的。第二天会议决定,虽然仍保留了第一天决议的大部分内容,但却抽出有关临邑这部分重新决定,恰恰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不能说他们的意见是错误的,但起码没有第一天决议意见那样完整。且以此否定第一天会议的决定,难道不是一次错误的决策吗?
几位同志的来信,表明了对临邑问题的不同看法,也更多地表达了对我有意见,其实质是后者影响前者。我该怎么办?是坚持第一天的正确主张,还是服从大家的意见?如果我坚持己见,继续争执下去,或许会增加大家对我的反感和意见,我将何以自处?
不,不能因为个人得失,而放弃对正确意见的坚持,听任不利于革命的意见得以实现,这不是一个共产党人应有的态度。回头又想,地委已电报区党委,要想改变也来不及了。
瞻前顾后,反反复复,老是拿不定主意。我强压内心的激荡,抱头冥思苦想,力图使自己的情绪能够平静下来。然而我不可能做到,这么重大的问题,怎能就此了结呢?
我横下心来,即使得罪了地委的全体同志,并因此受到组织上的严厉处理,我也要向区党委反映并坚持自己的意见,争取区党委在批准报告之前看见我的意见。这可能是将自己置于险境的冒险之举,但我已决定不予计较了。
次晨,我告诉李玉池,我有紧急的事要处理,谈回民村庄工作另约时间。我还打算让李金德跑一趟新海,向区党委送去一封紧急的信。
“没问题,准行!”李玉池回答得很干脆,“金德这人你了解,遇事沉着勇敢,不怕疲劳,你给他三天时间完成任务,他只会提前,决不会延后完成任务,如工作需要,他不进庄子,啃几颗老玉米,也不会耽误办的事。”
“那就好嘛,反正去新海这条路,咱们都去过了,我想来想去,只有他能办此事了。”
李玉池随即离去,要李金德马上来此。我仍留在村里,尹寿和、蔡玉田轮流在外面站岗。主意已定,我凝神片刻,奋笔疾书,一口气写了一封长信:
旭清同志并地委诸同志:紧急快件收悉。
我怀着十分沉重的心情向你们陈述此时此刻我内心的感受和不安。完全没有想到,在头一天刚开罢地委会,作出有关当前斗争的重大问题的决定之后,又召开了同一议题的又一次地委会,作出了改变上述决定的另一个决定,并且指出第一天会议作出的决定是不适当的,与我的民主作风以及干部使用上的错误观点有关…
同志们对我的作风和政策观点提出严正的批评意见,我应当虚心接受,并且认真检查自己,不应当找理由为自己开脱。不过摆在面前的中心问题不是作风问题,而是关系到二分区斗争的大局问题。其中大部分意见,两次会议都一致,主要集中在临邑划县这一点上。关键是对敌人重点压制地区是撤出、退却还是坚持阵地,保持抗战旗帜不倒的问题。有关临邑划县并保留临北的旗帜和坚持斗争的意见是我提出来的,并在会议上经过全体讨论同意之后形成决议的,这是既从坚持抗战大局出发,又考虑了临邑县城被分割的实际情况后提出的意见。我坚持认为,这个意见是对的,而不是什么不适当的意见,也不能以此指责我的民主作风。因为这个意见提出以后,是经过大家讨论定下来的,我只是参加会议的一个成员,尽我自己的责任,谈不上我是以己之见强加于大家头上;我更以为,如因此对我的作风政策方面有意见而重新开会,否定第一天所作的决议,岂不是本末倒置,因噎废食吗?经过反复思量,觉得不能因为顾忌到同志们对我的批评,而对大局攸关的问题缄口沉默。因为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对党的事业的忠诚,以及自己的良知和责任感,都在召唤我不能违心地接受不应该接受的事,不能轻易放弃原则和意见。
关于使用干部,我可能对干部了解不深、不准、不全,近来我已有所感。但是上次会上提到的干部使用,主要着眼于当前斗争的实际情况的需要,我不认为这是任人唯亲。说实在的,我来此已经一年,接触的都是在战火中出生入死,摸爬滚打,对自己的性命在所不惜的好同志,彼此相见,自然是热情友爱,常相关照,这怎能说是“任人唯亲”呢?来信中提到有关干部的能力、水平不能称职,不能担负重责等。我以为称职与否是相对的,是随时间的推移而变化的。二分区工作开展得晚,干部成长自然也晚。在现有领导干部中缺位或不胜任的为数不少,我们几次要求区党委从老区调干部支援,但一年来只调了德县县长曹茂先一人。在这种情况下,总不能因为干部少而弱,放弃许多应该进行的工作吧。我们知道,在我们的友邻冀鲁豫地区,他们的干部是怎么配备的呢?张玺、段君毅①这样的同志,他们曾经担任区党委书记、行署主任,现在都在担任地委书记,而在我们这里,像郝炬这样的水平也被安排在相同的岗位上,两者的距离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然而现实就是如此,党把你放在这个岗位上,总不能因为这个干部能力差,不称职就撂挑子不干工作,那将会给党和人民造成更大的损失呀!此刻我想此信进入你们眼帘之时,地委向区党委的请示报告可能已获批准,这样我的这些意见,恐已毫无实际意义。考虑再三,我即以此信及你们的来信全文照抄一字不变由交通员径送区党委。
另附短信,全文为:区党委:
地委此次开会(邹玉峰因事缺席)传达区党委指示,作出调整县级组织机构,以适应面临的斗争形势的决议。次日地委在平禹重新开会(郝炬未通知到会),改变原来的决议,并已电报区党委。鉴于决议内容直接关联地区斗争大局,我重新向地委提出意见,大概已不可能赶上区党委批准报告之时。为此特将地委来信及我致地委同志的信一并抄录,紧急送呈区党委审查,如有不当,甘愿接受党给予的任何处分。
请原谅我这一举动的鲁莽和不当,我愿意接受同志们对我的最严厉的批评。
临楮匆匆。谨致革命的敬礼!
郝炬
把这两封信分别写完,交李金德发出后,我已经整整两宿未曾合眼,虽仍毫无倦意,倒是脑子里一下变得空荡荡的,却又忽然觉得一身轻松。压在心上的沉重包袱已不见踪影。原打算去德县工委后即回陵县,这时才发现不用急着回去,因为区党委对二分区的有关指示,我回陵县时已先对县委谈过,地委的决议现在又无法传达,我正好趁此在德县多停几日,再到新开拓的五区地界亲睹那里的情况。
1942年夏秋之际,在我活动中心区异常困难的情况下,刘秀峰支持刘之光的提议,由他潜回家乡,凭借其家庭在当地的社会关系,做了当地联庄会和据点里维持会某些头面人物的工作,达成默契之后,由小武装分队逐渐渗入站住脚跟,几个月时间已经建立起抗日区公所,并有了自己的区武装队伍。这对于处在艰苦残酷环境中的德县、陵县、平禹等县来说,无异于能经常进入活动,在一部分村庄已能掌握村里的管事,开展一些抗日宣传活动,在犬牙交错的斗争中,取得主动权。这也证明区党委传达的上级领导关于“敌人向我根据地打进来,我们则选择有利条件,打到敌人控制的地区去。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东方不亮西方亮”这一指示对德县再恰当不过了。不过还不能说是“东方不亮”,烈火在东部几个县区照样熊熊燃烧,未被敌人扑灭,西方却真的亮起来了。目前只是一个开始,只有五区这么一小点。德县还有几个区在等待我们去点亮,让它们也燃起熊熊火焰。到五区村里一看,真令人振奋。这一片村庄密集,土地肥沃,和八、九区那边的盐碱地和稀疏的村落相比,反差很大。就在我们住的一个小村旁边,有一个百户人家的将军寨子,旁边有朱明王朝开国大将常遇春的墓地,据说他领军北征元室,至此病逝,年仅四十。可见这冀鲁大平原自古就是兵家常来常往之地。现在的小环境倒还平静,土桥据点有为数不多的伪军,一般村庄都只有联庄会活动。等到青纱帐起来后,我们就可以开展活动,秋季以后,争取通过道沟把村庄之间连成一片。刘之光现在是以工委委员的身份具体负责这个区的工作,实际上兼任五区的区委书记。
令我高兴的是,我对刘之光的能力没有看错,在开拓五区的工作上,他发挥了很好的作用。虽然他利用了家乡社会关系的有利条件,但更主要的是他本人办事有魄力,遇事敏锐,敢于主动请缨,敢于承担责任。与和他一同出来工作的张肥、杨国栋相比,他们都是优秀的青年干部,但张肥、杨国栋两人性情沉静,不事张扬,埋头苦干,适宜做党的组织工作和群众工作。我们过去曾认为刘之光华而不实,现在看来,他个性鲜明,敢于提出问题,大胆干工作,勇于给自己加担子,迅速开创新局面。在战争环境下,这样的干部更得力,比起前两人来,似乎更胜一筹。
我还以为刘之光在五区开展工作,刘秀峰同样功不可没,尽管平素他工作办法不多,德县工作进展缓慢,我对他时有批评,但在刘之光建议开拓五区这个问题上,他积极支持,向地委报告并付诸实施,在最短的时间里,办成了一件大好事。
鬼子兵大多集中于德州城里,只控制鲁北附近几县的基点,并不常在德县村庄里活动。东边只有边临镇是鬼子前哨的强力据点,目标瞄准我方在七、八区的中心区域,有时也配合德平、宁津几处敌伪的活动。可以说,五区这一片是敌伪军控制的空白地段。
刘之光认为几年来我们一直未向该地区发展,敌伪自以为这里是他们的安全领地,不大过问。今后我们活动的影响加大,引起敌人注意后,可能会和七、八区处于同样的状态之下。
我说:“这是无法避免的问题,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我们当然要争取时间,发展这个新点,使它和东部互成犄角,互相支持,使德县地区的抗日活动形势得以改观。但是眼前这个地方还不具备较大的武装力量活动的条件,这里一马平川,没有像中心区那样的道沟,打起仗来处在一片开阔地上,转移的难度很大。”
刘之光说:“已经考虑到这个问题。现在大部队自然不好行动,所以只能是一个隐蔽的游击区。我们也想开挖道沟,以创造部队进入的条件,但在冬春之际,暂时还不可能抓这件事。”
地委曾几次向区党委反映,刘秀峰只是代理工委书记,德县县委缺少一位能够掌握全盘、积极开展对敌斗争的主要领导人。最近区党委已经同意,从一分区调鬲津县委书记时进担任此职,刘秀峰只能担任新的县委副书记,这是为了加强德县的领导力量并正式成立党的县委,以代替原来临时性的工委,并不涉及刘秀峰本人的上或下问题。我一直认为,这样处理是正确的,也相信刘秀峰本人能够正确对待。这次和刘秀峰个别交谈时,他那开朗豁达的胸怀,更让我高兴,不禁联想到自己的经历,不是一样的吗?在革命工作中,干部要做到能上也能下,一切都是革命的需要,也是很正常的事嘛。再想到几天前发生的事,无论是地委多数人对我的意见,或是因为直接上书区党委,而把自己放在和地委多数同志的对立面上,我都可能会——不!一定会被撤离现在的工作岗位。这又有什么呢?我不禁暗问自己,在临邑建置问题上,我能不能以对党、对抗战事业负责的态度,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这才是对我的党性的严格考验。只要能继续为党,为革命事业尽自己的一份微力,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从五区转到八区地界,李玉池已率领回民大队来到这里。按他的说法,是完成上次未完的谈话。李金德已经回到回民大队,他已经完成了我交给他的任务。
这真让我惊讶,李金德走完了大致要十天才能往返的路程!
李玉池说,你专门交给他的紧急任务,他自然是拼死拼活地去完成!你没看见,他回到队上,说着话都像在睡觉,还要急着向你报告信已送到,我看实在没法,只好让他骑上毛驴,两人在旁边扶着他,立马赶到你这里来。
“真是好样的,金德同志!”我的眼睛忍不住有点发酸,“你是怎么走过来的?”
李金德平时言语不多,这次说起来还是那么简单。上次跟小队一起跑大、小山,已经认得路了,他一个人用不着像小队行军那样绕来绕去,自个儿找近路走,找沿途的回民村庄歇脚,也好打听路途中有什么情况,实在赶不上村庄,就采取老办法,在漫洼地里过夜,啃几口冷饽饽,天明时再跑。就这样三天的路程,两天就跑到了,上了南望子,交了信。袁振留他吃饭,让他歇两天再走,他怕我等他的消息,当天就回到岸上,马上赶回来。
李金德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盖头上沾满了灰沙,颜色早已由白色变成黑黄色,脸上胡子拉碴,人显得更黑更瘦,眼睛却仍旧大大的,炯炯有神。
“你太辛苦了,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我十分激动,不禁重复说。
李玉池在一旁插嘴:“送这么紧急的信,也不扯个回销。其实歇上一天半天,得到一个回信,那该多好呀!”
“这没必要,也不可能扯回销!”我说。他怎能知道这是一封不能扯到回销的信呢?
此刻我的心情格外平静,区党委已经收到我的信,我已经阐明了对这件事情的观点和态度,至于引起什么后果,也不需要我去多想了。现在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继续做我该做的工作,耐心等待组织上对我的处理,反正也不会等太长时间了。
刚到陵县五区就碰到一次敌情。罗院、林子两处的敌伪军向里元寨子周围来了个两路夹攻,目标似乎是在寻找我五区区队。后者在前几天曾经狠狠地揍了林子据点出动骚扰的一股伪军,在发现敌伪两路合围时,即已机动转移,使敌人扑了一场空。次日罗院敌军又扑向偏南的盛刘家,地委的小武装正在附近,实际是在掩护我们几个人在三官道的活动。发现敌情后,部队迅速转移到林子街以南地段,对林子出动的伪军从侧面进行拦击。我们几人也从三官道南下,从朱二歪家到沙河沿上。到天黑时小队撤下来,与我们合在一起到了于、信二庄。
从海上返回,这支队伍已显现出极度疲惫的状态。副队长老苏以回家娶媳妇为由,请假不归。于是我派蔡玉田几人去抓他回队,他竟躲起来不见,等于是逃跑。老苏这人平素表现沉着稳健,素为战士们所拥戴,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出人意料。副队长开了小差,自然对全队士气产生了影响。几个战士和担任警卫员的尹寿和都生病休养,队长傅洁民伤病一直未痊愈,只有小耿领着大家活动和训练。为此我去德县抽了几个战士。全队被留在五区,使之能够休整,稳定情绪。就在刚刚缓过点气的时候,又连连遭遇几次敌情。虽然我刚回到这里,还是决定再次转移到三区郑家寨附近,以便等候区党委对地委批复的消息。
就在此时,从平原方向经地下交通员转来一封信,一看暗号,就知是从分区司令部发出的,信只简略的几个字:“即日来三村”。签名是个“合”字,是地委召集开会的信号。
怎么回事?这肯定不是例行的会议。上次会议离现在不过十多天时间,没有急事用不着又开会。是不是区党委已经批复地委的报告,需要地委集中宣布此事?不管怎样,丑媳妇总得去见公婆,即便是要对我处分,我也要去听候对我的处理嘛!
此行又得穿越从德县到临邑、禹城到临邑两条公路的封锁线,还得拉起这支地委的小武装一同前去。听说是要远道行军,战士们的劲头又上来了,连海上归来一直患病的尹寿和和几个战士,病未痊愈的队长傅洁民都赶上队伍。小分队又恢复到原来高昂的士气。
几个月的工夫,我又一次来到齐河县北境。这里在王楼战斗时处在敌人拉大网的西边一角,发生过零星战斗。与陡骇河北的临邑县南境只是一河之隔,气氛迥异。那边从王楼战斗以后总是风声鹤唳,一夕数惊;这边和缓平静,军民相安,使人体会到游击战争条件下的此张彼弛、各式各样状态。处于敌重兵防守的晏城车站和德州之旁,我们竟能拥有一处安卧之地,令人不禁想起“大隐隐于市”之古训。李聚五和刘之光两人年龄地位相距甚远,但凭借社会影响或社会关系,巧妙地开辟了隐蔽的游击活动区,李聚五显示的作用更大,刘之光正是在李聚五开创齐河北境的影响之下,才树立起开拓德州五区的信心。在此我才深感龙书金、曾旭清提出开创齐河的重要意义,为我分区主力部队创建了又一个休养生息的基地。反过来也证明我们当时对部队在齐河境内所谓违反政策的指责,多少带有主观和夸大的成分。这里自然是分区经常活动的地方。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分区又能带领两个连队活动于平禹、齐济之间,多数时间还是以在齐河北境为主,部队的人数也恢复大半,但仍然比王楼战斗以前规模小得多,只派出路虎子的三大队在临邑境内活动。“路虎子”就是这支隐蔽、精悍、主要携带手枪的小武工队的代名词。由于临邑县大队实际已成为济阳大队,临邑城南就只能依靠路虎子这支队伍活动了。反正这支队伍一离开临邑,表现就很一般,也不太适应正规部队的活动方式。但一回到临邑境内,又开始发挥威力,深入据点附近,打击汉奸土匪,铲除日本鬼子的耳目,使敌伪军不敢轻易扰乱众多的农乡村寨,也就间接掩护了齐河、济阳一带我军和政权的活动。在全分区分别形成的几大块活动地段中,连成一片的齐河、济阳北境,并包括临邑城南在内,还是较大部队能够生存和战斗之地。
曾旭清对我第一个到来挺高兴,特别详细地向我介绍齐河、临邑城南一带的活动情况。看来他对这个地区的恢复发展非常满意。他说如果前些日子我们有这样一个地方就好了。
我说:“我上次给地委同志写信时,没有控制自己的情绪,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过头言语,我心甘情愿地接受同志们的批评。”
“这没有什么错好说,”曾旭清说话很简略,“你也知道同志们确实有过一些意见,不过都已经过去了,等大家都到了。咱们再议吧。”看来他确实已收到了区党委的批复。
下午于梅先也从济阳方向赶来。那里和齐河并无鸿沟之隔,两边的敌伪据点距离较远,虽说是一条卡脖子的狭长地带,但凭借道沟可以连通。地委分工由他管这一片,正在酝酿进行合并重组的工作。“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只等地委正式通知,现在又耽误下来了。”他一阵埋怨。
我也觉得齐济合一可以立刻办,它不会受到两次会议争议的影响,因为酝酿已久,始终没有付诸行动,反而会使干部思想动荡,难以稳定。
济阳方面的同志,对合并有不同的意见,已经表露出来。“还有谁有意见?准是来此不久的副县长吧?”我问。
“除了他还能有谁?”济阳地区在党内属于临邑县委,县大队也是临邑县大队兼,只有主持政府工作的副县长能代表“济阳”说话。“我以为,这次县级组织机构的调整,最好就是齐济合一。尽管都是新区,都处在发展状态之中,但济阳要啥没啥,原来依附临邑活动,和齐河的局面不可同日而语,合并以后对济阳工作的开展,有十利而无一弊。”在齐济合一问题上,我和于梅先从一开始就意见一致。“我们的主张是一致的。”于梅先说,“但你别说有十利而无一弊。合并以后,这个县主要力量还是放在齐河方面,济阳实际要放在老三的位置上。我倒觉得吴鸿宾县长的意见不无道理。这次在干部酝酿中,问题已经明摆出来,地委已经决定两县合一,大家都表示了组织服从,但实际困难也要照顾。大家的一致意见是县府分在两下,济阳方面由副县长坐镇,县大队也是两个建制,一、二大队分别活动,待条件成熟时再建立齐济独立团,李聚五县长就是这样主张,可以说齐济合一的好处就是形成了一个统一的县委,这也是当前情况下的大好事。”
是利是弊,有待时间的考验。但我还是给自己打了个圆场:在目前困难的局势下,它是唯一可行的正确办法。
“我也希望如此。”于梅先也是这种心态,但他冒出一句,“三县的同志在有许多实际困难的情况下,能够顾全大局,服从地委作出的决定,你这个‘大哥’为什么自己做不到呢!”他把心中的郁结和对我的看法一下子全说出来了,“我想不到你竟有那么大的情绪和火气,所有地委同志都受到指责。其实事情哪有你说的那样严重,只不过是一个县的机构全撤还是保留的争执而已,值得那么大动肝火,把整个地委都闹翻吗?你是我们心目中的大哥,是地委的主要负责人,你的做法真令人难以接受。’’
我心里明白,于梅先向我发这样的火,正是我那封信所引来的一个反响。看来那封信无可避免地将使我付出沉重的代价。我平静地说:“我不认为我还应该站在地委主要领导人的位置上。就当时会议而论,主持会议并作出最后结论的是旭清同志,我只是地委一个成员,是旭清同志的助手。大家都可以发表意见,最后求得意见的统一。但是以地委全体同志的名义给我的那封信,却把不民主的责任加在我的头上,这是我决不能同意的,而且这是大家都签了名的共同意见呀!”
说到地委同志签名的信,于梅先稍微平静下来。他迟疑地说,那是曾旭清、孙子权两人力促邹玉峰起草的。邹玉峰本来很不愿意,他俩人一再相劝,他才动笔写的。曾旭清看了后给大家念了一下就发给你了。于梅先承认,他对信上说了些什么,只是一掠而过,并未听出有什么问题。经我点出几句话,他也显得有些尴尬。
话题转到第二天会议的经过,于梅先告诉我:他随同龙书金、曾旭清,当天傍晚即从老官张翻越德临公路到谷、马二庄,正好孙子权随后也到这里和住村里的邹玉峰相见。曾旭清向邹玉峰介绍了老官张会议的决议,并问邹玉峰有何意见。邹玉峰说算了吧,会上已经定了还提什么意见?孙子权说,你有意见可以说嘛,咱们大家都在,如果原决议有什么不妥,可以重新讨论嘛。曾旭清也再次要邹玉峰谈有何意见,邹玉峰才提出几点看法,即保留临北工委没有必要,地区不完整,力量小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反而影响平禹、齐济两县管理临邑南和西区的积极性,也不符合当前精简机构、集中力量的精神,这纯粹是地委个别同志为了提拔他认为优秀的干部,而保留的一个起不了多大作用的摊子。
说到此处孙子权也插了话,主要提到你作风不民主,不接受别人的意见,连老曾也赞成他们二人的看法。
于梅先说,他在当中也插了一些话,讲了些对我的意见。这些意见都是以往和我交换意见时谈过的,一时气氛非常热烈。
孙子权又提出,既然如此,我们今晚在此继续开会,可以认为是昨天会议的继续,作出新的决议。
只有龙书金提出,昨天的会议已经作出决议和总结,大家都认为会议已经结束,今天又重作决议,郝炬又不在场,是否应当找他来一起议定才好?
孙子权则认为,昨天会议邹玉峰也没有参加,却作了决议,本身就不民主,现在郝炬不在和昨天邹玉峰不在,情况是一模一样,为什么一定要问他呢?
最后曾旭清拿主意,作出新的决议,写信通知我,并且照新的决议执行。
于梅先说,当时他很赞成曾旭清这个决定,认为这个问题不是什么重大原则问题,同时感到几个人对我有那么多意见,应该找个机会提出来。没想到你把问题直接捅到了区党委,一下把问题闹大了。这样下去,我真担心二分区、地委之间的团结会成什么样子?这一次你真是横了心,毫不顾全大局,和你在上次虚心接受意见、诚恳检查自己的态度判若两人!
我说:我认为事关二分区斗争的全局大事,大家都可以敞开意见,我发表自己的意见,也是组织原则允许的。不论区党委对此次争论有怎样的批复,我都会拥护执行,不会说二话。当然我应当承担这场争论的主要责任。我已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于梅先说:我只是希望地委同志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统一思想认识,致力于团结,搞好工作,别再这样争来争去,把对敌斗争的大事都丢在一边了。
我不能同意由于争论丢掉了对敌斗争。但却为他的诚挚无私所感动,刚才还有的那么点隔阂、芥蒂,一下就烟消云散。至于最后的结果,我们谁也不清楚,他很担心我将受到组织的严肃处理,而我则安静地等待着处理。
当天晚上,孙子权、邹玉峰都赶到了,第二天开会。
曾旭清先说明会议的主旨,基本上继续上次会议的议题,并着重研究当前需要抓紧进行的几项工作。听他所言,会议议题和大家所预想的内容相差很大,一时无人搭腔。这时他才拿出区党委发来的电报,向大家宣读:
二地委向区党委报告电文已悉,区党委同时收到郝炬同志致地委的信,及地委通知郝炬的信的抄件,和向区党委的简要报告,区党委经过认真研究认为:
地委召开的第一天会议,尽管个别同志因事缺席,但多数均已参加,形成决议,符合组织原则,决议应为有效。仅隔一天时间,在没有通知参加第一天会议的地委成员到场的情况下,讨论同一题目,重新作出改变第一天会议之决议内容的决议,这种做法是不正常的,地委主要领导同志应当对此负责,并着即予以纠正。至于讨论中涉及的一些具体问题,区党委希望地委各同志,从大局出发,在维护地委决议的基础上,认真研究,使问题能妥善解决。
区党委重申:面对当前的斗争局势,各级党组织的领导成员,要团结一致,认真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坚持正确,纠正错误,集中力量,开展对敌斗争。
这可真是出乎我意料!大家事前都认为区党委最多不过是各打五十大板,重新讨论决定而已。龙书金、曾旭清二人事先已阅读过电文,其他的人都显得不知所措,压根儿没想到会是这种答复——将临邑划县一事,作为一个重大组织原则问题来看待。因此曾旭清宣读完区党委的电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
等了一阵子,曾旭清发言:虚心接受区党委对地委此次发生的事件的批评,地委各同志当时充分发表了意见,是很好的现象,责任不在大家,在我本人。两次会议都是我主持的,我没有把好关,引导大家维护地委的决议,不经过充分考虑,决定再开会另作决议,区党委来电已明确指出。我们要坚决按区党委指示,纠正错误,不要觉得受了委屈,思想上转不过弯来,再继续犯错误。
我也作了简短发言,说自己一时感情用事,将给地委的信上报到区党委,在地委同志间造成很大的隔阂,自己深感内疚,向每一位同志深深致歉,并接受同志对我的严肃批评。
龙书金也说了几句,和头天他的谈话意思差不多:“我们有过两次会议,两次决议,这是事实。区党委从组织原则上提醒我们,大家就不要对此再作议论,反正这场争论,彼此都没有赢家,郝炬同志已就他写的信作了检讨,向同志们致歉,此事也应该到此为止。总之问题已经说清楚,还是要团结起来,齐心协力,进行对敌斗争。”
这么一来,就该于梅先、邹玉峰、孙子权几个同志发言了。于梅先本来就不情愿在这种场合说话,一听电文,无异证明他的言行错了,有点想不通,不再说话;孙子权、邹玉峰二人,从宣读电文开始,脸上神情一直很严肃,龙书金、曾旭清再那么一说,他俩都无话可说。至于地委决议的具体内容,区党委电报已经指明要地委同志可以继续研究,但这已成为一个敏感问题,邹玉峰提出就按第一次决议办,不打折扣,大家均表态同意。半天时间会议就结束了。
在这一场大的争论之后,我感到大家有在一起多留几天的必要,为的是同志间能够互相沟通,以利今后的团结与工作。但在目前环境下,不允许大家在一起活动的时间太久,王楼战斗的教训记忆犹新,地委各同志又都分管一面,还担心自己所处地区出什么大事,也都想迅速离去。我特别希望和邹玉峰、孙子权多作沟通,但他们早早就走了。于梅先随后亦即离去,行前交谈,他的心情有些变化,他承认自己原来的看法有毛病,涉及组织原则的问题,不能要求哪一个人多受点委屈就可以解决了。疙瘩不解开,矛盾永远也不能解决。他对我致地委的信,改变了原来的一部分看法,向区党委反映问题,无可非议,向地委的同志提出的问题也是对的,但还是坚持认为我过于情绪化,有伤同志们的感情。最后我们二人高兴地握手言别。
我最后离开司令部,这就有时间和龙书金、曾旭清分别交谈,与他们作思想上的交流沟通。龙书金说话简单,却很真诚。他赞赏我向大家道歉认错,说很多事情你一主动,问题自然就解决了。他拿出水壶,要警卫员倒酒,趁在一起时多喝两杯。
和曾旭清交谈最久,我也很希望能和他多交流。他很坦率,表现出他的老红军本色。我向他检查,因为我的一时冲动,影响到地委的团结,
他却一口把责任揽过去。我们交换了工作中的意见和一些想法,我向他保证,一定始终一贯地尊重他的领导,当好他在地委工作中的助手。他则表示,尽管我们有过两次交锋,但都是同志式的批评与自我批评,说过就完了,有错改了就好,我们一定能合作得更好,做到亲密无间,良好相处。他还特别提到,他的工作大部分精力在部队,地方上的事还是以我为主,但他绝不推卸自己的责任,该他负责的事他将乐于承担,对我在地委的工作,一定给予最直接的支持。
同志式的深厚情谊,使我由衷地感到温暖和体贴。在革命队伍中,还有什么能比这种友谊更珍贵、更能给我以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