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南徐家脱险
一切都按照地委原定决议的部署进行。临北工委、临北办事处,已打出了牌子,从陵县划出一个区队,连同六区的干部、武装,调去了县长、宣传部长等几个主要干部。由王志明接替刘润生当县长,也是一个大的变动。刘润生早就表明当时担任县长是勉为其难,让王志明接替,他早有思想准备,过渡了一年,如今是如愿以偿。本来孙子权就认为刘润生能力差一些,但也看不上王志明。他早有想法,把专署粮秣科长田任平调陵县任职。田任平的确是一位有知识有能力的人士,也是在近期才入党的新同志,恰逢王亦山、周今生调离专署,杨鸿恩又不幸牺牲,田任平才不得不调任民政科长,那是专署最主要的业务科室。孙子权这才勉强同意王志明代理县长,但提出今后还要注意观察其是否能胜任工作。
国珍、刘润生、王战亭、巩铁锋都无怨无悔地接受新任务。虽然明知是个艰难的地方,可大家都有那么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只有巩铁锋这个“老汉”,还是那么不温不火的神气,看起来很稳健。他毕竟比别人大几岁,但心还是火热的。这是刘润生对他的评价。他们依靠巩铁锋从五区队拉去的人马,成立临北大队,一下子钻到临邑原三区、五区几个地方,有时直接伸到苏庙一带——吴匡五县长喋血之地。苏庙之战以后,我们县区政府和武装已经很久没有进入那一带活动了,这次却让这支人数不多的新临北大队钻进去了。尽管时间很短,保留“临北”这块阵地,在当时斗争中的必要性已经初见成效了。
已到春耕时节,敌伪活动较前段时间稍有减弱。当地敌伪多半蜷伏在据点之内,来村庄的骚扰也有所减少。人们大多在地里忙活。县政府和县区武装也得到几天的休整时间。经过一年来持续不断的残酷斗争,今年这段时间,反而比去年“五一大扫荡”前稍显宁静。直觉使我们感到,这种宁静很可能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有这个空隙,使我们能开辟边缘新区。不仅将齐济新区往南扩展,德县五区向西延伸,钻进临北城附近,就连陵县一、二区平禹铁路沿线附近地区,我们的活动范围也有所扩大。
但自“五一大扫荡”以来,我们和周边地区的信息已经断绝,对华北根据地的情况毫无所知,甚至在敌伪的报刊上也很难发现有关这些地区的只言片语。我们只能猜想,北方局指示的分散隐蔽的斗争方针已经得到完全体现。
从间接收到的电讯中得知,冀中地区主力部队和一大批干部,已经转移到其他地区。冀中军区司令员吕正操成为晋绥军区司令,政委程子华成为晋察冀军区副政委,区党委书记黄敬成为冀鲁豫区党委书记。
对于边区本身的情况,也只能在区党委、军区的通报中略知梗概。一、三分区的紧张局面还在继续并进一步恶化,部队仍然以分散活动为主。黄骅副司令员也只带一两个小连队穿插于一、三分区之间活动。区党委、军区在通报中对二分区还时有鼓励,认为二分区不仅坚持斗争,守住阵地,还能寻找时机开拓前进,在斗争中求得发展,对稳定边区局势起到重要的作用。其间地委两次集会,讨论了当前的局势,明显感到王楼战斗后,笼罩在干部头上的沮丧、埋怨情绪已经消失,通过积极开拓新区,在分散隐蔽中展开游击战,保护人民免受敌人的蹂躏,整个地区形势稳中有升,部队兵员逐渐得到补充,战斗力已经恢复到王楼战斗前的水平。从最近的迹象看,我方公开进入德平,建立政权的条件已经成熟,我们向区党委建议,希望在山东分局学习的靳兴侯能够尽早回二分区筹建德平政权工作。
区党委对二分区的表扬鼓励,自然也鼓舞了二分区同志们的斗争信心。曾旭清为之特别兴奋,他不止一次重复提到通报的有关内容。我也同样为之高兴。不过大家都认为,二分区的局势稍好一些,主要在于情况的差异,一分区和三分区一部分一直属日伪重点防范的真渤特区范围以内,和冀中、冀南五分区受到敌人同样对待。二分区地处鲁北,但在真渤特区范围之外,非华北敌军重点“清剿”之地,敌人认为我区没有大的主力部队,对他们没什么威胁。而我们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恢复和开拓了阵地。但是我们也不能把自己估计过高,防止像王楼那样的战斗再次发生。
区党委在上报分局并通报各地时,再次提出一个重要问题,即边区现在活动的中心地带还是敌我交叉的游击地区,并由此提出了要有区别地实行不同的政策,不能把在根据地实行的政策,普遍地用于边区的游击活动地区。
地委同志中对此反应较为强烈。曾旭清就明确表示不赞成这种提法。他说,我们有这样多的部队和干部在此活动和休整,并且下面普遍建立了抗日政权,直接控制着除据点以外的广大农村,这能说不是隐蔽的游击根据地吗?如果说它不是,那么就否定了地区军民对敌斗争所取得的成果,无形之中打击了部队和干部对敌斗争的积极性,连这里的人民群众在思想上也会受到影响。
对此我亦有同感。在游击战争的大环境中,我们总不能没有可依托的休整之地,不能设想我们的部队,在此活动一段时间后,难道拉到鲁中、鲁南或其他战略地区去休整吗?只能在我所坚持的地区解决休整的问题,没有可依托的休整之地,我们岂不成了“流寇”?而流寇主义是我们党早已批判过的。在对敌斗争的严峻时刻提出这个问题,有无必要?
但我反过来认真思索,区党委在此时提出这个问题,绝非无的放矢,而是让大家检查自己地区的工作,对巩固地区提出更明确的要求,并且提醒大家,要结合实际,采用适宜的工作方法和斗争策略,其中包括建立革命两面派政权。这个策略在一般大的抗日根据地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只能是边沿游击区的斗争策略。而在我们这里,却是行之有效的,适应于分散隐蔽斗争的需要,使自己得以生存,阵地得以坚持。按此设想,德县五区处于敌人眼皮底下的一小块土地,也可以成为德县的隐蔽游击根据地。这种地方,一旦策略不当,就可能使已经开拓出来的新区,顷刻化为乌有,前功尽弃。
对区党委指示中的一些重大问题,尽管理解不同,看法各异,但是还是必须按党的组织原则,统一在党的思想指导之下,并落实在当前的斗争和各项工作之中,以克服眼前严重的困难,把抗战坚持下去。
一年一度的麦收时节又到了,天气酷热,让人的头脑发懵。今年的收成比往年都糟。因为去冬只下了几场不大的雪,人春以后又一直不下雨,直到割麦前一个多月,才下了一场透雨,漫洼地里长着像瘌痢头一样稀稀疏疏的野草,“麦收八十三场雨”①,老天爷就没给兑现。人们满心焦虑,要是大秋指望不上,这往后四五个月的时间,怎么熬得过去?
往常到麦收时节,敌伪军总是频频出动,到我中心区骚扰抢掠。今年还好,和春耕时间一样,敌伪军还没有出来骚扰我中心区,但却对据点附近的村庄变本加厉地要钱要粮,要酒要肉。保卫这些村庄老百姓,免受敌伪的祸害,倒成了县区武装和区政府的当务之急。为了不暴露我们的力量,就得靠小分队和便衣武装小组去干,还得避免在这些村庄和敌伪正面接触,以免村庄受到报复。有时候就在据点的街上趁赶集之时搞突然袭击,干掉个别的汉奸坏蛋。八路军抗日政府的威信,在这些村庄里缓慢恢复和树立起来,这些村里的年轻人不堪忍受敌伪的骚扰和被抓去当二鬼子,有的就跑出来参加游击队。一些岗楼小据点的伪军头目,也陆续找上门来和区里拉关系。我们则加大了做伪军工作的力度,特别是做小据点和当地伪军的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成效。
在德平,意料中的变化终于来临。曹五旅的掌门人曹振东久病不起,一命归西。他生前尽管接受了鲁北伪保安军的番号,但他始终不进德平城,也不公开汉奸身份,虽不过是掩耳盗铃,但也表明了他不与抗日军民为敌的意愿。他一死,事情就发生了变化。曹振东的助手和军师,一直是曹五旅参谋长的董静亭公开宣布就任伪德平县县长和伪保安旅旅长,并进驻德平城。驻德平的日本军队撤走,将该地的防务全交给了他。这是我们预料之中的事,我们也及时宣布了德平县抗日民主政府的建立,靳兴侯担任县长,津浦支队改称德平县大队。这样一来形势倒对我们有利了。因为日军撤离,剩下的曹部和原有的伪军不敢和我军正面作战,使我党政干部能够进入德平广大农村开展工作,在北边几县中起到一定的缓冲作用。
但是从全区局势来看,缓和时间极为短暂。麦收不久,敌人又开始了新一轮大的行动。从表面上看,敌人行动的直接原因是抢掠粮食,以供应其占领区的军队,包括日本鬼子在内食用。他们原来吃的都是从大城市运来的洋面,但从去年开始,从外面运进的给养越来越少,他们也吃起当地的白面来了。由于鬼子兵也参与了抢粮行动,使得这次行动分外险恶。这是敌人在冀鲁平原上向我又一次大的进攻。此时在华日军有一部分抽调到太平洋及东南亚战场去了,敌人动员的力量没有上年的大,但其攻势也很猛烈,对我中心区的骚扰和破坏也很大。敌人对我有两次较大的合围“扫荡”,除齐济、德平没有大的战斗,平禹、德陵各个老的中心区都面临敌人突击进攻的压力。在这些地区坚持斗争的干部和县区武装不断发生险情,受到损失。
县大队和在德县的主力部队二地区队,被敌人几路合围,经过激烈的战斗,才突围转移至外县作战。
陵县二区区委书记赵钧被俘,敌伪当做我方一般战士,扣押在陵县城里,经我方通过关系,买通管押的伪军,使其逃出。
新从一分区妇联调来二地委做妇女工作的邱岩桂,在敌伪军对陵县四区“扫荡”时,因人地两生,在赵马拉家村外被抓走,后来依靠赵马拉家回宝仁等人的疏通得以花钱救出。
邹玉峰久住谷、马二庄,也在这一轮攻势中遭遇敌人围击,他们几人牵着一条毛驴钻进道沟,才逃脱敌伪的追击,却把驴背上褡裢里装的一些文件散落在沟里,内容均是对敌伪的宣传品,虽未涉及机密,但却暴露了谷、马二庄是地委机关的所在地。幸好被伪军所获,还没落在日本人手里。当日我得知此事,即要陵县三区找到凤凰店据点和我有关系的伪军小头目,出高价从其手中买回。
平禹、临北和齐济属原临邑南部地区,均有干部和武装被围攻。最严重的当是陵县政府民政科长王诚斋的一次遭遇。因为王诚斋经常出没于据点之间,打击鬼子、汉奸,敌人恨不能将他置于死地。那时已是6月,青纱帐似起未起,还遮不住四周的视线。敌伪军在黄昏以后包围村庄,王诚斋当时就住在村里,被敌伪军抓住。这帮鬼子、二鬼子行动诡秘狡猾,他们抓住王诚斋后没有立即杀他,绑住他的双臂拖向村外,想将他活埋。王诚斋从日伪军头目的神气中已经知其意图所在。此时天气很热,王诚斋上身的褂子敞开着,露出胸膛,一个二鬼子用枪顶住他的后背心,吆喝着往前走。绳子绑得不牢实。王诚斋灵机一动,慢腾腾地往前走,两条胳膊尽量往里抽动,走到村边时,胳膊已经缩在袖子外边。此时天色已渐渐昏黑,敌人并未发现他的动作。等到了村外道沟前,他猛然甩开袖子往沟里一跳,光着胳膊撒腿就跑。在他身后提着绳子顶着他后背走的二鬼子闷着头正往前走,忽然眼前一晃,人已不见了,只有绳子和那件黑大褂落在地上,这才傻了眼,大呼小叫地喊了起来。为首的鬼子跑过来,踢了那二鬼子一脚,骂了声不中用,顺着沟沿往前追。一时枪声乱响。此时王诚斋已跑出十几步以外。他也豁出来了,一股劲往前冲,反正黑更半夜也看不清,敌人往沟里打枪也没个准,他瞎跑了一大截,跑到一个沟岔子,转了个方向,敌人却追到另一条道上去了,王诚斋才得以逃脱。不过他跑炸了肺,咯了好几口血。第二天我们找到他时,他头也抬不起来了。不过此后他的劲头更大了,直说:咯几口血没关系,我能挺过来,照样干革命,怕什么!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们对付敌人的办法也更多了。敌人向我中心区村寨频频出动,我们则向敌人据点跟前步步逼近,罗院据点侧面一里多路的小张庄、林子附近的小官寨,凤凰店附近的小王家都成了我们游击队和干部栖身之地,一般都是在拂晓前进人一个院子,白天不出门,到了晚上再移动至别的村,拂晓前再转到另一村,和鬼子、二鬼子捉迷藏,找到机会再还他一个冷拳。这个夏天就这样紧张地度过了。
我带着小分队刚从德县返回三洄河,还是立柱家那个偏僻的小院,立柱家大娘一眼看见我们进到她家,高兴得合不拢嘴。打从麦收下来,这村差不多三天两头来鬼子兵,村里本来十户人家就有六七户家中有人在八路军里,靠着“两面派”村长,上跑下串,把鬼子瞒住。二鬼子不吭声,鬼子也摸不着头脑。他们还是不放心,老是来村里翻腾,只是什么也没翻腾出来。游击队和区里的人照样进出,只是更隐蔽,和敌人绕着走。这回大娘晓得我们从西乡来,平安无事,她心上那块石头一下落了地。她常常惦念着我们,让我们赶快歇着:“俺给你下杂麦面面条,大娘晓得你爱吃杂面条,偏偏今年年头不济,连榆树皮也比往年收得少呀!”
我常来常往的三洄河、朱二歪家和于、信二庄,每次来总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卫立勋提到过,三洄河早就有“小莫斯科”的绰号,从十八团到现在,一直与共产党、八路军一家亲。我和大娘拉起了家常,说起鬼子、二鬼子常到村庄里,她已见惯不惊,她说咱老百姓的命都豁出去了还怕怎的,倒是担心你们这些同志们来这里,别让那帮魔鬼碰上啦。一说起今年的庄稼,她就忧心忡忡,因为麦收以后,没下过一场透雨,庄稼长得不好,咱同志们坚持抗日可不能没有饭吃呀。年成要是不好,没吃的,不用说你们大伙儿,就连咱老百姓也没法活下去呀!
“总不能就此不下一场透雨吧!”我心里直嘀咕这事。这年头没有法子,只能靠天老爷帮忙。我也希望老天能够下几场大雨,保住老百姓的收成。
卫立勋、戴豪庭见到我时,都提醒我不能在三洄河久住。他们区里早采取了分散措施,几十人的区队都分成几伙,分头活动,发现敌情则互相支援。戴豪庭说:“这套办法是区里想出来的,可还是从大哥那里传来的,大哥也得这样办呀!”
确实应当如此,这就是分散隐蔽斗争的具体化呀!我带这支小队一同出发,是因为到德县、德平等地工作的需要。现在回到陵县这样的环境中,显然太暴露了。为此我们采取分散措施,张肥跟着傅洁民带领小队在四、五区间机动活动,耿捷三、贾金砚、尹寿和、蔡玉田和我几人继续在四区活动。双方互相联系,形成掎角之势,便于照应。
一天夜里,我们几人来到滋博店南徐家。这里距滋镇只有几里路远,距罗院约十里以外,村庄不大,也没有三洄河那样大的名气,却是我抗日军民常来常往的基础村。
我们只有几人,全都住进了村里唯一的小杂货铺。主人老徐一人守这个小铺,比较方便,我几次来均住在这里。一是方便,二是不惊动更多人家,好保密。杂货铺在村里一条南北向的胡同当中,往前走是村里大街,胡同后是村里后街。街后头靠围子边上有一院子,隔得不远。
夜色已深,已到下半宿,全村寂静无声。老徐点上地炉子烧上开水,沏了壶“大方”①,让大家喝口茶解解渴。安顿好大家后,老徐自己上院子门边的小货亭,躺在一把斜放的椅子上歇着。一般只要有人住在他的小铺里,他让了铺,再也不会好好歇着,怕有个三长两短。他在货亭里出来进去,实际上是替大伙儿放个流动哨。耿捷三等三个人中也有一个轮流在外边转悠,或是爬上屋顶听听外面的动静。小耿在屋里小椅子上靠墙坐着,金砚、寿和干脆从炕上拉下一方小席躺在地上,我独自一人睡在炕的一角。天气仍然很热,我干脆脱下上衣,铺在身边。月亮从窗外悄悄升起,月色皎洁,洒满小院,静谧而清凉。我在朦胧中渐渐睡去。
月亮钻进一片乌云之中,月色渐渐黯淡,外面没有什么动静。贾金砚从屋顶上下来,找口水喝,没有再上屋顶去。
突然,老徐慌慌张张地三步并作两步奔回院子里,连院门都没顾得关上,压低嗓门往屋里喊叫:“不得了了,鬼子到前街上了!”
尽管声音很低,屋里人全都不约而同地翻身起来。一刹那间,我已从炕上翻到地上,放松了的裤腰已经扎好,穿上大褂,手枪已别在腰间。
“快,翻墙上后街去。”老徐用手指着屋面,低声吆喝。
大家的行动十分敏捷,贾金砚头一个从货亭边上翻上屋顶,尹寿和紧紧跟着我,耿捷三在后边。上了屋面,要上后街,只能从后院的界墙上迈过去。那墙有一丈多长,只有两尺来宽,要在平时过去,准得摇摇晃晃,身子都挺不起来。现在谁都没往下看一眼,两下子就跨过去了。接连过了几个院墙,一直闯到后街边的屋面上,眼睛往两边一看,后街上还是一片寂静。街北边那个靠围子墙的大院,有个牲口栏,紧靠着围子墙,院门这时已经敞开,老乡已从栏里拉出牲口下地去了。我们从墙边屋顶一纵而下,小耿已经跑在前面,向大院冲过去,金砚在我的后边,还把院子的大门掩了一下。牲口栏屋顶挺矮,一纵而上,再一纵就到了围子墙头。墙头足有三四层房屋那样高,围墙外边是一圈壕沟,前几天下过一点雨,星星点点的积水隐约可见,在朦胧的月光下泛出白色的光。
“往下跳呀!”耿捷三一声叫喊,头也不回地跳下壕沟。
我稍等了一下,反身伸开双手,贴着围墙溜下沟里,手掌被土墙划得发痛。贾金砚和尹寿和在我身后一纵而下,倒比我先落地。落到沟底时还是跌了一大跤,但沟底全是湿漉漉的烂泥,跌一下也不觉得疼,两人上前架住我。往前看,耿捷三已从沟里爬上对岸,他望着我们,将手一挥,示意快爬上岸来。对面正好是一片包谷地,包谷长得不高,还遮不住人。我们几个一块钻进去,头也不抬地一股劲匍匐着向前爬行……穿出一块地,翻过一道地埂,又是一截包谷林和一片高粱地……这时听见身后面机枪响了,听得出是从围子墙上朝我们扫射,子弹一会儿嗖嗖越过我们头顶,一会儿又钻到我们后边的地皮底下,发出清脆的吱吱的响声。枪声越响,我们跑得越快,也弄不清到底跑了有多远,枪声不停,我们也一直跑个不停,直到枪声消失在拂晓的夜空中……大家已经是筋疲力尽了。
这时大家开始检查丢了什么东西没有。贾金砚忽然问尹寿和:“你那一褡子手榴弹呢?”
尹寿和一时不知所措,左摸右摸,懊恼地说:“唉!刚才一急,就把褡子忘在屋里了,万一给鬼子看见,那老徐怎么能活着出来呢?”“是呀!刚才那一阵机枪,准是鬼子发现了咱们,那老徐家还能跑脱吗?”耿捷三这会儿有点急了。
“这时候急了也没什么用。”我对他们三人说,“那么紧张的时刻,丢了东西是可以理解的,人不受损失就好。”我这是为了稳住大家的情绪,要说人不受损失可能是不行了,谁知道老徐和南徐家的人们怎么样了呢?
我们稍微歇了一会儿,就起来继续向前走,天明时走到前、后高家漫洼地里。现在是青纱帐时节,既看不清远处,也搞不清村里有什么事没有?金砚起来向外面瞅瞅,看来这几个村里不像有什么事。我们顺着道沟转到前高家,因为王战亭家就在这个村,所以和共产党、八路军可谓亲上加亲。不过我们四人为了保险还是没敢进村,只让金砚一人进去和村里的同志碰面,拿来几个窝窝头充饥。最后索性在庄外西瓜地窝铺里,和看园子的老汉一齐待着。
天气热,按说西瓜该比雨水多的年份好吃,今年偏偏干得厉害,连瓜藤都没有长好。老汉说:这个把月工夫,只见到几滴像眼泪一样的雨点,你说这瓜能长得好吗?你仔细瞧瞧,有的蔓藤叶苗都见了点黄,要是再不下雨,别说瓜,连大秋都不知道怎么着呢?“这日本鬼子横冲乱撞,咱爷们还能和他打转悠,中国人总是杀不尽斩不绝的。要是这年头再不济,那可真没辙呀!”老汉叹口气,对我们说。
下午滋博店赶集的差不多都回村了,集上已经传遍:罗院、林子的鬼子、二鬼子兵分几路,于拂晓前扑到了前后许、南徐家,包围了好几个村庄,据说全扑了空,天明以后都各自撤回老窝子里去了。我们这才放心地回到村里,吃了晚饭。我对耿捷三说,“咱们好歹得回徐家一趟,看看他到底怎样啦!”我还惦记着那一褡子手榴弹。黑夜的南徐家,悄无声息,比起头天晚上更寂静得多。被鬼子闹腾了大半宿,家家户户老早就关了门。我们回到小杂货铺,老徐正对着墙壁坐在小铺门前,一见我们去了,眼泪几乎流下来:“大哥,真悬呀!总算没出什么事,这就好嘛,真要是你们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向代区长他们交代,再说咱庄里也得让鬼子们搞得鸡犬不宁的呀!”老徐说的都是实情,鬼子每次搞奔袭,都是为了搜捕抗日战士的,要真碰上了,再死上两个人,他们必定要在村子里报复,杀人放火,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呀!
老徐给大家沏上茶,坐下来,摆起昨晚上的经过:“昨夜天挺热,半夜还没退凉,俺安顿你们歇了后,心里总放不下,连个盹也没打。到下半夜已经有人家起来赶滋博店的早集,俺听着脚步声那么重,和平常不一样,这才开门想上街瞧瞧,刚走到胡同口,发现街上黄澄澄的一片,不用问准是鬼子来了。这心里着慌,蹑手蹑脚往回走,叫喊大伙儿快上屋顶向后街过去,哪晓得一急忘了掩住门,等你们上房顶走过,才看见那副褡子还在桌子上,屋里又没个去处,怎能藏得下这么大的一副褡子!俺这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举起褡子就往货亭平顶上扔,心想鬼子进来也不会向房子上面瞅。偏偏没想到褡子本来就敞着个大口,扔的时候几颗手榴弹全溜出来了,一起散落在屋顶上边。屋顶本来不高,我眼睁睁地看见那些手榴弹摆在那里。”老徐继续说:“这时鬼子、二鬼子已经冲进小铺子里,用枪指着俺叫喊:‘你的,八路……’俺向他们摇头说,这里没有八路。那帮家伙哪里听这些,就拿起刺刀在屋里乱戳一气。俺一面应付这帮人,眼睛却老是往外屋顶上瞅,心想:要是他们也往屋顶上一看……还好,这帮家伙闹腾几下就向货柜的东西下了手,‘大马钩’叫全拿出来,有的当面就点燃抽起来,货柜里的小酒坛子也给翻腾出来……就在这时,后街上枪声响了,俺正寻思是不是和你们碰上了,+那鬼子、二鬼子一听枪响连忙跑出去,一声号令全上后街去了。这时候俺动也动不了了,只望着货亭屋顶出神,大门也不敢去关。直到天大亮,鬼子都走完了,家里人才跑进来看屋里怎么样了。把俺的神唤回来,俺才明白。”
说到这里,老徐一下想起:“大哥,你这回真是福大命大!你们不是从后院边墙上跑过去的吗?可你们知道吗?这时后院北屋里已经进去了鬼子、二鬼子,正在翻腾东西呢!”
我们一听全都愣住了:“竟然有这事?”
“后院长锁今儿亲自对俺说的。他家大哥一早去赶滋博店,出去了还没关门,就进来几个鬼子、二鬼子。他们嚷嚷着径往北屋里,长锁媳妇,长锁他娘,全给轰在屋外边,二鬼子就在里边翻东西。长锁看见你们几人飞快地越墙过去,算来和二鬼子进院子里的时间还差不到半袋烟工夫。要是碰上了,当时你们只管往后街跑,别的什么也不曾提防,那二鬼子开枪,不是一枪一个准吗?”
“会有这么巧?我不信鬼子、二鬼子会走到我们前边。”贾金砚心生疑问。
老徐说:“算时间差不多。你们绕了几下弯上房,越过边墙,已经晚了一步,那帮二鬼子,比进俺屋的还要早一步,他们差不离是从前街一齐上胡同里来的,前面的进了后院,后面的进了俺这里。昨天下半夜几户人家,就俺小铺和长锁家门没关。”
真是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