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几天空隙时间里,周贯五通知我去谈话。他是边区党和军队中享有很高威望的领导人,一向为我们大家所尊重,但他未直接领导过我的工作,忽然找我谈话,使我略感奇怪。
一见面时,我就向他报告,现在我正在反省检讨,不知领导有什么问题要向我指出。
周贯五还是像平时一样和蔼可亲,他微笑着告诉我,你好好检讨就是了,有什么问题好向你指出?我找你是要谈一个干部的政治组织问题,但因为此事非常机密,只能和你一个人专门谈,如你能记录下来,注意要严防丢失,所以最好不要记录,而是牢记在脑中。
他首先是谈党内整风的一项极为重要的绝密文件。整风运动的九大方针,其中有“争取失足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个不杀,大部不抓”等。这既是延安整风的总结,又是指导全党整风的方针。文件立论、分析皆精辟透彻,使我感到振奋。在传达文件以后,他才告知具体事宜:原来他在分局、军区汇报工作时,分局有关负责同志向他通报,二分区有一姓余的县级干部,在抗战前曾和他人一起参加过反动组织活动,具有重大的政治嫌疑,极有可能是隐藏在革命队伍内部的阶级异己分子、反动分子。你回去以后要迅速查清,究竟是谁?下一步送区党委党校学习,进行具体审查处理。
我说:把如此重大的任务交给我,这是组织上对我的信任,但我正在检讨,等候组织处理,回去插手此事是否合适?而且我一个人也不能处理,可否我告诉地委组织部长,由我们两人来进行此项工作。周贯五正色对我说:“你仍是二地委主要负责人,组织上当然信任你。我把这一任务交代给你,该不该和于梅先同志商量去办,那是你自己的事。总之,你要认真去执行你的任务和职责,要对党、对革命负责。”
在我情绪低落之际,周贯五推心置腹的谈话,好像是给自己打了一剂兴奋剂,我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这真是一个小小的会议。我们地区四人,区党委王卓如、李其华,加上李广文、曹戎,总共八人挤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晚上的时间开“全会”,白天则是区党委开小会,和李广文、曹戎谈一、三分区的工作。我们事先已知彭瑞林调回区党委,新任地委书记尚未到任,一地委实际上由曹戎在主持工作,二分区这个小会则解决我的问题。
王卓如讲了两点意思:孙子权揭露了二分区的问题。区党委认为问题重大,二地委要认真解决好此问题。会议首先由郝炬检查,然后大家一起分析研究二分区的有关问题。当前二分区面临的斗争任务很繁重,区党委希望与会同志,特别是郝炬,要以认真负责的态度,敞开思想,虚心接受批评,改正错误,把会议开好。
小会自然不像大会气氛那样紧张,上下左右,每个人的神气都缓和了许多,但仍然都很严肃。
我首先说明,根据王卓如的指示,我开始向同志们作检讨交代。实际上也是按孙子权批评的各个问题逐一回答。前半截基本是黄骅主持会议时我所做的那次检查的翻版,加上和孙子权相处时,在工作上主观武断,自以为是,不能虚心接受他在工作中的建议等等。这其实也是我认真思考后的真心话。由于工作关系,我们两人是“少帅老将”,接触较多,我确实年少气盛,有时还没等他将话讲完,便半路插话,将他的意见顶回去了,使他感到很难堪,而自己却丝毫没有察觉,以至于他憋了一肚子的气,直到现在才发泄出来,这是很自然的。
我检查自己时,态度是很真诚的,期待这个老同志能够原谅我这个不懂事、有些狂妄无知的年轻人。在划县问题的争论上,经过王卓如的训斥,我在心里暗下决心,不作任何解释,孙子权讲什么,我就承认什么,把所谓的严重个人英雄主义、野心家的本质,一概揽在自己身上。总之我是二地委发生过的所有问题的唯一责任者。最后我请求上级撤销我的职务,予以处分。
我检查以后,王卓如问大家对我作的这个检查还有意见没有?希望二分区的几位同志尽量把意见都说出来。
龙书金只说了一句话:现在谈什么撤销职务、组织处分不是太早了吗?
李恒泉的话也很简单,表示他只在部队工作,对地方上发生的事他本来就不清楚,对军地关系的检查,以前就听郝炬谈过,这次谈得更深刻一些,没有其他意见。唯一的意见是郝炬将“野心家本质”一类的头衔戴在自己头上是否过了一些,处分撤职是否不该在检讨中提出来呢?
实际上对我的检查是否有意见,主要就看孙子权本人了。他只说他对我的检讨没有更多的意见,许多问题我都检讨到了。我在检讨中给自己戴的一些帽子,实际也是他加在我头上的。对我提出的请求撤销职务、组织处理,他未说什么,但隐约可以感到他是赞同的。同时他也要求,能在会上对他提出批评意见,以利于二分区今后的工作和团结。
王卓如要求大家继续发言,以求解决二地委存在的问题,实际目的是要大家就二分区存在的问题讲出自己的意见,对其他同志提出批评意见。但是我已拿定主意,不愿多说什么。此时夜色已深,王卓如宣布明晚继续开会,并一再叮咛我,一定要讲出自己的意见。
第二天,曹戎对我说:昨晚上大家对你的检讨印象还不错嘛,只是有些地方是不是过头了一些。
“不,我只是按上级的要求,并结合自己的思想实际讲的,谈不上过头不过头,我看卓如同志并没有明确认可我的检讨嘛。”
“会还没开完,他当然不会表态哟。不过检讨只是一面,还有一面是你要发言,提出自己的意见,才能达到这次会议的目的。”
“我不这样认为,卓如同志讲话很严肃,二地委团结问题的主要责任在我,只有认真深刻地检讨自己,才能解决问题。我发言与否并不重要,这只是会议的一个程序而已。”
曹戎说: “你还是拐不过弯来。不信,看今天晚上的会怎样开吧。”
晚上真是如此,没有人再发言,就等我一人说话。我重述了昨天的表态,我的发言就是检讨自己,对其他同志我没有意见。要说的话,就是看其他同志对我还有什么意见,哪些地方检讨得不够给我指出来。
会议僵持了。王卓如开始还比较委婉地开导我说,二地委发生那么多的问题,你怎么能说没有意见?明明是言不由衷嘛。我继续保持沉默,他越来越着急,最后干脆严厉批评我态度恶劣,和组织对抗,对党的事业极不负责任。他宣布要我就自己的态度深刻反思,明晚开会再谈。我也声明,我接受组织对我的处分,要我发言,我只好再做进一步的检讨。
第二天,龙书金对我说:“老郝,该说的话你为什么不说?大家也在等待你说话,你不能耍小孩子那样的脾气,自暴自弃,硬是不回头呀!”
我对他也不想说什么。平时我很尊重老龙,他为人淳厚,非常尊重别人,算得上地委、分区一班人中的大兄长。我心里暗想,二地委发生的这些事,他都十分了解,为什么不出来说两句呢?还非要让我自己说?
李广文也找我单独聊天,其实就是帮助我过这一关。以我平时对他的尊重,可能区党委认为他的帮助是有分量的。但我还是说:你不清楚二地委的这些事,我早已发过言了,现在就是对我进行一次清算,你要我说什么?
“现在需要你再阐述一下你过去坚持的意见,把问题摆明,有什么不好呢?”
“没有这个必要。”我可不想最后还落个坚持己见,与地委其他同志对立的下场。反正我已作好了思想准备,等待组织处理,到下边去工作。
李广文批评了我,劝我站在党性的立场上,好自为之。
晚上继续开会,我依然沉默。王卓如已经忍无可忍。他声色俱厉地批评我顽固不化,是对抗组织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由于区党委、军区有重要活动,会议不能继续拖下去,责成我留八大组继续检讨,同时他宣布,由于龙书金是军区领导成员,需要在军区待一段时间,孙子权、李恒泉二人即可先行回去。
我和龙书金留在八大组。龙书金实际上是参加军区、区党委一些活动,我则继续检讨。本来已没有什么检讨可写,而是对会议以后自己的态度、行动做一些反思,在众多同志的批评帮助之下,我明知道这是一种消极对抗的行为,但已走到这一步了,不可能再说软话,反正等待组织处理罢了。
李其华、李广文、曹戎几人也来看我,对我进行帮助。
李广文已经看出,我的行为不仅是对地委几个同志,而且是对王卓如的态度和处理方式不满。他直接告诉我:“你对领导人这样的态度是错误的,也无助于问题的解决,不能凭一时的冲动和组织顶牛。”我则一口咬定,组织要求我认真检查,而且指出解决二地委存在的问题,主要就是我的检查。我是严格按这个要求做的,并不存在和组织对抗的问题。至于要我对地委的问题和其他同志提出意见,那得看我有没有意见。没有意见也不能构成和组织对抗呀!
李广文说:“从现象上观察,似乎可以这样说,但作为一个党员干部,还应从自己思想深处去发掘,你并不能肯定自己思想上没有问题。”
我则申辩说,我的错误导致地委的不团结,对欺骗上级、左右区党委、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错误,应当做出组织处理,而不是对其他同志提不提意见的问题。
在他们耐心帮助下,我的想法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承认自己对区党委领导的抵触情绪是错误的,胸中的愤懑也逐渐消散,但是思想上的弯始终拐不过来。
过了一两天,他们亦各自离去,剩下我独自一人,等待组织的最后处理。
王卓如又一次找我谈话。这次他的态度比在小会上和缓多了。他告诉我,原先要你多留几天,为的是让你的脑筋转转弯,看来办不到,你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等待,区党委、军区有重大事件亟待处理,只能让你先行回二地委。你要求不再在二地委工作,愿意下到县里,区党委将慎重考虑后再作决定。在此之前你仍然是地委主要负责人之一,你不能撂挑子,要协助曾旭清做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勿因团结上发生问题而影响到地委的工作,影响同志间的关系。
我说:“请组织放心,我不会撂下挑子,给地委和别的同志的工作造成困难。”说心里话,我一直在关注正在进行的调粮救灾工作,这些日子也老惦记着这事,丢不下心。本来我下去也可能在陵县等地工作,我还真盼望把此事一抓到底。我到县里工作以后,地委同志都成了我的上级,怎么能够不友好相处呢?
王卓如说:“你对工作的热情是好的,今天你说这些,我也就放心了。”至于还要不要继续检讨,他没有再提,我自然也不再问了。
回到齐济地区,我只比孙子权、李恒泉晚了三天时间。不过曾旭清已经从他们口中知道了八大组会议的一些情况,我们一见面,他就说:“听说你在会上受了点委屈,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本来是意料中的事嘛!去以前我们不是交换过意见吗?”我淡淡地回答。事实本是如此。曾旭清在我去八大组之前的交谈中,就已透露了一点信息。我料定,孙子权在会上的发难,事先肯定和曾旭清、邹玉峰几人商议过的。要不然按孙子权的性格,他不会那么胆大气粗地在会上做出那么尖锐的发言。
“孙子权的发言有许多地方说过了火,还乱扣帽子,有不妥之处,他已和我谈过了。不过听说你要求离开地委,这也把事情看得太重了嘛!这不是给区党委、军区出了个大难题吗?”
“犯那样多的错误,怎么还能留在地委这样的领导岗位工作呢?一个人总得有点自知之明嘛!”
曾旭清的神情一下严肃起来:“区党委怎能让你撂下这个挑子?咱们都是党的干部,在这件事上,我不得不向你提出批评,你就这样撂下担子,贻误工作,哪个能负责?”
“我感谢你对我兄弟般的批评。”我平静地回答他那严肃的批评,“你放心吧,在我未离开地委这个岗位之前,我不会随便撂掉党交给我的这副担子,我已向卓如同志作了保证,也向区党委表明了我的思想,我绝不是因为对此次发生的事件有意见而要求离开地委的。我痛感自己能力有限,不能胜任工作,要求下到县里或游击队里工作,也不会离开二分区。说实在话,我对这里的群众和干部,已经有了生死与共的深厚感情,我仍然会在你们的领导下工作,别无他念。”
曾旭清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这样我就放心了,你是个好同志,你对工作的执著、热忱,在巨大的困难面前表现出的顽强坚定的斗争精神,相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会迸发出战斗的火花,相信我们终会在一起并肩战斗的。”
于梅先随后也来看望我。我急于想知道齐济调粮救灾工作的进展情况,免不了要谈八大组会上发生的事。他坦率地告诉我:他们几人曾在曾旭清处一起谈过,要向区党委反映两次会议的争论,主要的是我的思想作风和个人英雄主义等问题。孙子权在八大组会议上,把原先议定的意见大大加码了。
于梅先还说,当时他自己的心情也很矛盾,一方面对我的工作作风确有一些意见,另一方面两次地委会,后者否认前者一事,想起来又觉得有不妥之处,区党委已经指出,现在又去反映这合适吗?但孙子权、邹玉峰坚持意见,曾旭清也赞同,他最后也同意了。为此他心里一直犯嘀咕,现在事情到了如此地步,真是太对不住同志了。
“这事与你和老曾没有关系。孙子权在八大组的发言,分量是重了点,我一时也难以接受,但事情到最后这个结果,却是我一手造成的。这能怪谁!离开地委到下边工作是我再三向组织提出的请求,区党委最后已应允考虑,这与大伙儿无关呀!”
“如果到县里工作,我和你两人一起去!”于梅先冒了一句。
“那又何苦呢?这次事件与你无关,下去是我自己的意愿,凭什么要拉着你一齐去呢?”
还没等我回到陵县,司令部收到军区、区党委的两份来电,一是山东军区命令,清河军区与冀鲁边军区合并成立渤海军区,由杨国夫任渤海军区司令员,龙书金任副司令员,景晓村为政委,刘其人为副政委,周贯五为政治部主任,袁也烈为参谋长。
另一来电通报:两区党委合并,景晓村为书记,王卓如为副书记。
我忽然明白,王卓如急匆匆地结束八大组会议,告诉我们说是区党委、军区有重大活动,显然是此事了。估计龙书金事先已经知道,留下来就是参加成立大会,必然有许多事要部署决定,所以不能马上回二分区。
曾旭清和我都有意外之感。我们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合并后的渤海区领导人中,显然以清河军区为主,冀鲁边两位主要领导人,都是声誉在外的老同志,王卓如却担任副职,周贯五下为政治部主任。
谁叫边区搞成这样一个局面?不禁让人更加痛恨邢仁甫。是他把边区的领导机关、领导干部搞得无法容身,一片混乱。边区原领导人实际是到一个新的战略区另行分配工作,担任副职也就不足为奇了。粜
在等待的空隙时间中,我还是匆匆忙忙地回到陵县,在北边绕了一圈。我向德县、德平、陵县、临邑几县的县委,分别传达了八大组会议精神,主要是王卓如、周贯五两位领导人的报告内容。至于有关二分区的事,因无正式决定,没有谈及。几县的同志听到分局对边区工作的指示,都呈现出极大的兴奋,也使人们受到一次精神思想、领导方法、执行政策的帮助和教育,大家都感到受益匪浅。但是对刚刚发生的反邢斗争的总结检讨,则都显出惊奇诧异的表情。
我了解到运粮救灾工作已接近尾声,一切进展都很顺利,也没发生敌伪出来抢掠、打劫的事故。我们这次的运粮救灾行动,影响深远,灾区人心安定,对党和政府充满了感激之情和赞扬之声。党、人民军队和抗日政府在群众心目中的形象一下高大起来,也推动了县区干部高涨的工作热情。这些同志对每月八斤口粮的分配毫无怨言:“我们总比大爷大娘的五斤多得多嘛。”每个人都选择可靠之地,把分配给自己的粮食埋藏好。大家心里明白,这是关系到今冬明春一段漫长时间里,能否坚持斗争的大事,万万马虎不得,每人还在想方设法再弄点糠菜之类以填充自己的肚子。
地委机关的张肥、耿捷三和地委小武装队也和干部、老百姓一样,精心保藏好自己分得的一份口粮,这也是大家用自己的血汗从南乡里背回来的“珍珠米”,他们也将我的每月八斤留下。我对他们说,我成天在各地转悠,分给我的一份要扣除我在外的天数。张肥说,谁能天天记账,反正大家知道就行了。我说不管是谁,在口粮这件事上都不能例外,算日子,我和尹寿和自己能够记下来。耿捷三说,地委和小分队人人都分了,扣下粮算谁的?我说小队常在各处游击活动,月十五斤怎够吃,补给大家一点也好嘛,要不还可以接济咱们常住村里的特别困难的人家嘛。
陵县的救灾分粮是几个月来最让我揪心难忘的大事。至于我将下放到哪里,在我心中预感无疑是陵县。两年来我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陵县度过的,我已和陵县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难以割舍之情。运粮救灾,和陵县人民一起度过这场巨大的灾难,将是我一生中的重要一页。陵县县委书记王景芳,是我排除众议,力主将他安排到重要工作岗位的,但他确实工作不得力,地委同志早有很多意见,只是苦于没有适当的人选可以接替他,我下去不正合适吗?他可以不调动,改任副书记,这不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德县经过荒年,近日的环境也有了一些改变,边临镇、义渡口的敌军人数都有所减少,频繁出动骚扰我中心地区的情况也很少出现,新来的县委书记时进得以舒了一口气,刘秀峰也得以轻松一些,他愿意年后离开德县回地委工作。
临北则仍很困难。敌军仍然保持其兵力,伪军更加嚣张。何狗子是二分区几县中最难对付的一个对手。他经常突袭,力量薄弱的县区武装难以对付。经过一年的斗争,临北的政权、武装还是坚持下来了。秋天的运粮救灾行动,进一步加深了党与群众的关系,抗击敌伪的群众基础加固了,也坚定了干部战士坚持斗争的信心,使我深感欣慰。因为这是一年来地委争论的焦点所在,事实证明了我坚持设立临北工委、办事处和武装大队的必要性。
令人痛惜的是工委的王战亭突然病倒不起,离我们而去。这个雇工出身的优秀共产党员,尽管工作粗糙,时常讲点错话,但他那种不被任何困难吓倒,一心扑在党的工作和抗战工作上的劲头,始终赢得组织的器重和信任。我感到很难过,十分怀念他。
德平所处的环境比临北好,但工作中的困难比临北要大得多。我们抗日政权的旗帜刚刚举起就碰上和陵德相似的灾荒年头,我们的工作条件又不具备领导人民既和敌伪作战,又和灾荒斗争的能力,我们能掌握的乡村政权少,不能掌握的是多数。董静亭部队已悉数进城,与我方的关系已由长期的两面角色,变成公开的敌对关系,自然更增加了我方开展工作的阻力。我党政机构人手又不够,以至于区一级党的政权和武装,迟迟不能建立起来。靳兴侯、李玉池均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之叹。从地委专署来说,现在也无法给予更多的帮助,工作暂时难以开展。我自己深感对德平工作的开展帮助不够,如果能够腾出手来,再加上一点力量,德平工作的开展也是指日可待,但这不会是我了,而是地委其他同志的事了。
短短几天难以有什么作为,我匆忙地赶回齐济。这半年的局势和发展,我们活动的基本格局,是已经形成的以分区司令部为中枢,稳定在齐济地区活动,专署基本稳定在平禹,我率领的地委小机关、小武装则稳定在陵县,地委各个同志按时集中于齐济碰头,开会研究地区的局势和对敌斗争的策略。这次我主要是等待区党委对地委有关事项的通知,顺便明确我的去留问题。
区党委来的信息还很及时。曾旭清一见面就对我说,这并不是对你个人答复什么,而是渤海六个地委分区的统一调整,是一项大的部署。
原属清河的四、五、六分区,我们均不熟悉,看来也无大的变动,原属边区的一、二、三分区的领导干部则都很清楚。三地委书记李广文,副书记兼组织部长冯乐进均无变动,增加了宣传部长王宗仁,三军分区司令员则由边区军区政治部主任刘贤权担任;一地委书记彭瑞林已调区党委,由军区直属团政委陈德调任,司令员傅继泽未动;二分区司令员’仍由龙书金兼任,曾旭清仍任地委书记兼军分区政委,由一地委副书记曹戎调任副书记兼组织部长,郝炬、于梅先仍为地委委员,但下任陵县、齐济县委书记。
地委的同志都分别看到了这份电报,大家似乎都很平静,但又显得沉闷。孙子权见到我时,虽然脸上堆着笑容,但可以感到有些勉强,好像想对我表示一点歉意,却又不愿意表露出来。邹玉峰来得最晚,看电报时紧皱着眉头,没有吱声。曾旭清对我说:“你的要求终于得到区党委的批准,但你还是地委委员,尽管分工变化了,仍然是地委的领导成员,区党委这个决定考虑很全面,我们也都放心了。”我说:“事情至此,大家的心愿已经实现,可以就此告一段落。现在的问题是,曹戎不知何时能来?我建议地委向区党委发报,要求曹戎早日到此,以利工作,我们也好早点到自己新的工作岗位上去。”曾旭清则说:“无此必要,反正龙书金司令员在军区,他一定会向区党委了解和建议,我们为此发报反而不妥。”
在地委几人中,情绪最不正常的就是于梅先了。区党委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太突然了。尽管他曾向我表示:如果我下去,他要和我一齐下去。但那只是一时激动而说的话,他万万没有想到,此事还真的临到他头上,怀疑、自卑的心态使他在众人面前沉默不语。他在和我交谈时,却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看来组织上把我和你画等号了,要不怎么把你和我一齐下放在县里去工作?”
我无法回答他的疑问,只能想当然地说:“这样做是为了使地委机关更加精悍,也可以充实县里的领导力量嘛!’’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你下去明明是因为地委的团结问题,而不是精简地委机关,而我却和你一个名单,同时下调……难道会有另外的原因吗?”说到此处,他显然更加激动,“处理你的问题,已经众所周知。对我也这样处理,却无任何道理,要不就是我的工作不力,要不就是说我和你一样有错误。工作不力,我能够接受,我本来就怀疑自己的能力,能否胜任党交给的工作,但应该说在明处。说我和你一样有错误,也太离谱了嘛!这么不明不白,突然一个名单下调,在干部中会是什么印象呢?!”
我们的交谈本来是为了另一件事——周贯五政委交给我的,让了解一个县的干部的政治、历史问题。我从八大组回来后先告诉了于梅先,约定用一点时间来查证情况,交换了解的情况,以便确定具体的人员,向区党委上报调查名单。但这并没用多少时间,倒是工作调动的事谈了许久。他始终没有平静下来。
最后我对他说:“不管事情的来由如何,还有多少意见,我们个人都必须无条件地执行党组织的决定,难道能允许有其他态度吗?即使有意见,将来可以提嘛。但是执行党的决定是不可动摇的。你我还是党的书记、组织部长,更不能说二话呀!”
一个新的情况发生了。
龙书金从军区返回二分区,同来的还有刘贤权,让我颇感诧异:“刘贤权主任不是去三分区吗?怎么又绕道来此?”
龙书金带来了区党委新的信息:由于陈德坚决要求曹戎留在一地委和他一起工作,曹戎能否来二地委已经成了问号。据龙书金侧面了解,曹戎本人也不愿意离开一地委到二地委来,因此要求郝炬、于梅先暂时都不要下到县里去,仍然继续工作,等待区党委重新决定。“这不成了无限期推迟了吗?”我有点忐忑不安,心神不定。本来对曹戎来二分区一事,我早有疑问。在二分区内部分歧严重之际,他决不可能主动来此,除非是组织硬性决定,非来不可。现在陈德出面要求他留下,这不正好吗?不过这可给我添了麻烦,区党委到底要选谁来二地委呢?
“那很难说。”龙书金回答得很简单,然后转了话题。这次委托刘贤权代表区党委来二分区,了解调查二地委前段时间发生的一些问题,准备用一两个月甚至更多的时间来解决问题。你下调的事,只有等问题解决之后再作考虑。
我心中暗想:龙书金本身就是军区副司令,又是地委分区的主要领导,二地委有什么事,他不能代表区党委、军区来解决吗?还得要刘贤权来专门调查处理。刘贤权已经是三分区的主要领导人呀!
龙书金似乎已发现了我迟疑的眼光,他直截了当地向我点明:“我还是二分区的领导成员之一嘛!贤权同志代表区党委了解调查,我也是被调查对象,当然不能自己调查自己。贤权同志是冀鲁边军区政治部主任,是边区党委军区领导成员之一,他来了解调查直到解决问题,就具有客观、公正和权威性。区党委要求二地委所有成员都应尊重、支持贤权同志的工作,包括你我都在其中。”龙书金的话头最后转向我的头上,“我知道你心里有话,不愿意把它都抖出来。但还是建议你遇事要冷静再冷静,别那么意气用事。区党委这次下了决心,要解决二地委领导间的问题,你岂能置身于外?”
龙书金的一席话,倒真戳到我的心坎上了。我心里明白,八大组会上龙书金并不赞同孙子权的那番发言。在地委两次会议的风波中,开头他也不赞同第二次会议,后来还就此检讨过自己当时态度不坚决。不过在八大组会议中,他始终没有表明自己的观点,我很难想象那时候,他究竟在想什么?此时我只能以沉默来回答。
刘贤权很热情地招呼我,用他的话来说,我们算是老熟人、老战友了。当他踏上边区的土地之时,就由我迎接、护送,在南望子、八大组都有过多次接触。不过这次他却是以一个“钦差大臣”的身份来二地委,而我和地委的同志又都成了他的工作对象。
刘贤权为人平和,作风稳重仔细,虽然他即将出任分区司令员,但他那娴熟的政治工作方法,使我体会到区党委让他来解决处理二分区的问题是再合适不过了。
“咱们都是在边区一同斗争的战友,这次区党委交给我的任务,到二地委帮助工作,解决当前存在的一些问题,我很乐意地接受了这个任务,希望在工作中得到地委各个同志的支持,帮助我完成此项任务。”刘贤权的开场白,确实以客观公平的姿态出现。这使我的抵触情绪缓和了许多,尽管在我的言语中表露出已经检讨几次,再无多余的话可说。
刘贤权并未就此直接提问,只是笑吟吟地对我说:“郝炬同志,你也不要说的太‘绝’了,真的就没有意见可以发表了吗?不过这不要紧,我不会先向你搜集意见,你可以放心地去做你要做的各项工作,有时间先好好考虑一下,有什么意见要谈,到时候再谈也不晚嘛。可以等十天、二十天,一个月甚至再长一点的时间。”
这次谈话没有接触到任何实质性的内容,但有一个好处,在态度上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的心情也稍感轻松愉快,有时间谈点题外的话。
“贤权同志,能否告诉我,曹戎同志何时来二地委吗?”尽管我已从龙书金处知道此事,但还是想从刘贤权这里得到旁证。
“现在很难说。陈德同志坚决要求曹戎同志留在一地委,理由很充分,他的工作主要放在军队,对地方工作也不熟悉,如曹戎离开,对地委工作影响太大。”
“曹戎是否也不想来这里?”我问。
“那也有可能,不过区党委已经作了决定,他不可能以个人原因而不接受新的工作岗位的任务,关键还在陈德的意见上。”刘贤权移开了话题,直接对我说,“郝炬同志,你不要老想谁来接替你的工作,你好下到县里去。我给你交个底,至少在我在二地委调查期间,不会让你离开地委的,你想走也走不了。”
接着他把话题转向他自己:“我此次来二地委,纯粹是临时性的,此前我已作好去三军分区工作的准备。突然接受这项任务,当时也有些奇怪,后来才知道是龙副司令向区党委提出意见,认为二地委的问题,不是简单地调换几个干部就解决了,需要把事实弄清,真正解决问题。区党委认真考虑后同意了他的建议。本来最好是他代表区党委具体处理此事,但考虑他原就是地委的一位主要负责人,不便处理,这才临时点我的名,抓我一趟差事。反正三分区有黄荣海副司令在,我晚点去也不要紧……”
我原以为,自己很快可以下到陵县工作,现在看来事与愿违,下一步究竟如何,难以估计。但从和刘贤权谈话以后,也得到较长的时间继续在陵县地区处理地委和各处的联系,并具体指导北部几县的工作,能够以较多的时间过问陵县抗敌斗争和救灾工作的进行情况,以偿我前段时间未能亲自参加运粮救灾活动的心愿。
这次作了深入一步的了解,得到的情况未超出上次估计的程度,但对敌伪活动有所收敛的估计还是高了。敌伪对我们中心地区的村庄,确有两个多月未来攻击骚扰,但近日却连续两次来骚扰,还抓走一些人。
上次听说中心区受灾农户外出逃荒的不多,人心比较稳定。这次一接触才感到,事情并不完全如此,还是有不少青壮年外出逃荒。县里的同志一再向我检讨,说工作做得不细,事前教育不够,以致影响了中心区人心的稳定。区里侯继成、卫立勋等同志则认为出去一些人不是坏事,也不能据此说明局势不稳定。我以为在这大灾之年外出逃荒,缓和了本家本户缺粮的严重程度,还能把分配给他家的口粮匀给家人,这样不是很好吗?村子里不也更稳定了吗?
这么一说,大家反倒都高兴了。村里的爷们儿见到我,问起调粮分口粮一事,多半都跷起大拇指,齐声说,咱八路军、政府这件事做得太棒了,别瞧小小几斤粮,一户人家就能得到百多斤,连同家里一点棉花种子、花生壳、油枯、谷糠,有的户还有点存粮,有一个人外出,还能匀给家里一点,这就能对付着过这个贱年了。家家户户都把这点粮食看得很重,各自也埋藏得很严实,不漏罅隙。家家对政府、八路军的救灾行动都说是世代难忘。
村里党员同志告诉我,救灾行动以后,我们的发展对象一下多了起来,连过去从不开口的小伙子,脑子一下也开了窍,说我就是认准了这个死理,坚决跟共产党走。
有的年长的爷们儿,听说别处的国民党军队在打八路军,就叫喊:“八路军是咱老百姓自家的队伍,谁要想陷害忠良,打咱们八路军,我们一千个一万个不答应,死活要和他们拼了。”
大家对眼前的鬼子、二鬼子,警惕性就更高了。表示:不只是要把鬼子赶出去,为死难的同胞报仇,眼下还要特别注意防止鬼子、二鬼子上咱村咱家来,抢走咱们那点救命粮。
对灾区人民的接触越多越深入,心情就越不平静。在这严重困难的大灾之年,却使我们看到了人民群众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他们的思想日趋觉醒。敌人外表看似强大,却正在一步步走向灭亡。战争仍会持续一段漫长而残酷的时间,但是胜利的曙光已经依稀可以看到。眼下中心区内群众和干部情绪稳定,对胜利充满了信心,这一切同样也感染了我。许多人还想不到这么远,多半是为了能艰难地度过荒年,赢得对敌斗争的主动而感到欣慰激奋,我却从中感到,六个年头的闯荡,终于看到了光明与希望。不管今后我将干什么工作,我都会愉快、自觉地去接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