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立动员大会之后,杨一辰和我研究人力动员部的工作。大家都明白,人力动员部在支前工作中的分量很重,难度也很大,目前任务主要由胶济路南三区承担。随着战局的北移,鲁南本身已成为战场,并且如同苏北、淮北一样,逐渐处于敌人主力的后侧,大量人力动员,只能由鲁中、滨海两地承担。战局愈往北发展,鲁中将成为敌我双方的主要战场。事实上,必须逐渐动员胶东、渤海两地的大量人力支援鲁南的会战,如同去年鲁南、滨海南下支援苏北战争一样。这样远程的大规模的人力动员,难度之大,是可想而知的。人力动员主要是组织民兵、民工的火线担架服务前线,伤员的后方转运是由民站部来承担,这部分不在人力动员部的范围以内。组织火线担架,往返较远,而且战局变化纷繁,差不多一两个月就有一次大仗,打一仗,搞一批担架,轮换频繁,多在往返的路上,耗费很大。一些县从南下苏北开始,已经出了五批担架,对支前与后方生产均为不利。这一次担架已经改为配备到部队的三个月为一期的火线担架。愈往后看,还有可能发展成为六个月甚至一年以上的常备担架。组织这种随军作战的火线担架,需要大量的动员组织工作,要建立临时的党、团支部、小组和党委,进行思想政治的教育,有严格的组织纪律要求,需要敢上火线、有战斗力的民兵型的团队。基本是根据需要由一县组建一团或数团、营连班组健全的民兵担架团队。组织这样的团队,绝非易事,但战局的发展需要,又势在必行。我们都意识到这一任务的艰巨和繁重。
杨一辰是一位久经考验的老同志,性格刚直,遇事沉着,胆识过人,和刘格平、赵建民等同志一样,在山东党内有着传奇式的经历和英雄历史。他在担任党的辽宁省委工作时,曾在敌人警宪围堵搜查刘少奇(胡服)同志的危急时刻,昂然自若,挺身而出,面对敌人:“我就是胡服,你们找我干什么?”敌人大喜过望,立即将他镣铐加身抓走,使刘少奇躲过了这一劫。他被抓后说自己耳力不济,听错了名字,强辩自己并非“胡服”,最后逃离监牢。这一惊心动魄、扣人心弦的故事,在党内传为佳话。我在党校学习时,曾多次和王云生去见他,受益颇多。此次能和他在一起工作,也是让我十分高兴的事。他说话办事痛快直率,对我来干这项工作,他有点奇怪,怎么会把我留在这里?在这个老同志面前,我也有些憋不住话,忍不住说,李部长说我浮躁调皮,留下来磨炼嘛!顺带也提到孙汉卿讲的那几句话。“李宁这个同志,怎么这样子,别人提点意见,就要给点难堪么?不过,这也是老毛病了,在分局这几年,别人也有点看不惯。他这个人,就是听不得别人有点不同意见。”
我说:“我一直十分敬重李部长,以前听张晔同志讲过他的英勇斗争的事迹,正因为如此,我作为一个党员,向他反映了对党校领导的一些意见,真想不到会给他落了个这样的印象,早知如此,我何苦去反映意见呢?”
“张晔同志的话,是真实的,但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你去问张晔同志,你看他是什么看法?”杨一辰说,“这样也好,不管李宁同志对支前工作怎么个看法,但它确实是当前的重大工作,咱们能在一起承担这个任务,为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作出一个党员应该做的贡献,这不也很好么!”
这对我的确是一场新的真正的锻炼和考验!
蒋军主力已经从枣庄出动,向临沂方向前进,华东局暨山东领导机关离开苏村一带向东北方向转移。支前委员会按预定方案分作两路,郭子化、贺致平率领本部随省政府一路行动。因为郭子化本身就主持省政府机关工作,所以可以两方兼顾。另一路则由杨一辰率领,和野战军后勤一起,随同前线指挥部活动。这时我看到刘瑞龙。他是苏皖边区政府副主席,看来也是自卫战争爆发,一直组织支援前线工作,并随华中野战部队一同来山东的。他驻在野战后勤,实际在帮助参与工作。我们都和后勤兵站部驻在一起。兵站部长王诚,还有从苏南撤退随部队一起行动的管寒涛,看来多半是临时性的。我们几人都是常年在地方上打游击,现在又一同进行支前工作,很谈得来。特别是刘瑞龙,十年前曾在安吴青训班有过接触,这次意外重逢,自然也很高兴。从他和管寒涛那里,也了解到华中地区斗争中许多动人的事迹。有些事情,真和在冀鲁边、渤海的斗争有许多相似之处。当然,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们又在进行一场人民解放的伟大斗争!如同华东局和军区事先预计的一样,战局向鲁中腹心地区转进很快,徐州方向集中的蒋军大部主力已兵临临沂城下,正欲向北挺进,济南敌军亦自北南下新泰、莱芜一带。从去年华中至山东战场发展来看,敌军每北进一段时间即发生一场我军歼灭敌一部主力的大仗。此刻,预示着我军主力将在这一带以一部阻击南路敌军,大部主力集中歼灭北路南下敌军。
我奉命走到向北转进的华野一个纵队之后、南线阻击部队之前,抢先检查督促鲁中东区各县组织人力、物力支前的准备情况,这很适合我以往年代的工作风格。现在只有我和警卫员潘清和二人,算得是单枪匹马,虽是阵阵战云密布,却又可以在属于自己的环境下自由自在地活动,走累了,有一匹瘦马,还可以歇歇脚力。这些地方,过去从未到过,一切都不那么熟悉,加之战事迫近,又正值春耕农忙,每到一处,要找到县里主管领导很不容易,跑路时间多,做工作时间少。
跑了几天的路,发现了北来的新四军中有的部队和地方群众的关系不够融洽。在临沂时就听到过一些传闻,不止一处的老百姓对有的部队有些突出的反映,这里边很大一部分是言语不通和生活习惯不同形成隔阂所造成的。我原来就多次听部队说“反攻反攻,反到山东,高梁煎饼,夹着大葱”之类的牢骚话。这次也听说,山东人洗脸的铁盆,南方战士拿去洗脚,尿盆拿去洗衣服之类的事。看来些微小事都需要用很大的力气做思想政治工作。也有一些违反群众纪律、引起群众意见、不利军民团结的事。这和部队长年转战,新成分增加很多有很大的关系。听说陈军长①在泗洲城战斗失利后,对部队总结时指出:参战的几个师,第一个师战斗力强,群众纪律不够;第二个师纪律好,战斗作风不足;第三个师战斗和群众纪律都好。泗洲战役失利后,部队撤到村里,暴雨滂沱,战士们在大雨中整齐列队站立,终宵未打扰一户农家。唯独第四个师,纪律与战斗力均差。等我从临朐回到支前办时,听说野司首长在大战前对这个部队中违纪事例与人员作了严肃处理,部队干部也作了调整。
我这一趟,从南往北,止于临朐县城,也就是经过了几个县境而已。在这短短的日子里,却加深了我对鲁中的印象。
鲁中到底是抗战时期早已形成的山东根据地的中心地带,有深厚的组织基础和群众基础。目前在党的号召下,在群众中已经树立起浓浓的支援自卫战争的观念和气氛。这里的一切工作,都是为前线服务。华东局和山东省政府要求迅速进行的各项支前工作都已及时展开,连组建急需上战场的火线担架队这个最艰苦的任务,各县也都及时组织起来。临朐县由一位副县长和组织部长带队,按军事化管理编制,班组长都由民兵骨干和党员担负,在极其紧迫的时间内,还抓紧进行临战前的思想动员。他们进行的这些工作,自然是按省里和鲁中区指示的具体要求和做法,但县里却能以认真负责的精神,集中全力做好这项工作。全县上上下下都十分紧张忙碌,支前肯定是放在第一位的工作,同时还得准备春耕。大部分青壮年劳动力都上了前线,参军的参军,支前的支前,在家里生产的人手就很困难了。现在是男女老少齐上阵,搞好生产为前方,支援咱解放军打老蒋,口号喊得震天响。实际上人们也干得正欢哩!这几天,我走了一路,所见所闻,大都如此,确实大开眼界。鲁中老区的各项工作,与我们过去在边缘游击区的工作比较,高下不是一星半点。
几天连续不断地奔走,免不了早一顿晚一顿,时有枵腹之感。此地当然仍用解放区的老办法,住在哪村就在哪村派饭。这一带和鲁北那边的生活习俗大不一样,也和临沂一带不同。家家都是酸煎饼,都是红高梁粉再掺上些糠,还要把一锅面先发酸,再摊成煎饼。一吃进口,从牙齿到牙龈全都“酸到了底”,过了两天,牙齿还不能咀嚼东西,真是领教了酸的滋味,酸的苦楚。我不禁向当地同志打听,为什么一定要吃这酸煎饼?他们只能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已经延续了几百年的老习惯,别的也说不出多少理由来。
等我回到支前办,谈起此事,杨一辰告诉我:煎饼里的红高梁粉连皮渗糠,本来就又粗又硬,可吃酸煎饼,不觉得有多粗多硬,就是酸点,并不难吃,其实就是把这些东西发了酵的缘故。别处不吃酸煎饼,但吃煎饼一定同时吃酸菜,和这也是一个道理,这自然是各地习惯不同,有的也因物产不同而异。你在鲁北吃窝窝头,因为那里是棒子面、小米多点,鲁中、鲁南吃煎饼,是因为产的红高粱多。
杨一辰还特别指出,旧社会,山东和哪里都一样,贫富悬殊,财主家收大租,放高利贷,吃的是山珍海味,骄奢淫逸,可这只是少数的大地主、大官绅才是如此,大多数贫苦的老百姓,他们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打一点粮食不够吃,还得交一大笔租子,只好碾高梁带皮,渗糠加野菜,做成酸煎饼,这还算得上过得去的日子哩,连酸煎饼也吃不上的人还有的是哩。
我真想不到,一个酸煎饼还有这么大的文章。杨一辰不愧是一个阅历广、斗争经验丰富的革命老前辈,一个旁人看来不起眼的事,就能令人信服地给你讲一篇历史唯物主义、阶级矛盾的大道理,使人获益匪浅。我不禁联想到前几年所见到的山西大黑山的老乡差不多一到下半年,每天就靠喝七八顿稀米汤过日子,这不也是粮食不够吃,只能靠当地煤炭多,熬米汤来填饱肚子吗!冀西山区软柿子晒熟掺糠当粮食,同样也是一个道理,可我就没能悟出来!
我在临朐时,已风闻莱芜大战已经打响,县里也转来信,要我立刻回支前办。此时支前办和后勤兵站部已经一起转到博山附近,刘瑞龙、管寒涛等人均在此。
杨一辰告诉我,华东局接渤海区党委来电,要我即回渤海,继续做支前工作,并要求我立即启程。他不经意地笑了一下:“现在战争越向北打,鲁南、滨海的人力、物力都用不上了。鲁中本身已是战场,支援大军的任务,眼看就落到胶东、渤海两区的肩上。胶东位置偏东,离主战场远了一点,而且沿胶济路一线,也受到战争的威胁。渤海现在离主战场最近,但它大部分地区在黄河以北,去年冬天,黄河归故,把河北和河南隔开了,地区相对比较平静。未来一段时间,很可能成为战区的后方,也是能拿出力量支援前线作战的主要地区。已经根据华东局的指示要求,成立了支前司令部,王卓如、廖容标几人出面,要你回去担负支前司令部的常务工作,这个理由非常充足,华东局能不放你走吗?这样也好,你回渤海,还是会经常和我们打交道,大家都熟悉了,办起事来,可能更放心。反正,你现在是支前这条线上的一员干将了。”
刘瑞龙、管寒涛也在旁边凑热闹。刘瑞龙说:“这是组织的决定,你就赶快回渤海去,现在咱们都干上这一行了,我野战军总有打出去的一天,到那时候,我们一起南下支前不是很好么?捎带一句话,见到王卓如同志,代我向他问好,我们已经多年未见面了。说不定用不了多久,我也要到渤海区去找他哩。”
管寒涛说:“咱们才相识不久,不过也不算晚,到时候,大家再碰到一起,会比现在更好。”
正在此时,已经得到正式的消息,我军莱芜大捷,全歼自济南出犯的李仙洲兵团,严重打击了蒋军的嚣张气焰,自临沂北犯的蒋军主力目前也被迫停止北犯……
这一仗太令人振奋了!不过人们全都明白,国民党反动派对山东的重点进攻才刚刚开始,被歼灭的还只是号称六十万大军的小部分,战争还会继续,更大的激战还在后头。无论是野战前线,还是后方的后勤支前,都将进入更艰苦更困难的时期。
杨一辰叮嘱我:“下次战役的支前工作,渤海区免不了立即上阵,承担大头,你立即启程回去吧。渤海区来电已经说明,你径直去桓台索镇报到,支前司令部就在那儿安营扎寨!”
回头算来,我到支前委员会前后也不足两个月的时光,行程变化,真难预料。但是在这么短的日子里,我上上下下,折腾捣鼓,跑了一些地方,做了一些过去从未涉及的工作,所见所闻,也长了一些见识,并得以有机会在郭子化特别是杨一辰这些革命老前辈的指导下工作,得到了他们的教诲,遗憾的是时间太短而已。李宁给我穿“小鞋”的阴影,似已荡然无存。我承认这确实是我的一次磨炼,但这是人民革命的需要,也是我个人革命道路上应该经受的考验。我下定决心,全身心投入到斗争中去,其他一切,都在所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