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雨季节似比往年提前。连日来天空总是阴沉,时有阵雨。桓台城周一带,遍地泥泞,行路困难。偏巧此时军运十分繁忙,路南战事,已经从莱芜、新泰一线,转向临朐、益都方向。
蒋军的意图早已明显,扼断黄河两岸交通,以重兵往鲁东一带挤压,企图最后在滨海狭窄地区与我军决战。我军孟良崮一战歼灭敌整编七十四师以后,主动撤离,经过近一个月的捉迷藏似的转移一进击,进攻一转移。敌军一部进驻临朐、南麻一线。我军伺机对抢先进驻南麻的敌军发动了又一场大的歼灭战,以一部分部队对南麻外围的大部分蒋军坚决予以阻击,截断南麻守敌之来援,战事就在此间打响。
东风吹过,在桓台隐约可闻炮火声。支前办所有同志们都全神贯注地关注着南麻的围歼战,并随时与刘瑞龙、杨一辰所在的野战军后勤兵站部取得联系,等待命令,部署行动,心无旁骛。
战斗开始以前,就在不间断地下雨。到战斗打响后这几天,雨下得更猛、更大,连绵不停。道路上厚厚地浮起一层层稀泥,三两脚竟拔不出腿来,抬伤员的担架,运输物资特别是弹药的小车,全都陷入深厚的泥淖之中。在战地上的每个民工,每个人都是凭着一股平常所没有的勇气和力量,艰难而顽强地在泥淖里迈起了脚步。
瓢泼大雨依然下着,遍地泥泞,交战两方难以看到有什么变化和发展。
在桓台前办,大伙儿也是彻夜难眠,等待着从南麻前线传来的每一个消息。大家还想到另外一点,不管前方战事如何变化,我们这个临时支前指挥部,都不会在桓台长驻下去。廖容标司令员打过招呼,这次完成南麻歼击战任务以后,我军主力将会进一步分散和机动转移,胶东方向将是山东境内蒋军与我军最后鏖战的主要战场。我们现在所处的渤海黄河以南部分,即现在的三分区,虽然也有较大的活动范围可以利用,但客观上是背临黄河和滨海、前靠济南及胶济铁路的狭窄地带,只能是牵制东线敌军的次战场。廖司令员及其指挥下的三分区地方部队,将在此间配合主力部队打击进犯的敌军,支前任务也将由三分区承担。我们支前办也有可能撤回黄河以北,复归支前司令部而不再单独存在。
远处的炮声渐渐稀落,四周重归寂静。办公室的赵参谋和小潘,这对从江南转战来此的年轻伴侣,在默默地打整背包行李。他们在战斗的行进中结合,一身轻装。老赵身上背的大背包和小潘背的小背包就是他们唯一的共同财富。支前办向他们打了招呼,要随时准备整装待发!
头一批担架抬着伤员从战地上下来。这是原来未曾有过的事。火线担架一直跟随前线部队,从火线上运下伤员到后方转运站。这次却是从火线上运到战地医疗所,并一直护送到黄河北的后方医院。原来由于情况紧迫,后方转运一时赶不上,而这批火线担架的服役也将到期,就由他们直接把伤员抬送至渤海地区医治疗养。他们沿途都按照野战后勤兵站部的接应路线,交到桓台附近,再转回原处去。从这里得知,鲁中、胶东的担架已接送伤员到胶东安置,来渤海的皆是渤海头批派出的担架队,加上前边运送物资到南麻前线回转的大车、小车,他们也运回了一部分伤员,这就形成了几天中人员车辆大量北流的场面。
黄昏过后,刘瑞龙、杨一辰、管寒涛等随同野战军兵站部的同志赶来桓台,风尘仆仆,一脸疲惫。他们在战地前方,已经几天几夜未曾闭过眼了。
“怎么说,这个仗也是打成了平手。”刘瑞龙说,“我们没拿下来,他们也没有打到我们什么,这只能算是扯平。可惜,好端端一个漂亮的歼灭战,硬是叫这连续几天的瓢泼大雨给淹没掉了。联想到去年秋天的泗州城之战,也是部队攻进去了,结果让突然降了两三天的大雨给毁了,后续部队上不去,弹药上不去,攻上去的部队受到损失,不得不撤下来。陈军长后来表扬攻城的八师,打得太苦了。那一仗给我们大家的印象确实太深了。偏巧,这次南麻战役又摊上这门子事。不过战事还是按照我们设想的构架发展,我军按照事先考虑好的方案部署进行。你们可能还不知道,人民解放军的反攻号角已经吹响,一年多来的内线苦战告一段落了,现在也该轮到我们打出去的时候了。”刘瑞龙也不再卖关子了,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大家,军委已经通报:刘邓大军已经越过陇海,挺进中原,直向大别山。你们看,蒋介石一伙正张牙舞爪地向山东解放区疯狂进犯,他们哪会想到,人民解放军却已打到了长江脚下,打到他蒋介石统治中心地带,现在他们的心窝上被插上了一把钢刀,难道会不管不问,不把他的重点进攻部队拉回去?
我们的眼睛也为之一亮,这不就是中央指出的战局即将发生重大的变化吗?而且正是我们处于困难时刻出现的,使人不得不衷心高呼:毛主席、党中央的决策是多么英明、伟大哟!
刘瑞龙接着说:山东的战局发展,早在中央和野战军领导的掌握之中。敌人号称六十万之众,一时显得很强大,但被我军在各个战斗中消磨歼灭的也有十几万人左右。他们打到我解放区来了,可包袱也背上了。现在济南、泰安、济宁、枣庄等地都得重兵把守,少了怕被我军吃掉,这样又拉住敌人相当的兵力。现在敌人还要向鲁东一带继续进攻,但已是今非昔比,进攻能力已经大打折扣。我军在鲁东的许世友、谭震林的东兵团,拥有几个纵队的强大兵力,我军主力已打到鲁中及其外围,打击和牵制济南等地困守的蒋军,一部分主力将按照中央部署,外线出击,与刘邓、陈谢部队呼应作战,驰骋中原。相信用不了多久的时间,蒋军必将自顾不暇,疲于奔命。他们所吹嘘的重点进攻,终将以彻底失败而告终。
刘瑞龙一席长谈,使我们心中晃荡不休的郁结,顿时释然,胸中豁然开朗,满天的阴霾恍然烟消云散,乾坤已被扭转,希望并不遥远,眼前的纷乱、苦难,通通不在话下。
此时,刘瑞龙、杨一辰两人一再提醒我:尽管大军分流,进入渤海区的比例不大,但也不小。在这短暂的时刻,你们的支前前方指挥所,还将承受巨大的压力。在渡河运输力不足的情况下,保证北撤伤员、后勤物资行动安全的担子不会轻松。杨一辰告知,在完成此项任务后,渤海区已不再担承路南支前任务,你们支前办即可撤回支前司令部,听候下一步分配任务。
他们几人没有休息,迅即离去。我们猜想野司已经走到他们前边,在这纷忙杂乱之时,不会允许他们有多少休息空隙的。
随后廖容标司令员也来到支前办,他告诉我们的信息和刘瑞龙、杨一辰所言大致相同,但明确了一点,他带领军区一支直属部队,与三分区地方武装一起,掩护野司及其后方人员北撤,组织运输渡河则由支前办与三专署配合完成。此后,他将继续留在三分区,配合主力部队和进犯的蒋军展开斗争,今后如有支前任务由三专区独自担负。支前办完成运输任务后即撤回支前司令部。据他所知,渤海区将担负南下反攻部队的人力支援任务。
廖司令员对面临的任务乐观而又自信。他在严峻的游击战争环境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何况这儿又是他十分熟悉之地。
不过我却有点杞人之忧。在主力部队机动作战以后,三分区地方武装再加上军区少数的直属部队,其实就是在原来的区中队、小游击队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成员大都是新参军的战士,在这样一个狭长而又和黄河北岸隔断的地区来讲,斗争之困难程度可以想见。
这是几个月来长住桓台,担负支前工作以来的最后一次行动。我没有廖司令员那样的沉着、自信和毅力。只是在紧迫的战争局面下,进行繁杂的组织转运等工作,不曾尝到直接作战或火线支前的滋味。不过我也自信有这样的勇气和责任感,它驱使我拿出浑身力量去完成这一使命。在这段时间里,我还没有感到有多么棘手的事发生。当地党政民把战争放在第一位,给我们的工作以巨大的支撑。为了“打好这最后一战”,现在我们日夜守在黄河岸边,看着北撤的人员安全渡河。只要渡过河,人的心里就踏实了。其实就是黄河以南,这儿距离进犯的敌军还老远老远,况且敌人现在无心、也无力顾及此地。这儿不过是个平常渡口,只因人多难免显得拥挤忙乱一点。然而在战争气氛的笼罩之下,对着波涛汹涌的黄河水,人们还是争先恐后、络绎不绝地抢上渡口边的小舟。偶尔在上空还出现自济南飞来的飞机,向漆黑的夜空投下耀眼的照明弹,使得夜渡黄河就更加笼盖着一阵阵苍凉悲壮的意味。
让人们记忆犹新的是,九年前的夏天,蒋介石亲自下令炸开花园口堤坝,欲以此阻止日军西进。结果是淹没了豫东大片土地,数百万农家惨遭没顶之灾,举世震惊。尔后,干涸的黄河河道,曾经是抗日游击队出没之地,这里流传着“黄河两岸度春秋”的美好歌谣。就在一年半以前,我们一行赴华东局学习的人们也曾自由自在地穿过黄河故道,走向鲁中。就在此后不久,蒋介石以恢复黄河故道为由,不问堤坝是否已经加固,安全有无问题,悍然放水归故。其目的是利用黄河天堑,隔断黄河南北两岸之交通,以挤压山东我军于黄河以南,寻求决战。其阴险用心,昭然若揭。所幸解放区人民洞悉其奸,防患于未然,抢先作好准备,使黄河归故后,未出现重大险情,天堑横亘,也未如蒋介石一伙的阴谋构思。黄河天堑固然使我军主力行动难度加大,但并未影响我军在黄河以南广大地区的纵横驰骋,机动歼敌。而同时,黄河天堑使南岸蒋军难以穿越,使我河北广大解放区安之若素。几天几夜都在黄河岸边晃荡。嘹望浩瀚的水面,汹涌的波涛,狭小的渡口和一条条飘荡的小舟,不禁浮想联翩,思绪起落,若有所失,亦若有所得。在黄昏黑夜里,目送飞舟一条条驶向滚滚波涛之中,直到最后一批人员驶往彼岸,犹觉意犹未尽,流连已久,才回到临时暂住的村落,睡上一场好觉。到次日天黑,才又踏上一叶轻舟。和船老大聊聊天,张望这四周白雾蒙蒙笼罩着的原野,此时颇有一阵轻快之感。回味刘瑞龙、杨一辰、廖容标等诸公的提示,不知将会接受什么新的任务,走向何处?反正我已注定在支前这个行道里磨炼,不论到哪里都是一样。细细思量,也可说是“沧海为家,征途无休”吧!不!应当是“征途漫漫,胜利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