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告别临邑
连天阴雨骤晴,在灿烂的阳光下,一望无垠的原野从脚下飞过,多日郁结的心情顿感轻松而明快。刚刚撂下了黄河南边那副紧张的担子,如释重负,不过内心里却有点空荡荡的感觉。带着这样的感觉,我赶去渤海区首脑机关,领受下一个新任务。在这火红的战斗时刻,人是无法稍停片刻的。
区党委、行署机关都住在惠民、阳信间的农村里。自从战争全面爆发以来,各区领导机关都已移驻乡村,以防止暴露目标,求得隐蔽。待我找到王卓如,他高兴地说:“你们这两个月的工作干得不错,可以说是较好地完成了这一阶段的任务。从前方部队的要求,后方各个地县的反映来看,都有较好的说法,这可以说是我们渤海支前初战的胜利。你这趟回来,也该调整一下,休歇休歇!不过当前的形势是不会让我们这些人清闲度过的。昨天,新华社已发布了特大新闻,大反攻已经开始!新的任务很快也会开始了。”
“我们事先已经听刘瑞龙、杨一辰同志谈过了。”
“不,这不一样!”王卓如显然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我们内部自然早有通报,但在全国范围公开宣布,一定会给人们一个特大的惊喜,人心振奋,自不待言,对蒋介石集团内部的震动会更大!战争已打到他们自己的脚下了。”
他顺手递给我一张刚印发的《渤海日报》:“你仔细看看,它定会使你产生巨大的兴奋和格外的震动。这是报纸登载的新华社全文的新闻稿。”
我一口气看完了这条新闻的全文:
由刘伯承、邓小平两将军率领的晋冀鲁豫人民解放军在豫北、鲁南进行连续的歼灭战后,挥师鲁西南,抢渡黄河,穿越陇海线,挺进中原,直指蒋介石集团统治的腹心地区,揭开大反攻开始的战幕……
由陈毅、粟裕两将军率领的华东人民解放军,在抗击蒋军对山东解放区的重点进攻,在莱芜、孟良崮、南麻进行连续歼灭战以后,一部分主力,经过休整,转入鲁西地区,继刘邓大军之后,穿越陇海线,进入中原,指向徐州、郑州、开封、阜阳等广大地区。
由陈赓、谢富治两将军率领的晋冀鲁豫人民解放军太岳兵团,自晋南抢渡黄河,挺进中原,进入豫西、陕南、鄂西广大地区,直指洛阳、南阳、襄阳等地。
我军大反攻的开始,标志着蒋军大肆吹嘘其在陕北、鲁南歼灭人民解放军主力的企图已完全被粉碎,战争锋芒已指向蒋介石集团统治的腹心地带,蒋介石集团的统治,已是摇摇欲坠,发生 了根本性的动摇…
这确实与原来知道的内部通报大不一样。原先我们只知道刘邓大军反攻南下,而现在是三路大军,形成掎角之势,驰骋中原,直接威胁长江中下游地区,这能不使蒋介石集团首尾不能兼顾,人心大乱吗?特别重要的一点是陈粟兵团出师豫皖苏广大地区,这太令人意外了!南麻之战犹酣,我以为野司指挥中心,可能进入渤海,怎能有这么快的分身术,一下子就跳出山东,进人中原,真让人难以想象!我们军区、区党委也不知道华野领导的行动会如此迅速。原先只知道有两个纵队,其中一个是十纵队,自鲁中跳出津浦路西,但不知道,他们这么快就挥师南下。前两天,刘瑞龙、杨一辰前来专谈今后渤海支前的任务,提到鲁南战争局势将继续下去,但敌进攻的趋势已大大减弱,战事可能集中于胶东一线。华野已组成由许世友、谭震林指挥的东兵团,依靠胶东及鲁中滨海地区对敌作战,伺机歼灭其主力;总部直接指挥的西纵队仍在鲁中及渤海黄河以南地区,与东兵团策应作战。渤海三分区将主要承担西线作战的支前任务。渤海区的另一项支前任务,就是组建五千副常备担架,赶赴华野兵团南下部队服役。他们已经提出,要我承担这一任务。
原来我要接受的新任务,就是此事,这确实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大事。前段时间,我们从渤海调担架队去鲁中战场已属不易。但渤海与鲁中,毕竟都在山东范围之内,且距离也近,虽然出了不少问题,但终于还是完成了这项任务。而这一次,部队已经南下,从后边组织担架前往豫皖苏一带,要经过鲁西南、豫东敌我双方“拉锯”地区,民工背井离乡,千里支前,这一路如何巩固,使担架队能形成建制交到部队,就是一个很大的难题。通过“拉锯”地区,很可能会遇见敌情。五千副担架就是三万人,这么大的民工队伍,临时集合,无组织纪律性,又无战斗力,用什么来保证其行动的安全,问题很大。还有鲁中南在前段时间,组织常备担架队,以三至六月为期,而这批担架,因路程过长,刘瑞龙提出以一年为期,几乎等于临时服兵役,动员组织工作难度有多大,实在难以想象,使我不禁面有难色。我深知这个任务无法推脱,以我的工作作风和性格,自然也不会推脱,但此事的难度实在是太大了。
王卓如似已看到我思想上有些为难,但他也知道,我终将会接受这个任务,不会推脱。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理解你此时的心情,接受这样的任务,对你并不陌生。我至今还记得,你带领那支小队伍,穿越几道封锁线,行程达几百里,直上南望子岛,随区党委、军区在海上漂流并担任警戒的事,现在的任务可能更艰巨一些,但却是在反攻的大好形势之下执行这一任务,人们的精神状态与那时也不可同日而语。虽然行程千里,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解放区内,只有鲁西南、豫东一小块土地有点卡脖子,总是可以想办法对付的嘛!据刘瑞龙告知,不仅是支前人力,从鲁中南转移出来的大批干部,其中还有从华中转移到山东的干部,也将有一部分同志转赴豫皖苏地区,这个地区将成为华野南下兵团的根据地。可以肯定,你接受这一任务并不孤立。提出这一任务,也是源于鲁南会战中,创造出火线常备担架这样的形式,对部队作战起到了支援、支持的良好作用。以前的战争没有这样搞过,这次给我们提出这个任务,也是对我区支前工作的信任和期待,尽管困难是有的,但我确信,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你是绝不会推脱的,而且会毫无畏惧地去完成这个任务。”
我说:“这个任务确定要我去干,我也没有不承担的理由。事实上我已是支前‘专职人员’了,还能推给别人吗?我只是想说,完成这一任务的难度很大,必须做大量的组织工作,从开始组建、配备干部、集训、出发,一直送到部队,这一连串的事,都需要缜密的筹划和准备,不是一说就能办成的事。”
王卓如说:“这个自然,我已与刘瑞龙、杨一辰两人约定,等你回来后,请他们来一同商议一下,这边你、我和见新参加,把事情具体议定下来。”
我见到刘瑞龙、杨一辰、管寒涛。他们就住在区党委、行署驻处附近的村庄里,看来是为了联系方便有意安排的。我到此时间短促,无熟人可见,除了和牛子春下两盘围棋外,无所事事。牛子春过了一两天也回行署粮食处去了。杨一辰也与我有同感,他在此也无什么熟人,正好可以聊天。我说,华野大军这次行动,保密特好,陈粟南下这一大事,你们事先连风也没漏一点点。
杨一辰说:“此事只有刘瑞龙早就知道,他经常去野战司令部,我们都排不上。不过宣布了名字人就不一定去了,前不久我还见到过陈军长嘛。”他又说,“看来,中央对战局早有安排,事实上华野分成三坨,东兵团许世友、谭震林,西兵团由野司直接管,其中一部分主力可能由陈毅率领到中原,但名字不妨公开。一说名字,就给部队壮了声势,这是极具震慑效果的呀!”他还谈道,“陈军长已打过招呼,要抽一批干部到豫皖苏,我也被包括在内。现在你专搞支前工作,我主张你把担架队交到部队,完成任务后同我一起去豫皖苏,到一个新的地区去工作。”
我问他:“那刘瑞龙又将如何呢?”
杨一辰说:“他刚刚被宣布为华野副参谋长,也可能是过渡吧!从长远看,他还是搞地方工作。”
杨一辰的话,引起我的思虑。本来我早就有离开二地委和渤海区之念,只是由于党校学习后这段时间,鬼使神差地绕了个圈子,又回到渤海,实际上搞的是临时性的支前任务。这次带担架队南下的任务完成之后,回渤海也是等候分配别的任务。如果就此南下,和杨一辰这样熟悉的老同志一起在新区开展工作,也不失为好事呀!寻思过去的岁月,似乎注定我是一个不断变更去向的命运。在中条山的两年时间,我前后六次变动工作,虽然是在一个较小的范围内变动,但这么频繁的变动,却是事先不曾估计到的。二十六个月,平均四个多月变动一次。到冀鲁边、渤海五年内,也有四次工作变动。只是在二地委工作时间最长。今年以来,似乎又在走马灯似的打圈子了。这次当担架队的临时司令,将成为我的革命生涯中的又一次大的转折。仔细思量,我还是乐意接受这个转折的。
刘瑞龙和王卓如以前就很熟悉。前些日子相距较远时,都曾托我捎信互致问候。现在一起商议工作,大家都没有什么拘束,话谈得很开。不过人们都熟知党的组织原则和保密纪律,绝不绕出题外议论事项。王卓如先来了个开场白:“瑞龙同志现在是华野副参谋长,一辰同志是山东支前委员会的负责同志,他们代表野司和省支前委,明确给我区的支前任务,我们在此一同商议如何具体执行任务的事项。”刘瑞龙对自己的新任务,未作什么解释,只说连他自己也没弄明白,突然宣布给他这项任务,看来也是华野南下兵团向中原进军时,有关后勤工作的需要。他在此稍加阐述这次行动如此紧迫的原因所在:南麻战役前,华野已分出两个纵队,跳出津浦路西,休整待命。南麻战役进行之中也未为所动,随后刘邓大军突人中原后,中央随即通令,要求两翼必须迅速跟进,配合刘邓大军行动,开辟中原战场。在后勤各方面工作来不及准备的情况下,由野司参谋长代表野司首长率部抢先出动,余下必须跟进的后勤各方面准备工作,要在后方筹划并陆续跟进。现在新华社公布了我三路大军已经展开反攻,与敌军的较量即已开始,后勤准备工作也要加速进行。
刘瑞龙告诉我们,主要的准备工作有三点:首先是部队所需的物资弹药的供应和运输,像冬季军衣,现在后方就要作好准备,大批军用物资现在就要陆续运送,野司兵站部为此已将基本力量投入到外线作战的后勤保障工作中去。他在近日处理完相关事务后即随同兵站部前赴中原。其次,华野南下兵团的第一目的地是豫皖苏地区,它的前身是华中淮北路西分区和平原军区。部队进入开辟的豫东水东分区,因形势发展,近期才组成豫皖苏地区,现在急需向该区输送一批干部,充实区、地、县的领导,使之成为南下兵团的战略基地。此事正由华东局组织部筹划解决之中。另一重要问题是提供南下兵团所需的一批常备火线担架。部队在机动作战中,火线抢救及转运伤员是一个突出的问题,在华中地区就吃过不少苦头。今年山东地区以领导带头,严密组织定期的常备担架支持部队作战,较好地解决了这个难题。现在南下兵团进入新区作战,解决这一问题的难度大增,经华东局确定,由渤海区组织五千副常备担架,随后南下,跟上部队执行任务。由于路途较远,建议此批担架服役期定为一年。以后的担架均在当地解决,不再由后方另派。
刘瑞龙提到的前两项,仅是说明情况,实际问题则集中在担架队南下一事上。他强调此事重大,渤海区一定要派出得力的干部带队前往。他的话中之意甚明,只是没把话说尽,留给王卓如讲罢了。
此时王见新却抢先开口说,如果组织上允许,他愿意去承担此项任务。王见新素以坦诚、爽快著称,在渤海以及山东的干部中,“王大眼”的风格颇有名气。我相信他说话的真诚,如果他能去,我也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助手。因我们相处得很愉快,他和杨一辰也很融洽,他来渤海前就担任华东局城工部副部长,和杨一辰共过事。
刘瑞龙、杨一辰对王见新的表态表示欢迎,不过王卓如最后发话,他说:“见新同志这一良好的愿望,当然很好,但从渤海区工作考虑,还是不能让他离开。渤海区的干部本来就紧张,行署只有他一位副主任,他还肩负着全区支前工作的重任,他撂下的这副担子,我可没有精力具体去管。况且,瑞龙、一辰两位同志已先提名郝炬去,去两个同志也没有必要嘛!”
王见新的脸上露出些许的遗憾,但事情总得由组织决定嘛。
我也谈了自己的看法:“这可是一个难剃的头!既然组织已经决定要我去,我也不能推辞。此项任务确实很艰巨,明摆着一大串组织准备工作,如工作做不到家,最后极有可能垮在半道上,更甭提到达豫皖苏的话了。”
看到大家都同意我这个看法,我顺势提出要抓紧进行的一些工作:“要向出人的县的领导同志交代清楚,提高他们对此项任务重要性和艰巨性的认识,能够抽出得力干部,组建县担架支队的架子;要比照民兵的标准建立担架队,每副担架六个民工,其中应有两人是民兵,使他们成为班上的骨干;要用一定的时间集中训练,进行组织纪律教育和阶级教育,对其中成分不好、思想不稳定分子适当清理,以利于担架队自身的巩固。一定要舍得花这点时间,把担架队的情绪鼓动起来,把组织工作搞得严密一些,不发生大的减员,这样可能减少一两个月的服役时间,但这样做是必要的。在此期间战局会有什么变化?担架队经过战斗的洗礼本身也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主要得靠县里带队干部,在部队帮助下进行工作。最后,完成这一任务还得有一个临时工作班子和一支小队伍。虽说几万民工长途行军,主要靠各县支队带领行动,各自保证行动的安全,但我们也得有支小队伍负责警戒、通讯、联络,发现敌情好向大伙打招呼,指引各队安全转移,力求做到整整齐齐、安全到达目的地嘛!”
听我一下子讲了许多,杨一辰插上两句:“看来你已经下了决心干这件事!工作考虑得那么周到,我看一定能够办好!”
刘瑞龙也说:“你考虑得很周到,所提几条意见我都赞成,花一段时间整训值得,也很需要,到部队时间晚一点,总比半途散摊子好多啦!我愿意负责报告野司,给担架队留些整训的时间,那样出发的时间将在我们离此南下以后了。我建议,郝炬同志在我们渡河南下之前,赶到兵站部,和我们一道先下黄河以南一趟,熟悉地形,回头也好带这支庞大的民工队伍闯过去。”
我觉得刘瑞龙的这一建议很好,如此遥远的路途,人生地不熟,到时候准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先去踩下道,有了印象,大队人马行动起来会好得多。
王卓如最后说:“在瑞龙、一辰同志指导帮助下,我们讨论的事项,可以定下来了。郝炬同志表明了承担这项任务的决心,他事先已考虑到怎样做好这项工作,主动提出许多重要的意见,我们大家均表同意。现在就请见新、郝炬同志起草一个关于五千副常备担架的组建方案,把任务具体分配到地区的有关县,原则上三专区不分配任务,一专区北部几县不分配;主要集中分配于二、四两专区,二分区分配数量更多一些。待方案定下后,立刻找三个专区领导人来开紧急会议,由我和见新、郝炬同志一同主持,把任务交代下去,一个月时间以内,到鲁西北定点集中。在此期间,给郝炬几天时间回二地委休整一下,也好帮助地委落实此项任务,并从二分区临时抽调一支小队伍随同前往,由支前办几个政工科室原班人马组成工作班子完成此项任务。然后再在瑞龙、一辰同志渡黄河南下前夕赶到他们的驻地,随同他们南下熟悉一下情况后,再返回主持担架队整训。”
“还差一件事。”我补充说,“出发之前,我将返回区党委,向你们汇报后再走。”
“这个自然,我们在此欢迎,并为你壮行。现在,我们也为瑞龙、一辰同志即将出发南下奔赴反攻前线壮行!”王卓如激动地说。
我回来了,临邑——永远让我留恋的地方。
我回来了,尽管只有短暂的时间,却引起我思绪的反复回荡。毕竟在此,我曾为之奔走拼搏了五个年头,那是多么漫长而艰难的日子,有苦痛,有快乐,有生死抉择的悲壮,更有胜利突临的欢欣鼓舞,有多少人为之而献身,身边恍惚听到多少父老在对我述说:“年轻人,你要回来呵,在这块土地上有你付出的心血!”
我回来了,一个浪迹天涯的匆匆过客,在以革命为职业而奔驰四野的间隙里,重回这长久滞留的“第二故乡”。我偷偷地亲吻着旷野里沉睡的土地。看看吧,再多看上几眼,这是我毕生难忘的血染的大地、沙河和村庄呀!
刁一民、吴智铭见面时满怀热情地说:“你是这儿的干部和群众心目中长久的‘大哥’,地委成员里还留着你的名字。我们还期盼你能回来,继续和我们一起走向新的征程。”
我无法对他们的热情泼冷水,也无法告诉他们为什么我被李宁部长留下支前,更无法表露我心中那点小打算——走向中原,投入新的工作。我唯一需要告诉他们的是,要求他们把组建担架支队的工作放在重要的位置,不能贻误戎机。还有更具体的事,就是已随我两年的警卫员潘清和,早就要求返回地方,我希望地委能让他回到县里干一份工作,而我也需要再调一位年轻得力、可以帮助我工作的警卫员。在刁一民和吴智铭看来,解决这些问题,是他们应尽之责。他们认为在我停留的日子里,必定会有一些同志前来看望我,因而希望我能了解一些下边同志的思想和对工作的反映和意见,这样对地委目前的工作能有所帮助。刁一民还风趣地说:“其实,这也是你自身的工作嘛!”
最后,他们还提出一件特别的事项要我帮助。久病休养的于梅先,已较长时间不能坚持正常工作,在陵县农村休养治疗。最近病情加重,精神恍惚,无事生疑,以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们多次探望劝慰,均无效果。同时他们也了解到,唯一能跟他说上话并为他所时常怀念的人就只有我了。他们希望我能去探望他,对他做一些工作,可以说,这也是唯一的希望了。
说去就去。我由地委办公室小张陪同,径往于梅先的住村。途经沙河,两滩白杨丛生,在河滩低矮之处,也冒出稀疏的小灌木。战争已过去两年了,夏秋之间的沙河,露出了繁茂的生命复苏景象。
“那边的尽头是小张家。”地委陪同的小张是我离开后才到地委工作的,他不知道我对这些地方早就熟悉。他告知小张家外沙河沟里,吴匡五县长的遗体就掩埋在那里。头年里,吴县长阳信老家的亲人来起回他的遗体,遗体保存完好,吴县长的遗容,栩栩如生,人们全都惊诧地说:“神了!”
“六年了!”我不禁自言自语,六年前我刚来到陵县,吴县长牺牲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时候要找到一副棺木,根本不可能,只能尽量往沙河底部深处掩埋。竟将遗体完好保存下来,这也是没有料到的结果。
上次我和于梅先握手言别是在离开二地委的前夕。那时他还在工作岗位上,但已是病体难支,精神恍惚。我的造访和劝慰曾使他一时精神振作,情绪渐趋正常,只是叮咛我不要忘记他,要时常去看他。现在已经过去一年又大半的时间,我没有兑现对他的承诺,因为当时没有告诉他我即将离开二地委。而他以后却真正病倒了,离开工作岗位回到陵县农村治疗养病。抑郁症恶性发作,精神一蹶不振,不能饮食,不能走动,两腿细小,骨瘦如柴,成天怀疑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老是感到眼前迷糊的幻影,谁去劝慰都无济于事。我见到他,他颇有怨言,责怪我爽约。不过他的情绪还是相当振奋。
在交谈中,他拐弯抹角地暴露出对我的不满,且进而怀疑我是不是对他有什么看法,甚至怀疑到停止他的工作是否是组织上对他有什么看法。
我只能亦庄亦谐地批评他疑神疑鬼,尽想些莫须有的事来吓唬自己,无病自扰。我命令他要振作起来,抛掉猜疑,病情自会减轻,如仍执迷不悟,听之任之,不能自拔,病情必然加重,终将毁掉自己。我一时委婉劝慰,一时声色俱厉,旁边的小张提心吊胆,怕惹他发火。
然而这些不相投的语言,使他反而清醒了一些,偶尔脸上还露出一丝笑容。但一会又转过身指着他那细小的腿骨说:“你看,这不就完了吗?”
我厉声批评道:“你老是这样不吃不喝,不敢动弹,这腿自然越来越细,到后来不就不能走动了吗?”
我狠狠的批评,反倒让他破涕为笑,稍觉清醒一点。
面对这么一位老同志孱弱的身躯、濒临崩溃的精神状态和反反复复的无谓猜疑,我的心情也倍觉忧虑,只能尽量劝慰他振作起来,莫作怀疑瞎猜的牺牲品。是病还得治,但疑心生怪病不能再继续下去,要相信自己能够挺过这一关。我也不再隐瞒,直接告诉他,我是到党校轮训学习,临时接受任务,长时间不能回到这里,以至对他爽约。这一次又要走向更远的地方,是否还能回到这里,难以预料。这次我专来看望他,既是叙旧,又是话别,劝他莫再东猜西疑,振作精神,好自为之。
与于梅先的会晤及对吴匡五的追思,还真的勾起我怀旧的情思。我原不想多见熟人,但现在不禁想多知道一些故人而今安在?从见面的同志中得悉,大多数同志仍在原来的工作岗位上,只有个别人有所变动。郭毓芬的身体业已康复,并到专区武委会工作,最近又被调到军区人武处;靳兴侯也将从德平调渤海区工商局,他原先提的意见似将获得解决;李玉池仍在领导回民支队,并将扩大为团级单位。李玉池本人的工作将向分区一级发展;李金德已被任命为副营长。一
得知我回到临邑,辛国治专门来请我去分区一叙。这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分区去年将三个团上调到华野十纵,现已成为野战军的一支战斗劲旅。分区随后又从各县抽调营连建制组建三个团,曾旭清正率领主要兵力参加军区的野战部队,与华野主力纵队协同作战。据辛国治和刁一民的预计,将在年底或明年正式编人渤海军区第三次组建的野战纵队。现在晏城至泺口沿河防线,已由分区新建的部队承担防守任务。我对二分区能在军队建设上作出重大贡献,深为高兴。辛国治告诉我,他回到区党委时,确实向区党委讲了我们学习的情况及被留下的原因。此事已成过去,大家一笑置之。他还告诉我一件有趣的事。他回分区后,将我编写的《呼延灼》-剧草稿,交给分区文工团排演,由阎宗威修订并导演,已经在分区范围内几次上演,反映平平,不过认为还可以上演。我笑着对辛国治说:“游戏文章,外行大胆,不过博大家一笑而已。”
在我将要离开之时,耿捷三突然来见我。他是听人说我路过临邑,便急急忙忙赶过来的。上次我离开时即因匆忙未及告诉他及傅洁民、贾金砚诸同志,他们深以为憾。这次得知我又是稍停即走,并将带领大队民工远行,益增眷念。从他口中得知,贾金砚已在分区主力团任连长;蔡玉田在济南工委武工队做文化教员;张林森、胖墩也都在连队做文化教员;傅洁民将到县里工作;耿捷三早已到县委任宣传部长;原在县委的何为已经调其他地区工作。耿捷三非常愿意随同我一起去闯新的天地,不想停留在一处忙忙碌碌地干地方工作。我亦深有同感。几年同甘共苦,生死与共,我和小队诸同志有着深厚的情谊。和小耿相处几年,彼此了解,我十分赞赏他的胆识,佩服他好学和不畏艰险的战斗精神。如能再在一起共事,那将是令人欣慰的事。但干部调动当由组织决定,不是我应允即可办到。我只好劝他安心做好现在的工作,相信他的为人、能力和品质,在未来的工作中一定会有很大的发展。我期待着他的进步,也同样期待小队诸同志未来的发展和进步。我们依依惜别,言犹未尽。我相信这绝不会是最后的一别。
时间仓促,警卫员潘清和在我离开临邑之前也即离去。这个同志有点倔强脾气,常因一点小事和我争执不休。但他做起事来,却兢兢业业,对我的起居安全,从不懈怠,他还肩负马匹的饲养工作,更是爱惜有加,无论行走多累,也绝不会让马受一星半点的委屈。然而他却很不适应到处游动的工作与生活环境,思乡情结很深。这次我同意他回本地工作,他当然很高兴,但临到要走时却又有些依依不舍,深感歉疚。我温言劝慰,期望他在新的岗位上更好地工作。新来的警卫员小高比潘清和年轻一点,人显得更精悍,对调来我处也表满意。他明知我将奔走四野,行程遥远,生活艰苦,但却了无惧意,令我甚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