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游子归来
在头几天的一阵忙乱之中,我顾不得打听家人的下落,更顾不得打听在川的谢百川、曾克义、薛在明等老友和敬重的刘石莹老师的情况。但稍有闲隙,对家人和老师、老友的思念,仍时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无意之间,我发现轮船公司有不定期的短途班轮往返于唐家沱、寸滩等地,一经打听唐家沱地处朝天门以下,路途较远,公路不通,但地处江边,却能靠轮船往返,去来并不困难。我再向轮船公司的人打听,唐家沱还有没有个载英中学?回答却很干脆:“怎么会没有了呢!那是咱四川有名的大教授何鲁先生创办的,学校办得不错,有点名气,何鲁先生就是学校的校长。”
原来如此,说不定母亲还在载英中学教书哩,现在只要跑一趟唐家沱,一切就都搞清楚了。可再去打听却令人失望,载英中学因为经费无着半年前就已停学,学校员工不少人离校他去。何鲁先生本来家就住在校内,临解放前夕担心蒋特暗害,藏匿在外多日,尚不知是否已回来。
我踌躇了,在工作繁忙的日子里,老远跑去,要是扑了个空,岂不白费时间?
正在二心不定的时刻,忽然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重庆大学成立了校务委员会,何鲁担任了校委会主任。这无疑肯定了何鲁已经回到了重庆大学,而且估计他的家也不会离开唐家沱,托班船上的人带信去何鲁先生家中探问,谜团不就解决了么?
信带去后,恰好何鲁自重庆大学返家,随即带回了老先生亲书便笺:
尊祖父及令堂前已移居石门乡间之刘家农场,距此较远,交通不便,近少音信。然老人思亲情殷,倚闾翘望久矣。即当前往省晤,以娱亲心。
鲁即字。
何鲁先生是祖父的堂弟,自然是我的长辈,在我离家北行之后,曾表支持,使我铭感于心,而在回笺中却显得客套,似有生疏之感。言及家中长者殷殷挂念之情,对我来渝后未即时省晤,有责备之意。是啊!我回到重庆,已十有余日,尚未省视祖父与母亲,徒增老人牵挂和疑虑,实难使人原谅。我不能再拖时间了,该立刻奔赴长者膝前请罪,求他们的宽恕。
下午,我违反了给自己作出的“不以私事动用工作用车”的限定,决定坐车回家。从太平门到忠恕沱,路程实在太远,以下午到黄昏这点时间,靠步行或乘坐公共汽车,是怎么也赶不到的。我给任万功等作了交代,委托代我处理一下近日日常事务,没有特别紧急的事,不要到石门农场来找我。
小车尽管有点颠簸,比公共汽车自然快得多,送我到石门江边下车,天黑以前还能赶回航运部所在地。我则还要搭小船渡过嘉陵江,才能问路赶到农场。农场就在石门街旁边不远,路边上有几间矮小的栅子房,聚集了几个人在栅子下喝茶,抽叶子烟,一幅冬日乡间休闲景象。
我一眼看到一个白发老人,闲适地坐在长条凳上,自在地抽着叶子烟。
“爷爷,是我,老七回来了。”我快步走向他的跟前,大声地呼唤着。
老人站起身来,脊背看得出已弯得很深,但站得很稳,显得精神矍铄,步履稳健。爷爷本来早就有点耳“背”,看来是更“背”了,他丝毫未听见我的大声呼唤,眼神则更为茫然,似乎并未觉察到眼前这个身穿军装的战士的身影。他转过身子,向农场庄园走去。
我赶上前去,扶着他走向家门,并在他耳边重复地说:“爷爷,你的老七回来了。”
他终于认出了这个离去多年、不驯不羁的小孙儿,仔细地摸摸我身着的军装,凝目注视曾经是一脸稚气、相依为命而又久违的面孔,多少有些哽咽地说:“真的是你么,老七?你是该回来了。”
我心中一阵凄怆,可是,再也说不出话来。十二年啦,该有多少话对爷爷、妈妈诉说,可又从何说起呀!
忽然觉得爷爷一下加快了步伐,走起来还是那么有力,我不禁想起小时爷爷拉着我在小街上奔走的情景,他那矫健有力的步伐,我几乎要吃力地小跑才能跟上他。时隔多年,他还能和往昔一样甩开大步,本来是我扶着他走路却成了他拉着我往前奔走,我差点赶不上他的脚步。刚才还平静如水的老人此时此刻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激动,他快步走过,望着家门口,一下提高了嗓门,大呼:“韵樵,看老七回来了!”
其实,不等爷爷的大声呼唤,那路边小屋的攘攘人声,已经惊动了屋里的又一位老人,已是一头花白银发的母亲慌忙地出现在屋门口,两眼闪动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的泪花。当我走到她的跟前,深感惭愧地压低嗓门说:“妈妈,我回来太晚了,累你牵挂和担心!”
只看见她满脸堆笑,无限欢欣地说:“晚什么!回来了,这不很好吗?妈知道,能够回来,那多不易呀!多少人家没有盼到儿归,你能够归来,这不是我家最大的幸福么?”
此时我才注意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呆呆地倚在门口,一脸陌生的神气,无语地对着我。我知道,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小弟呀!在另一间屋里,和祖父、母亲常年住在一起的幺爷爷幺婆婆一家,都出屋来向祖父和母亲祝贺,毕竟现在大家能在此团聚了!
这一晚,十几年头一遭吃到家里的粗茶淡饭,真是又香又甜。爷爷还是老习惯,三杯白干,佐以几块豆腐干,几颗花生米。爷爷连呼:“老七,你还是这样喝吧。”这滴滴干酒里,饱含着多少祖孙的情谊!这是真正的美酒佳肴。
长夜苦短,有多少不尽的言语,诉说着离别后的思念和各自的人生经历。照母亲的说法,我在她的面前,永远是一个幼稚的孩子。她恨不得让我一年复一年地仔细诉说,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在苦难和斗争面前,我怎样能够挺到今天。在她说来,这一切都是难以想象的。她回忆起,长长的十二年时间里,除了在延安和在晋南开头的时间里,还能收到连续的几封家书,在其余的十多年时间里,收到信件就屈指可数了。而且这些信件,除了她曾寄到中条山一封信为我鼓气、支持而外,都是有去无回。这怎不令长者时刻牵肠挂肚,忧思萦怀!抗战胜利给了长者打听游子下落的一线希望,为此,她带着小弟想法找到吴玉章老人,述明原委,请求打问我的下落。
这个努力没有白费,收到了我在山东解放区寄回的一纸家书,但却是那样简略,它丝毫不能减低老人对游子的牵挂,甚至于不得不在其中寻找只言片语,瞎猜乱想!
我在鲁北寄回的信中,有“大人在外,起居时劳牵挂,儿在家中,阖家均安”这样几句话,原先用意是装作自家里寄信给在外做生意的长辈的假象,却未想到引起母亲的幻觉和猜想,暗中捉摸:“老七是不是已经成家了,要不,怎么会有‘阖家均安’这句话呢?’’又如自漯河寄的家书,正值蒋军大举进攻解放区的紧张时刻,实际是往家传递“我还活着’’的信息,自然令人欣慰。但漯河是个无名小镇,还没有驻马店名声大,为什么把生意做到那儿去了?这也令人大费疑猜。她理会“生意”就是战争,直到头年战争愈演愈烈,我军在广播上发布击敌的死伤数字,中央社连篇累牍捏造解放军伤亡的巨大数字,母亲和祖父更忧心忡忡,以为我吉凶难卜。母亲曾几次背着祖父和小弟悄悄议论,战事这样激烈,七哥又久不来信,怕是已经“光荣”了吧!时间越久,越是担心。一天不得我们信息,就一天在担心我的存亡。直到听见小店里攘攘人声,和祖父的大声呼唤,这才似幻似真地感到:“他终于平安地回来了。”
听母亲含着眼泪细说对游子的怀念与忧思,这才更深地体会到,晚一天回来,就使长者多一份忧虑和哀伤。郝炬呀郝炬,你怎么一点也不考虑到老人对你的牵挂和愁思呢,真该受到严厉的谴责,而老人对你却是无比的宽恕。
母亲只是诉说对游子的牵挂和担心,可这十多年里,老人的日子又是怎样熬过来的呢?母亲只是说:“好了,一切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
但在游子心中,也总是放不下这个沉重的话题。母亲,你说说吧,须知这是远方游子渴望知道的真相呀!
十二年的困苦艰难,上有衰年老父,下有孳孳幼子,母亲要忘却一切痛苦,独立支撑这个祖孙三代的家,多么令人难以想象啊!
十二年前,与爷爷相依为命的我远行以后不久,褓褓又离开了人世,爷爷生活一时失去了依靠。在重庆的母亲,毅然只身返回成都,把爷爷接到自己家里奉养。接连遭受到失去幼子的哀痛和我那不称职的父亲携私通女佣弃家外逃给予的巨大创伤,她强忍悲痛,重执教鞭,以微薄的薪水奉养一家三口。同时有幸能得到六爷爷何鲁对爷爷这样的长兄的周济,他让母亲和幺爷爷一同到他创办的载英中学工作,让他们能有比较稳定的生活。
这两年载英中学经费发生极大的困难,幺爷爷也因故去江苏执教,母亲不得不离开载英中学,在其同窗好友杨梦如、刘静之一家的同情帮助下,在几个学校临时兼课代课,勉维生计。直至今年,国民党政权濒临崩溃,物价飞涨,生计匮乏,多数学校无法开课,载英中学临时关闭,从江苏执教期满归来的幺爷爷一家也一同遭到失业的命运,别无他法,忽生务农求生之念,又一次得到杨、刘一家的帮助。他们让出刘家坟山改做的农场,无偿提供给母亲和幺爷爷生产和生活。这里并无什么耕地,只有几亩坟山,可以种点包谷杂粮,尽管两家均无人有农事常识,但事已至此,已无别路可走,也只有硬着头皮,干下去再说了。
“现在好了。”从母亲脸上,露出乐观和满意的神色,“眼前四川即将全部解放,人民政府关心人民的生产、生活和学校的恢复,我已想法和几个学校联系,争取寒假过后即回到教席上去,幺爷爷也将如此,终将有固定的生活门道继续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在此她戏言,“教师也是光荣的劳动者,我这话对吗?老七,你也算得是共产党一名老干部了,你说呢?”
母亲的叙述增加了我内心的愧疚。年近八十的祖父和年近六旬的母亲,漫长的坎坷岁月折磨了他们孱弱的身躯,按说,早就该我来担起赡养全家的担子。我已把一生交给了党,交给了革命。现在回到家了,又发现自己确实无钱、无力撑起家庭这个担子……我不禁有些嗫嚅。
母亲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不让我把话说出来:“我懂得共产党人对自己的要求,你们根本没有什么薪水收入,从哪里拿出钱养活家庭?更不许贪赃枉法,损公利私。我不会把家庭的担子交给你。你是革命的人,好好干下去吧,不要在半路上把自己坑了,这样也就把全家坑了。不要说妈妈年纪大了,比起头些年妈妈是年长了些,可妈妈还有力气,能够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把你的祖父和小弟供养到底。”
听了妈妈的一席话,我的眼眶直觉发涩,禁不住流下泪水。我确实没有这样的力量,充不起硬汉子,拿什么来向妈妈说呢?
说不尽的千言万语,摆不完的思绪情怀。祖父毕竟是年纪大了,小弟扶着他老人家躺下,霎时已入睡乡。小弟还强睁双眼,一直想把母亲和我的对话听下去……
母亲也和爷爷一样,拿起一个小酒杯,斟了一杯干酒,递给了我,然后自己也斟了一杯。
“喝吧,老七,时间还早着呢,咱们还有多少话要说呀。喝吧,喝上一点酒,精神就上来了。”
“妈妈,喝罢这杯酒,你也该歇着了,十二年,是有多少话要说呀,休息一会,还有明天!”
谁知道,还没到吃早饭的时间,任万功急急忙忙跑到农场来,告知西南交通部通知,有紧急任务,要我立即赶回去,参加下午的会议。任万功也是坐小车赶来的,小车在江边等着一同回航运部。
“真说准了。还有明天,明天在哪里?只能说了不算了。”我匆匆向祖父和母亲道别。在家里待的时间太短,深以为憾。
祖父耳朵太背,只能凭我说话的口型,猜出我要走的意思。他笑了笑,没有做声。
母亲却说:“谁说回一趟家一定要待多长的时间。你是共产党的一名负责干部,要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能把公事耽误了。你能回来一趟,让祖父和我知道你平安无事,就很好了。你现在头一条就是把自己该干的事干好,这家么,有空能回来看看,自然很好,因为工作,不能常回来,爷爷和我也不会怪你。老七,你赶快去吧,别耽误了事情。”
从家里出来,行于石门道上,与爷爷、母亲和小弟促膝交谈的情景,萦绕于脑中,久久不能平息。胸中文思涌动,信笔写下一首《来词》,一抒十二年后首次回家的复杂情愫:
春晚下江南,秋深复远征。长驱六千里,今日罢征尘。暮涉嘉陵水,迈步上石门。少时离家去,归来凄且忻。白发老祖父,矍铄倍精神。慈母闻儿至,出门笑吟吟。稚弟倚壁立,无语似陌生。迂回革命路,曲折多艰辛。一朝解放日,家国同欢欣。长者素刻苦,多年守清贫。勉我无懈怠,胜利休骄盈。节操益自励,得时更虚心。十载党培养,整风意念真。导师旗帜下,自我严批评。立志为阶级,岂敢忘本根。大局今已定,百废俱待兴。愿将思亲意,终身为人民。前趋路漫远,莫谓负荷轻。
后记
岁月流逝,战争年代的风雨历程,已经过去近六十年了。但就是那短暂的十几年,留下了深刻的人生烙印。至今追思,于事、于人、于己,犹复萦萦,如在眼前。
好心的同志、挚友一直促我把这些陈年往事记述留传,但总觉得时间太久,言之无味,难以下笔。拖了五六年之久,还只完成了楔子和抗战时期的记述。知者咸以为不应中途搁笔,至少要写到解放战争的胜利,才可告一段落。乃以半年时间仓促补成,以至前后文字差异颇大,至今已不可能弥合持平,只能留下深深的遗憾,任其过去了。有同志相问,你完成了这一短促时期之中个人的人生经历和相关的历史纪录的记述,你能否告诉人们从记述中能够看到或得到些什么呢?我将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希望记录下于个人本身、于他人、于敌后游击战争环境下,人们在民族救亡的抗争之中的真实经历,我希望我的记述能够表达出我想表达的东西。
于个人,能够表达出一个在狭小范围成长的无知少年,在革命急流的推动下,走上抗争与变革的人生道路,在实际生活中是如何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于当时战争环境中,我行过万里路,走过山川、平野和茫茫海岸,跨过山野的春夏秋冬,能够表达出在那样难以想象的艰苦残酷环境中,人们是怎样把个人和民族的命运紧紧联结在一起,在为生存和胜利而抗争之中坚持过来的。
于他人,我接触到许许多多的革命前辈,耳闻目睹他们丰富的人生经历,坚定的革命意志和崇高的道德风范,使我从他们身上受到最实际、最深刻的教育。还有一同战斗的许多同志和革命人民,在这伟大的革命斗争中贡献了自己的一切,甚至牺牲了全家。所有这些都令我一生难忘。他们的事迹,有的与我的人生记录没有直接的联系,可能形成文字上的累赘。我之所以要把他们的伟烈丰功记载下来,我以为是不能忘却、不能推卸的历史责任,也是对他们的革命生涯的永恒的纪念。
当然,这些都只是个人的主观愿望,尽管我想做到这些,但时间已久,记忆已不十分准确,加以我的文字表达能力的限制,这些主观的设想,也就难以充分实现了。
在记述正文中,插入了我自己保存下来的思想作风学习笔记中的一段,虽不完整,但可以窥视我当时的思想动态和观点方法,对照那时我的主观、激动、鲁莽和无知,可以看到一个人的思想改造和进步之不易,会有多少反复,多少梗阻,成长的道路又是多么迂曲艰辛。这值得我永远珍视和借鉴。
该书在撰写过程中,得到黄一龙、黄友良、宋湘云同志的全力帮助,谨此致谢。
郝炬谨识
时200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