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竞不识渠侬——回忆二栓和腊梅鹧鸪天(1970年作)

16926 发表于2019-12-04 20:14:13

客有自晋南来者,云曲沃农村老人,以成都之郝炬非当年曲沃之何驹见责,扪心自疚,感怀辄赋。

年少方刚胆气雄,胸怀激愤赴河东。

刀尖枪口从容对,背负肩挑群众中。

今感昔,恨昏懵。如何竟不识渠侬?

伤心父老不相识,自远工农忘弟兄。

    事情由来

    时值“文革”中期,我们一些人正关在“牛棚”,过着被“专政”的生活。看守牛棚的民兵都是本单位青年职工,是在“文革”当中随大流转弯过来的。日子久了,也渐渐松松紧紧,不甚严格。除了去工地干点重体力活外,不再成天背“语录”,挨批判。只是不断有外地来人调查某些人的政治历史。开初来的多是“铁杆”造反派,调查的对象多是他们要打倒的人。他们摆出一副“判官”架子,你若不按他们的意图证明这事那事,他们就串通本单位的造反派,对你审问、批斗、围攻,给你点罪受。但在我这里,他们始终未达到目的,只能悻悻而去。那阵子过去以后,来调查的人次还是不少,但多半是该单位军管会或“三结合”的革委会派的专人,带着查证问题的目的来调查。从谈话中时有流露他们本身的观点认识,可以明显看出对“文革”中一些现象在认识上的困惑。

    1969年秋天,从山西来的两名外调人员,向我调查有关李禧的一段历史:李禧,女,原在平陆芮城地方做党的青委工作,于1939年山西“十二月事变”后转入地下活动,后得党组织通知,化装潜往太岳区革命根据地,途经翼城曲沃,曾由南梁村党组织掩护,在附近小村里居住数日。南梁村党员二栓引我去见她,以后她和翼城另一女同志张超一同去了太岳区。来人调查的目的是要我对此作出证明。他们本以为此事简单易办,因前后相关的人都已证实,我只要认定有过此事就解决了,哪里想到会在我这里卡了壳。

    我和李禧早先曾在一起工作,对她途经翼城曲沃也有印象,但已很模糊。说我和南梁村的党员二栓一起见到她则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我记得那时在翼城曲沃边上农村隐蔽活动,曾被敌围搜,在村里同志的掩护下脱险。虽然对此印象很深,却不记得是哪个村,也不记得掩护过我的村里同志的姓名,更不能将其与我见到李禧一事联系在一起,我遂以“时间已久,一时想不起这事”,给外调人员作了否定的回答。但外调的同志却一再让我仔细想想,认真回忆那时的具体情节,他们特别提起二栓和南梁村党组织的老党员,说他们都说和你非常熟悉,难道你竟然一点也记不起了吗?

    他们越是请我再回忆,多想想,期望我最终能证实此事,我却越觉得记不起来。回想以前曾发生过强令我作证某人有问题,遭我严词拒绝而对我严厉批斗的事实,和眼前再三期望我能给他们想要得到的证明,我更觉得记忆不起的事不能乱点头,乱出证明,也没有回头仔细思考,搜索回忆。僵持之下,外调人说他们先回去,从多方面找人证明此事。

    约过了几个月,年纪较大的那位外调人又来找我,看他的神气,似乎成竹在胸,很有把握,和上次临走时匆促之情完全两样。他首先告诉我,他们花了很大工夫,差不多挨家挨户走访一遍,还找到上次没找到的当时翼城党组织负责人席荆山,大家反复对证,肯定了李禧交代的那段史实,她和二栓在南梁村见到你是确实的,当时还是你通知她和张超去找准备北去的决死队一个大队,并随同这支队伍去了太岳区。这件事的前后经过都对上了,只有你把事情忘记了。我们这次是专程来向你提供查证的情况,也想帮助你再回忆起这件事,使这个调查最后能够得到圆满结果。

    这无疑是将了我一军。各方面都证实了这件事,唯独我把它忘得一干二净,难道可以容忍吗?我怎能那样贸然地凭一时的模糊印象,置同志的政治历史的重要事实于不顾,作出否定的答复,而李禧同志还是我熟悉要好的同志!经过外调人员对此问题的提醒,我反复思索,终于把此事的前前后后,一点点想清楚,不但记起在南梁村见到了李禧,而且记起还相互了解了各自的情况,以及那段时间大家思想认识的变化和提高。自己怎么会只留下模糊的印象,甚至于忘得千干净净呢?至于南梁村的几位老同志,虽然我永远记住了那段生死情谊,可却连村名、人名都忘了。想来想去,只能严厉地谴责自己。

    由于我纠正了忘记事实的错误,为李禧同志的这段历史作了肯定的证明,使她的问题得以圆满的解决。在外调人员向我告别之时,他忽然对我说:“老同志(他头一次这样称呼我,虽然我仍在牛棚),我还想向你说几句话,不是我对你有什么意见,只是转达一下战争年代的老同志对你率直的批评,可以吗?”

    他接着告诉我:来成都之前,他又到南梁村告诉崔二栓,说各方面都查对清楚了,只等再去成都和郝炬核实一下。哪知道说到这里时,二栓立刻很严肃地说:“还找他干什么?成都的郝炬,不是咱曲沃那个何驹!”

    没等他再说下去,二栓又截断他的话说:“问题不是都清楚了吗?还用得着找他?”二栓十分激动,再次重复他刚说过的那句话,“成都的郝炬不是咱曲沃那个何驹!不错,咱曲沃的何驹也是四川人,他年纪很小就在咱这儿干革命,和我们一起相处得很好,大家都想法子掩护他,他在咱家里碰上鬼子来搜捕,咱和咱家里豁上性命掩藏他,他怎么也不会把咱们、把南梁村忘掉的。可成都那个郝炬却是什么也不记得了,李禧和他见面他记不得,咱南梁村的人们,他也全不记得。你想想,他哪点像咱曲沃那个何驹呢?”

    外调入说,他再三对二栓解释,他们已搞清楚,就是同一个郝炬,二栓却怎的也想不通。最后说:“就算你说得对,确实是一个郝炬,可他却连和他一起闹革命,豁上性命掩护他的老同志、老党员全都忘得光光的,不是思想变了就是人变了。能说他还是咱曲沃那个何驹吗?你要是去他那里,就直打直地告诉他,咱南梁村的老党员,不认为他还是从前那个何驹,因为他已变得不是当年那个人了。”

    来人最后说,我把二栓的原话一点不落地告诉你,没有夸大,也没缩小,我觉得很有必要,也是我应尽的一份责任。另外也想向你提点我个人的意见:不管今后怎样,你总是一位老革命、老同志嘛!你这样的老同志,真不该忘记过去,尤其是不该忘记那些和你生死与共的人们。你绝不应该把这些当做小事轻易忘掉,在这些老同志的记忆里,那是极其重大的事呀!二栓的话是率直了点,但我觉得很对,它将促使你反省深思,诚挚地接受他们的批评!

    我蓦然发现,向我转达和提出意见的那位外调人,竟是一位忠诚、真挚、对人对事认真负责的同志,他如此深刻恳切的一席话,恍如给了我重重的一巴掌,使人猛醒。我反复责问自己,为什么做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蠢事?为何竞忘记过去?难道这些老同志在你的记忆里竟没留下些微的痕迹?说什么时间久了,记不起来了,这绝不能成为理由,而忘掉革命同志、阶级兄弟,这不正说明我的思想的已蜕变了吗 ?

   我的不安心情和思想上的痛苦,也引起一同关在“牛棚”里的几个同志的关注。他们听了情况以后,都认为我把过去战争年代的一些事忘记了,太不应该。现在已没有机会允许我当面向他们承认自己如此拙劣的错误行为。在长时间里也成为我精神上挥之不去的阴影。

    一误再误

    牛棚里的生活不知不觉起了一些变化,忽然有一天军管会通知我可以回家,并参加机关的小组学习和每周两三次的劳动,不再被戴上“三反”分子“走资派”等帽子,以及进行没完没了的批判。于是不禁有了可能给出路,还自由的希望。我曾暗中设想,争取去南梁一趟,向二栓夫妇当面认错,请求他们的原谅。但也知这是不现实的想法,即使给了出路,也不会轻易让你跑去老远的地方,更何况仅凭一个月十来元钱的生活费,怎能解决来去的路费?不久,所在单位动员一些人,其中包括原来曾是造反派的对立面,在革委会成立后陆续出来工作的人,集中火力持续几天对我进行批判,要求我对自己堕落成为“修正主义”“走资派”的问题作深刻检讨,洗心革面,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经过几轮检查,最后由单位军管会宣布“解放”。开始我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后来才知道这是“文革”中解放干部必须过的几道坎。

    人虽得到解放,但一时又无事可做,正好请假到战争时期几个老地方看看。首先想到的就是南梁村,向二栓和那里的老党员同志和农民兄弟认个错,说说自己的心里话!路费也有了着落,已接通知要退还扣押我三年多的工资。此事也引起一些人的关注,一个“文革”中的打手,也是当时“群众专政队”的小队长,近日忽然和我套起近乎来,传言要向我伸手借钱。我及时主动提出,要将这笔钱的一半自愿作为党费上缴,留一半作路费就够了。

    事与愿违,才获“解放”,我就被列入省里安排工作的干部名单,而未及公布,即被新从北京下派来川的段君毅,将我要到刚组成的三线建设办公室,在即将建立的计委协助段君毅工作。并且立刻上班,着手编制计划,起草文件,到以后抓生产,抓工程建设,这样一直干了下去。直到粉碎“四人帮”以后,工作更多更广,再也没有时间去办一点工作以外,属于个人打算的事情了。“去南梁村一趟”,也只是偶然想起,却无从实现了。

    1979年以后,各省市之间人员来往渐多。秋冬之季,我忽得电话,山西省地方水利考察团来川参观考察,其中有临汾地区水利水电局副局长,是抗战时期与我一起工作的同志,将专程来看望我。知道后甚感兴奋,我赓即前往他们的住处。一踏进房间,一位一头白发的大个子,看样子已是挨边六十岁的老人站起来瞅着我,然后问,你是咱们的何驹同志么?我是大崔,几十年了,乍一见还是有点认不得呢!

    几句话下来,恍然大悟,他就是南梁村地下党支部书记喜山,几个人一直叫他大崔,那时我经常和他接触,他和二栓几个党员,对我这外来人更多照应,打掩护,我却把他们的名字忘掉了。

    “已经快四十年了,能见到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呀!”大崔也十分感慨。他告诉我,要不是为调查李禧过曲沃翼城的事,那两个外调的同志走南往北,把所有的线索都连接在一起,我们还真无法知道你的信息。你倒还是姓何,可是名字和以前不一样了呀!

    我向他表示惭愧,自己竟然把你们忘掉,太不可饶恕了。外调人员带给我二栓的严肃批评,说得太对了。我曾想一朝得到“解放”,一定要去南梁村向你们认错,祈求你们的原谅,可还是没有做到。你倒先来看望我了,我如何担当得起?

    “话不能那样说,隔这么多年了,哪能什么都记起来!”大崔说。“说实在的,一开始听说你把这些事都忘掉了,咱们都有点怨气。可后来那两位同志告诉咱们,不是把事情都记起来了吗?仔细想想,你比咱们走的地方远,经历的事也多得多,再说你在咱这一带的时间也短,哪能事事都记得清楚?今天叫你这么一说,我看再没话可说了。二栓那些话也是在气头上说的,现在他决不会那样说的。”大崔还说,他这几年回咱南梁村少了点,这次来四川,在走前告诉二栓,二栓说你要去也给咱带个口信,我那时说的气话,过了就没啥了,望他别在意。我这个人现时是哪里也去不了,我倒是想着他什么时候能来咱这里,好好拉拉家常呢!

    在摆谈中自然问到二栓和大崔这几十年在做什么。二栓那时在村里也是很年轻的党员,还是支部委员,他有一定的觉悟,又有胆量,有股子劲头,就是缺点文化。大崔比二栓干练得多,他老早就在区里,带过民兵,干过农会,以后当过区长,县农会主任。50年代到了地区干水利水电,现在已是六十的人,即将离休。相比之下,二栓难道就一直是一名村干部?

    “那倒不是。”大崔介绍了二栓这几十年的情况。他在大崔之后担任支部书记,后来也在区里工作了好些年。他就那个德性,人有些倔,有时与上边的同志有些合不来,加上困难时期身体不好,老闹病,精简时就回村里了。他一直是村支委,他的妻子腊梅也是抗战时期的党员,她比二栓心细,办事也有主见,人缘挺好,从战争年代起一直是村妇女主任,在村里没出来。你要啥时想去一趟南梁村,倒挺方便,他俩都在村里,一去就找着了。我说,我太辜负他俩对我的照顾和掩护了,我决心有机会一定去你们那里,向老人们谢罪。

    大崔说,别说得那么重,有什么好谢的?能去一趟最好,不仅是二栓、腊梅,连我都有说不出的高兴。我回去就把你的话告诉二栓他俩。不过话也别说绝了,你现在管那么多事,担负那样多的责任,能否抽时间单去一趟?不用你说,就咱那一带在外边的军人和干部,有多少年还捞不着回乡一趟呢! 

    还硬是被大崔说准了。往后这些年头,年年寻思要去,却总是这事那事,年年有事,念叨几下就过去了。这固然是因工作原因,身不由己,找不到机会,但也是由于自己没有足够的决心,把回南梁村这事搁下来了。我还真连大崔都比不上,他还两次给我捎信,并让他在四川工作的孩子来看望我,而我却拖了十几年,没有兑现自己信誓旦旦的诺言。

    我来得太迟了

    一晃到了1992年,我已届临离休之际,才和山西省的同志合计,争取时间做一次三晋之行,自太原南行,第一站即去曲沃、翼城。首先即奔赴南梁村,为的是兑现十几年前的诺言。这次还有两人与我同行,一位是山西省人大的副秘书长张君,他曾担任过晋南几个地委的书记,对这些地方比较熟悉,省里特要他陪我走这一趟。不过我要去的几个点,他却没有什么印象。另一位是当年曲翼中心县委一起工作的常增喜,他早已离休。我到太原约他同行,他欣然同意。他在曲翼时间很久,对一些地方比我熟悉得多。

    南梁是翼城和曲沃、绛县边上的一个不小的村庄,老远就看见一大片村落,颇有点气势。走到跟前去却觉得与当年比变化不大,引人注目的是绕村边流淌的一条小河沟。本是围子外狭窄的小沟,现在却变成从远处流下来的细长小河,虽是涓涓细流,却给人以清新怡人之感。明显是这些年搞起来的小型水利,给村庄增加了一道风光。到街里一看,陡觉街道怎的那样狭小,连二栓家那条巷子也是又矮又窄。常增喜告诉我,不是街巷小了,而是咱们的眼眶子大了。咱们在外边跑得远,看得多,回头看这里,自然就觉得太狭小了。其实依旧还是老样子,怎会变小了呢?

    我们走进二栓家也是同样的感觉,天井只有一点点地方,容不下几个人。那角落上的偏棚也不过两人高,又矮又小,人只能爬上去。就是大白天那上边也是黑沉沉的。

    陪我们上这院里的村里管事对我们说,你要找的二栓老人家已经过世了,就二栓大娘自个儿住这里。一听我们进院的声音,老大娘立即走出屋,在门边上看着我们。我心里一阵内疚,二栓同志,我来得太晚了,真是太对不起你了呀!

    我已从大崔那里知道,眼前这个老人就是当年的腊梅,如今村里人们都尊敬地叫她二栓大娘。她一头花白头发,身体比从前发胖了许多,但人还是显得精神。她和二栓年纪差不多,反正都比我年长些。五十二年过去了,二栓如在世的话也该七十多了,腊梅也是这个年纪呀!一听我说,她就记起了我的名字。可以想到,那次外调使我的名字不知在他们中间已议论过多少遍了,原来记不清楚的倒更清楚了。她指着屋里上下左右,和我们一行人谈起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那时她和二栓站在什么位置,二栓怎的把我推上偏棚,藏在里边麦囤背后。下来后二栓却忘了挪开那把小梯子,此时她已听见鬼子在门外嚷嚷,挪梯子已来不及了,只能努努嘴,递个眼色让二栓走开。鬼子进院后把他俩吼在一边,一个鬼子上到半截梯子中间用刺刀划拉麦囤几下,看里边没有动静,偏棚又不好上去,才吆喝几声出门上别的院里搜去了。说完那段情景,腊梅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那阵子俺俩都瞪着眼,不知道会怎么着,硬是等到鬼子走出门,才觉得心肝五脏好像都要给掏出来了。

    她说:“何同志,你来多好哟!前些年听喜山大哥回村里告诉俺,你要到俺这里来,二栓不知有多高兴。他几次和我说,到底成都那个郝炬没把南梁村和俺二栓一家忘掉!俺们可年年在盼望你来呀!掐指头算算又十多年了,你到底来了,多么值得高兴哟。”腊梅的眼睛有点湿润,“可惜二栓看不到你了,他去世的头年还在说,你一定会来的!大哥,见到你把一切都说清楚了。”忘记过去意味着忘本,此事一拖再拖,故人已矣,悔恨何及!不要说祈求老同志对自己的原谅和宽宥,自己能原谅和宽宥自己吗?

    “不要这样不安……”腊梅劝慰我,她的声音很低沉,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和哀痛之中。毕竟几十年朝夕与共的亲人逝去的身影,在她心目中总是挥之不去的。

    我无可奈何地挪动脚步,告别了腊梅,告别了南梁,人们以亲切的目光,平静地送我远去。然而一缕哀思久久不能消失,愧疚、悲痛终究无法弥补自己的荒唐,以至忘本的错误。这能和人们心目中对一老同志老战士的尊重相称吗?

    事后谨书小诗一首,以记此行:

    七律•重过南梁(1992年作)

水绕庄头曰始阳,记曾风雨下南梁。

偏棚小院今犹在,父老乡亲讵可忘?

漫道千村齐意志,赢来四野尽康庄。

沧桑五十二年事,愧对故人两鬓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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