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龙书金同志(2003年作)
戏谑当年事亦真,两河三戌旧曾经。
申江老去悲公义,哀感难忘风雨情。
这是2003年晚春,乍闻书金同志辞世,哀感难禁,一气写下的四首悼诗中的第二首。唯诗意隐晦,难为不知者所理解。诗的前两句,实是回顾当年在鲁北风雨同舟的战友之情。所谓戏谑,自然是一个玩笑的形象比喻,即指下句“两河三戌旧曾经”。“两河”指我当时所在地区南北两条河流,即马颊河、徒骇河。“三戌”即指在那里并肩斗争的三条汉子:龙书金是冀鲁边军区副司令员兼二分区司令员,驻守军分区:曾旭清
是二军分区政治委员,在实施一元化领导后同时担任二地委书记;我(郝炬)则是一元化领导后的二地委副书记、军分区副政治委员。三人同庚,均为戌年,属狗,但我比他们二人小了一轮(小十二岁),不过后来才知是误算,因曾旭清比龙书金年长近一岁。这句诗的原意是在鲁北大地两条河流之间,戍守国土的三条狗。如果觉得这样说太难听,也可直接说成是在鲁北大地上风雨同舟、并肩斗争的三个战友。如今龙、曾两人都已先后辞世,自然是“哀感难忘风雨情”了。
在我的《霜天晓月》一书中,曾记述了我们三人在战争岁月里并肩战斗的情景,当然彼此之间磕磕碰碰,争吵也时有发生。地委与分区及地委本身的“团结”问题,不止一次为区党委、军区领导所关注。我曾两度进行检讨,承担了“团结”问题的责任。解决内部分歧之后,最终做到了团结一致,直到对敌斗争的胜利。而我们之间深厚的战斗情谊,一直延续到最后的诀别。“耳濡目染,润物无声”,无声无形中树立起来的友谊,必然是持久和永恒的。
到冀鲁边区以来,我已经听熟了周贯五、杨忠、龙书金等几位军事负责人的名字。在萧华、符竹庭以及邢仁甫等人先后率部队离开边区南下之后,留下他们继续坚持边区的军事斗争。二分区的鲁北支队,就是在杨忠司令员兼政委,龙书金副司令员率领下发展壮大,打开了鲁北西部地区的局面的。随着杨忠到教导六旅任政治部主任,鲁北支队也整编为教导六旅十七团,龙书金任教导六旅副旅长兼十七团团长,实际上还是在原部队、原地区指挥战斗。在见到他之前,便已听说他在这块土地上三次负伤:一次是1939年陵县大宗家战斗,团政委牺牲,他也身负重伤,仍坚持率领部队突围撤出。第二次是1940年鲁北支队驻扎在平原马尧务,遭遇敌军合围扫荡,支队副司令员龙书金在突围时受重伤。这次损失本可能避免,因为当时我军驻此地已有一些日子,龙书金根据周围敌据点行动态势的情报,认为我军在一地驻扎过久,暴露于敌前,据点周围已有增兵迹象,主张即刻转移。但因时届年关,尚未发现敌有大的动作,未及转移即遭敌包围,以致造成损失。更严重的一次,是在我去二地委前夕,边区主力部队在“打通清河”的夹河战斗中,与龙书金一起在十七团指挥战斗的杨忠主任,遭到济南、惠民等多处日伪军的合围扫荡。在突围时中弹牺牲。龙书金亦两腿受伤,难以行动。他命令警卫员向他开枪后然后自行突围,警卫员不从,背负龙书金滚爬前进,终于脱险冲回。这场战斗,局部实现了“打通清河”的目标,却付出了较大的代价,谱写了一曲慷慨壮烈的悲歌。几次战斗使人们心中留下了对龙书金的深刻印象,他在严峻的战斗面前,表现出判断准确,指挥果断而灵活。即使自己的主张未被采纳,他仍能服从决定。
我第一次去十七团会见龙书金时,其在长期战斗中养成的革命军人整洁、严谨的风度,颀长的身躯和眉目之间透露出深邃有神的目光,即令我印象深刻。他肩上斜挎着长长的白绷带,托起弯曲的左臂,让人联想到残酷的战争留给他的累累伤痕。他对待革命同志平易和蔼,令人可亲。他与政委曾旭清两人对我这个来自地方的年轻同志,都表现出同样的热情。比较而言,龙书金较为内向,不大说话,似乎有些“拙于言辞”。我们三人半晌时间的互相交谈,大部分都是曾旭清政委讲话。这位来自大巴山的老红军战士,也是刚从山东军区分配来此,和我从太行山来此一样,只是前后脚时间而已。但他似已完全融人这个部队之中,不论谈到任何一件事,他都可以详细摆谈,并有自己的看法,像是早已了解,成竹在胸。他身上展现出川北红军特有的短小精悍,不知疲劳的风貌。他说话中气很足,唯恐他的话不为别人理解。这次谈话是在充满热情的气氛下进行的,彼此都感到一见如故,倍感亲切。曾旭清和我都视龙书金为长兄,客观上他是上级军区的领导成员,自应尊敬。龙书金却把自己放在同等的战友地位,对部队政委和地方同志,他同样表现出平等尊重。
不过这种亲密融洽的关系,在尔后的工作中也并非一成不变。军队与地方,各有自己的组织体制,各有自己的工作接触范围,因而容易出现各自不同的理解和声音,后来发展到互相有了隔阂和意见,并引起了区党委、军区领导的关注。黄骅副司令员专程来分区过问此事,把问题揭开,并指出主力部队和地方间发生的问题是互相的,要解决好问题,首先必须由我承担责任,进行自我批评,才能打破僵局,形成团结统一的有力局面。接下来贯彻执行党中央实施一元化领导的决定,使主力军和地方融为一体,统一领导进行对敌斗争。我主动去部队向他俩表示:衷心拥护和接受这个决定,全力协助曾旭清同志的工作。曾旭清则说,这下我们成了一家人了,我的主要精力还是在部队,地方上的事还得你多承担,有事咱们一起商量着办,总之我真心诚意地支持你的工作。龙书金还是那样,言语不多,表现诚恳。他说:“合在一起以后,你也要多参与部队的工作,你是分区副政委嘛!”实行一元化领导以后,很快出现了新的气象。军队地方团结一致,和衷共济,干部群众激情振奋,对敌斗争也得到有力开展。此时的华北敌后正进入更加严峻的局面。实行“一元化”领导,为的是统一人民抗日力量,以便在严峻的形势下更好地坚持与开展对敌斗争。而严峻残酷的战争形势,又向“一元化”领导后的抗日军民施加更大的压力。我们即遭遇到敌人频繁的、大范围内的分片扫荡。王楼一战,使二分区遭受到最严重的一次损失,全区出现空前严重的局面。
王楼战斗前夕,敌已增兵德州、平禹等地,进行局部的拉网式的外围扫荡。此时地委分区正在开会,经几度转移到临邑县南夏口附近,即得到周围敌据点增兵的消息,龙书金主动提出及早转移的意见。但是曾旭清则同意专署专员提出的意见,再住一日,处理一些工作中的问题。龙书金出于对政委意见的尊重,没有立即转移,但提出为了防备万一的部署:将主力部队置于外线,一旦有事,即可接应司令部的转移;如敌情紧迫,即强行通过夏口附近,以火力封锁据点,利用“道沟”向包围圈外转移。当晚,我已率小武装北去,午夜时分穿过封锁沟,拂晓抵达临北沙河附近,即闻南边传来激烈炮声。事后得悉,在发现敌情后,龙书金即提出按预定部署向东突围,但曾旭清依据专署提供的情报:周边数十里范围内并无敌踪,为避免向东突围受损失,力主向西转移,结果愈陷愈深,在王楼被四面包围,副司令员徐尚武牺牲,一连只冲出十几名战士,二连亦损失近半,龙书金、曾旭清在警卫员和特派员的扶助下,单兵突围。嗣后陆续集合冲散的干部战士,重组两个连队,分别率领坚持斗争。龙书金到陵临边境和我会面时一再说,王楼之战,责任在我,我是司令员,处于当时隋况,完全应该当机立断,下决心向东突围转移,不就可以避免这一严重损失了吗?怎么能以尊重政委的意见为理由,放弃自己的主张呢?我要向军区党委报告,请求给我处分。目前我们只能集结现有力量,尽快恢复部队的战斗力,把斗争坚持下去。最后他交给我一个任务,因他率小部队行动,无法携带电台,只能交给我保管,依靠这里群众基础好,保障电台的安全,争取和军区电台取得联络,保持和上级的联系。
好在时间很短,经过全区军民的坚持努力,重新稳定了局势,逐步恢复补充了两个连队,对分散的敌伪活动给予适当的打击,并恢复了和军区电台的正常联络。就在此时,我奉令率小武装去新海、盐山地区,向区党委、军区汇报王楼之战二分区遭受损失及恢复工作状况。我明白此事是龙书金、曾旭清建议区党委指定我去的。我义不容辞地承担起这个严峻的任务,得到了区党委、军区的及时指示,回到地委传达并部署下一年即1943年的对敌斗争及工作安排。此时却发生了地委对同属一个议题,召开两次会议,前后分歧,并在未告知我的情况下,以后一天的会议否定前一天会议的决定的事情。其后因我向区党委会紧急申诉,方经区党委批评纠正。曾旭清是两次会议的主持人,他先同意前一天会议的决定,随后又听从另一些同志的不同意见,否定了前次会议,重新作了决定,并从侧面对我的工作作风提出批评。在区党委纠正批评以后,意见分歧虽然暂时搁置,但是同志之间在思想上的隔阂却加深了。龙书金原先对地委两次会议均表赞成,对我向区党委申诉中的过火言语颇有意见。但在区党委批评纠正后,即表示接受,态度是积极的。这一年我们三人在工作上,特别是抗灾救灾和全边区反邢仁甫叛变的严重斗争中,表现出了高度的自觉和一致。龙书金和我曾两度一起带小部队出发,虽说他不熟悉也不过问地方工作,但关心地区对敌斗争的大局,也对我的工作表示理解和支持。那时正值炎夏,他平时肩上总是挎着绷带,吊起那受过重伤的左臂,当热得难以忍受时,便将绷带解开,由警卫员帮他褪下左袖,我才看见他的左臂缠着十几层厚的布条。因为天气太热,布条老是被汗水浸透,需要更换晾洗。没想到那上下臂竞完全断开,全靠层层布条捆紧后才连在一起,当布条一解开,那断骨权子就露出来,令人万分惊诧。更令人奇怪的是,完全断开的下半臂和手腕,手神经还能支配做些轻微的活动,可以握住茶杯或轻一点的什物,只是得右手在下边托住。他说,平常是几天换一次,天热了一天换一次还难以忍受,真是骇人听闻!被枪弹打断一条胳膊,却用布条捆绑在一起,还能受神经支配做轻微的动作,并且还在继续指挥和亲自参加战斗,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耐力呀!就是这样高度伤残的人还一直坚持战斗,一向以骁勇善战著称,多么了不起哟!这使我对他倍加尊敬!
第二次与龙书金同行,是去参加老鸹嘴的冀鲁边区干部会议。出发前我才知道,在不久前与敌军的遭遇战中,曾旭清的小腹部被敌人流弹击中,但子弹嵌入有细孔的皮腰带上,仅仅伤及皮肤。他自称侥幸,说和龙书金相比,他就太万幸了。在短促的时间内,曾旭清抓紧与我打招呼说:地委几位同志对我向区党委写信申诉一事有些意见,他也有同感,希望我能主动处理好此事。我理解他本人对此事也有些意见,但却是真心想帮助我,深感到他是出自内心的肺腑之言,绝非个人意气之见。但在老鸹嘴会上,问题还是爆发了。有另外的同志在大会上指名批判我,并把意见提到“隐瞒上级,左右区党委,个人主义,打击别人抬高自己”的高度,使我极度愤懑激动,态度不好,受到上级领导的严厉批评。自己的态度转而变成消极顶牛,使问题的解决陷入僵局。区党委最后决定下调我的工作,这也是我当时坚决要求的。龙书金在会议过程中,对我进行批评帮助,但未起到作用。回到地委后,曾旭清也主动找我做工作。他认为老鸹嘴会议上提的意见,已经超过原先意见的范围,但对我在会上的抵触和顶牛态度,为他意料所未及。他语重心长地和我交谈,盼我能以正确的态度对待已经发生的问题,顾全二地委的大局,处理好相关的工作。
事情没有结束,区党委又停止执行下调我工作的决定,并派刘贤权来二地委了解和处理地委存在的分歧和不团结的问题。我从刘贤权处得知,是龙书金向区党委提出意见,建议对二地委存在的问题重新了解,慎重处理。在刘贤权的主持下,地委再次集中开会对存在的分歧和不团结问题进行检讨,各自做了认真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包括龙书金、曾旭清同样如此,最后终于彻底解决了地委之间存在的分歧与不团结问题。“两河三戌”团结统一,相处无间的战斗友谊,得以坚持下去。直到1944年冬,我们三人一同参加在史家口召开的,为大反攻作政治思想组织准备的渤海高干整风会议。翌年,解放区军民开展了大反攻的行动,迎来了日本投降的伟大胜利。“两河三戌”也到了结束那段历史使命的时刻,先是龙书金随渤海子弟兵的第一支队伍——山东解放军第七师开赴东北;接着我去华东局党校学习,后又南下中原、过淮海、渡长江,直至到西南的征途;只有曾旭清直到1948年才离开二地委二分区,担任渤海纵队七师师长兼政委,率队南下,实现他多年想投身于军事工作的愿望。我们三人从此各走各的路,彼此之间久久失去联系。
1954年我在重庆时,忽然从辛易之处得知,时任上海警备区副参谋长的曾旭清自宣汉探亲返申,将在重庆停留,和在渝的原渤海老同志相聚。
曾旭清离开老家已有十八九个年头,此番回乡,自是别有一番滋味。与原在渤海的战友也分别七八年的时间,经历了战争和解放后两个不同时期,自然都有许多话要说。一起摆摆过去风雨同舟的岁月,畅叙各自别后的经历,话里必然要联系到大军的胜利,祖国的解放,不论在哪里,到处都洋溢着蓬勃发展的热烈气氛。最后难免又都回到各人自身的情况上,过去一起拼搏的同志,如今都不再是昔日的光棍汉了,都已成家,感受到家庭的温暖。一谈起这些,就能感受到老曾的脸上容光焕发,对温暖亲情的满足。大家也都畅想明天将会怎样,但谁也不去说个人的“明天”,而是憧憬祖国美好的未来。经过长久的战斗岁月,人们思想上已经把个人放在国家、集体之中了。祖国的美好未来,不也有个人的一份吗?这次短暂的故人相聚,是在爽朗、乐观和兴奋的气氛中度过的。
在即将分别之时,大家总又期望着能有再见的机会,但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呢?毕竟祖国那么广大,人们天各一方,各人有各人的事业、家庭,难得有机会碰在一起。
无独有偶,事又凑巧。就在这之后不久,我在去京途中的京汉铁路软卧车厢里碰见龙书金,真是巧极了!他从东北人关后,部队都在中南地区。我自东往西,音信久违,偏偏会在同一节车厢上相逢。两人均兴奋不已,谈这谈那,一直未停。我还和他的警卫员对换了卧铺,以便继续摆谈。我们所谈,均不涉及军事以及眼前的工作,聊的多半还是彼此熟悉的战友近况。从交谈中得知,原二分区参谋主任李青山不幸逝世,其爱人常秀芳已移居北京,组织上给予很好的照顾。刘重贵、邱岩桂去了广西,分别在部队和地方工作,近况较好,可以让故人放心。谈及大家离开后渤海区发生的大事,对相关同志的近况都表示关注。毕竟大家是在艰苦的时候,生死与共的战友嘛!
我们乘坐的是一节老式的软卧车厢,不像如今的上下铺是一门关死的房间式卧铺,那时是敞开的挂壁式的卧铺。白天挂起来当软座,入夜放下成了卧铺。我们谈到很晚,天气很热,龙书金自己脱下外衣、衬衫,只剩下一件背心。这时我注意到,他一直没有把左臂放到成为他的标记的肩上的绷带中去,左臂已没有缠得厚厚的布条,肩臂一样自在活动。不过左臂稍往上举时,下边那断骨杈子还是突然从肌肉包围中鼓出来,隐隐像锯齿样直立,此时正好被走过来帮他放下卧铺的女乘务员看见,吓得她一声惊呼:“首长,你这是怎么了?” “嘿嘿,把你吓住了么?不就是一根断骨头杈子,手一抬它就鼓出来了!”
全车厢的乘客,几乎都一下跑过来。人们都觉得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并由衷地向这位身经百战、多处负伤的英雄将军表示敬意。我正好在旁边,就代他向人们解释。但我也有些担心,原来断臂两端完全靠厚布层层捆绑加以固定,现在不缠布了,能行吗?
龙书金对我说:“你知道,那些年在北方,布捆久了,浸汗发痒,使人难以忍受,必须经常换洗,晾晾皮肤。这些年到了南方,持久的炎热天气,更让人受不了,异常频繁地换、洗、晾,有时一天几次都不行,实在熬不住,有时就不缠纱布,晾上几天。慢慢发现断臂被绑久了,被绑的皮肤也加厚加紧了一些,不要绷带也能支撑手臂做点轻微的活动,搞了几年后,干脆把纱布条给扔掉了,就靠这皮包骨头,虽然有些使不上力,但原来缠纱布时也一样不敢使力嘛!现在我还常带着纱布,只是备而不用,对我来说,这可是一大进步呀”
在旁边听他说话的人都十分惊奇。我暗暗思忖,从这件事可以想到,这十年间他南征北战,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以他坚忍顽强的战斗精神,一直奔波驰骋在战斗的第一线,不知创造了多少辉煌的战功!但他在人们面前,丝毫不表露自己,对涉及国家和军事机密的事从不吐露,就连他目前在什么位置、干什么都不谈及,我也不便多问。他只提到去过海南,现在驻防广东,是一支代号部队的负责人。他问起我这些年的大致情况,还是那句老话:你在地方工作还好呀!我可不太懂地方工作,真有点羡慕你,往后地方工作的分量越来越重,真说不上我将来会怎么办好呢?谈到最后,更多的话题还是反复唠叨“两河三戌”那难忘的战斗友谊。
时隔多年,我才从《渤海子弟兵征战史》中知道,渤海老七师改编为六纵后,龙书金由老七师副师长改任十七师师长,后又任副军长直至军长。他一直率领的这支部队,被称为“攻坚老虎师”。几次大的歼灭战以及人关后的解放天津战役,他的部队都是担任整个战役的总预备队,攻坚战斗打响后,立即作为主攻部队的第一主力,攻无不克地完成决战任务。在解放华南的最后一战——解放海南岛之战中,龙书金作为该部队的军长,跨海作战,立下了赫赫战功。对此他毫未谈及,甚至不让我这样的老朋友知晓。
一晃又是七八年过去了,我们互相都不了解彼此间的近况或下落,偶尔从报刊或个人交谈中知道一些故人的踪迹。原渤海熟悉的领导同志,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令人惊讶的问题,难以意料。军队不像地方那样复杂多变,一般的情况也不公之于报刊。我以为军队的领导,几乎都是经过艰苦斗争考验的老红军,德高功著,出事的可能性极少,自然消息也十分稀少了。直到1963年,我有机会见到原二分区的李玉池,他在北京工作,与一些人来往较多,闻知曾旭清和曾在渤海纵队任师长的原一分区的傅继泽司令员,均调到军队首脑机关工作,他还见到傅继泽两次,当提到我常有机会来京开会时,傅继泽说,大家都十几年不见了,嘱咐李玉池转告我去他家一叙。我闻此也很高兴,如约前往。始知傅继泽调来海军任副参谋长,这使我的脑子为之一转,回想以前他曾说过,我们两人算得上是冀鲁边区的少壮派,其实我只是个配搭,他当时确实是年少有为,人所共认。看来这十几年,他仍保持着那股劲头,不然怎么会提到首脑机关担任要职呢?我不便多问,只是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个少壮派,从冀鲁边一直当到海军机关来了。傅继泽明白我的意思,开心地笑着说,咱们大家都一样嘛!你看老曾不也来工程兵担任副参谋长了嘛!龙书金的职务本来比我们高些,现在不也担任省军区司令员嘛!他的话证实曾旭清也到了北京,这样我得以去曾旭清的住处,看望这位久别的老大哥。
已经十年没有见面,大家都年长了许多。曾旭清虽已年过五十,稍显苍老,仍然中气十足,精力充沛,他照样打开话匣子就没个完。原来他在沪工作不过两年多,就被调到工程兵系统,并作为西北工程兵指挥所的一把手,率领所部到边远地区,为国防重点工程施工。以前同我一起在淮海战役支前的陈觉也去了那里,并担任他属下的工程兵某师师长。曾旭清说,这个同志有文化,有领导能力,干得还真不赖呢!他说,在大漠戈壁,人烟稀少,风尘扑面之地,一干就是七八年,近日奉调回来。要是按自个的意愿,还真想继续在那里大干呢!你知道那是国防重点工程,人人都以能为它作出贡献而自豪…..
曾旭清谈话时那种坚毅、严肃而镇定的神色,表明他已全身心投入伟大的国防重点工程之中,并为能承担这些伟大工程而自豪!看见他还是那么精力充沛,永不疲累,我衷心为他高兴。现在看来,从鲁北出来的“三戌”,都经得起磨炼,各自都发挥了自己的能耐。龙书金战功卓著,军事素养超群。我的印象里,老曾的特点是在政治工作方面,尽管他渴望自己向军事指挥上发展,且从渤海南下后在部队干了较长时间。如今由警备区转到工程兵,直接参与了在极为艰苦条件下,为国防工程服务的伟大事业,其意义也不下于指挥战斗部队攻城拔寨,重要性显而易见,他理应为此而自豪!相比之下,我还是“三戌”之中最滞后的“一戌”,这也是顺理成章,本来我就是他们俩的小兄弟,不论思想水平或工作能力,都滞后他们许多,年纪也小了一轮,我只能在他们下一拨中去比高低。其实这不算是自卑。连同傅继泽、辛国治,大家仍如过去一样,有着兄弟般的情谊。相逢时兴奋激动。不仅自己如此,以后连家属子女也都建立了兄弟姊妹般亲密无间的友情。此时我发现一件事:老曾与陈若瑜结婚十几年,照说早该是一个儿女成行的幸福家庭了,但是全家却未在一起,这在老同志中可能也很少有。对此,老曾坦然相告,当年离开上海时,陈若瑜在单位工作比较得力,一时不好离开,再说去西北也没个住处,尽管是四五十岁的老家伙,也只能一年一次探亲假。现在北京安个家,但分居两地多
年,已经习惯,她留在上海又有工作与生活两方面的有利条件。现在成了两处为家,你去我来,大点的孩子在北京上学,小点的留在上海,还是挺方便!我听他谈得很惬意,看来我这位老大哥,家务事也处理得蛮好呢!
往后几年,政治运动和生产建设两根弦都绷得很紧,少闻故人的信息。一次在报刊上突然发现总政青年部长辛国治的名字,他是原渤海二军分区政治部主任,久未联系。紧接着“文革”的风暴席卷各地,谁也难以幸免。我经历了被打倒、“火烧”、批判游斗,最后还被关了两年“牛棚”。那时一张报纸也看不到,倒是红卫兵、造反派的小报满街都是,上边全是各地造反派搞大批判,斗走资派的小道消息,真假难辨,又不像是瞎编,总是有些来头才传下来的。里面有各省、区的消息,也有军队内部的消息。提到军以上机关也在搞大批判,几个副总长都成了被打倒的重点对象,还有什么“二月黑风”“五一六”分子等等。看来到处都在抓走资派、“三反”分子,谁也搞不清楚,也自顾不暇,无法去考虑别的同志目前怎样了。偶然从小报上见到一则消息引起我的注意:湖南有一伙红卫兵代表跑到中央机关去告状,讲的是湖南省军区司令员龙书金,打击红卫兵造反派,其后果很严重。他们无法,只有上京告状,要求惩罚龙书金。后来有负责人出来接见这些红卫兵代表,意思是龙书金是解放军高级指挥员,过去立过功,为革命作出了贡献。这次他确实犯了错误,他对“文化大革命”不理解,打击了革命群众,中央已经知道了,严肃批评了他,他也几次作了检讨,愿以实际行动改正错误,坚决站到革命群众一边,希望你们能够原谅他。还特别强调,龙书金是一位英勇善战的将军,过去带部队打仗,将来他还会带领大家去和敌人作战的…
这条消息说明龙书金和我们许多老家伙一样“不理解”,“站在革命群众的对立面”,犯了错误。但也说明,在上级的教育帮助下已经改正,愿意站在“造反派”一边, “请求造反派的谅解”。还说明龙书金过去的辉煌历史和战功,中央有关负责人亲自出面为他说话,就是“保”他,不让把他打倒吧。联想到曾旭清、傅继泽等人,被批判斗争是逃不掉了,但怕是得不到这样的待遇吧?至于我这样的人,自然更不在话下了。
过了两年,各地各单位都建立革委会,有的干部先“解放”,进入“三结合”班子,大多数干部仍然继续接受批判,关“牛棚”。不过情况也逐渐在变化,四川的“文革”经过反复和转折后走向松动。到1970年我亦得到“解放”,并临时被下派到四川的段君毅要去省计委工作。这时突然看见一份文件:新疆建立革委会,由新疆军区司令员龙书金任革委会主任。后来又闻,他还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党委书记,这可是完全出乎意料,他终于翻身了。要知道在“文革”开始就犯了错误,就算不“挨整”也会长期靠边站,他却在不长的时间内,担负起更重要的职务!说实话,我对他能否真的理解那次所犯的“错误”,也有点半信半疑。毕竟我们大家的思想基础都是一样的,哪能一下子转过弯来?新疆地域宽广,原有领导人在军队和群众中威信都很高,现在被放在次要的位置上,而由龙书金去收拾这个摊子,他能行吗?他多次说过,地方工作太复杂,他一点都不懂。如今地方的情况比往昔更复杂得多,他对情况一点都不摸底,却带着“文革”的框框来收拾局面,说不定还有更多的乱子,我不能不为老伙计担心。但是龙书金去新疆,肯定是中央慎重考虑的决定,在
中央的倚重和支持下,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这里还有个小插曲。那时候青年人都有参军的热望,而我这样的情况,小孩都成了“黑五类”,根本无参军的资格。现在我刚“解放”,已经死了心的女儿,又重新燃起参军的希望,并且和另一个女同学参军到了新疆。据她信中说,她找到了龙书金的住处,龙书金和王毅如两人见到她时,高兴地说:“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和郝炬真是一模一样嘛!”
是年冬,在京西宾馆召开全国计划会议,那时各省、区,各大军区、兵种的负责人都参加会议。我作为四川省革委副主任段君毅的助手(搞经济计划的具体工作)参加了会议。在开大会的过道上看见了龙书金,打了个招呼。他说:“见到你的孩子,很好嘛!”因人们已经进入会场,谈话不能继续下去。我还是很高兴,到底是老伙计,没有忘记嘛。就在那次会议的另一天,我在宾馆大厅过道上碰见了刘贤权,当时他正和人说话,我凑过去打招呼,但他看了我几眼,似乎不认得我,使我的心冷了半截,只对他说了一声:“你不认得了也好嘛!”随即扬长而去。刘与龙两人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照。刘贤权那时正红得发紫,是铁道兵司令员,中央文革电影电视组长。到1986年三区(冀鲁边、清河、渤海)党史座谈会再见到他时,他说记性不好,一时想不起来,对此表示歉意。刘在“文革”后,已被免除了那些职务,是以退下来的济南军区副司令员的名义参加座谈会的。
那次去京参加计划会议,是我自1966年“文革”开始前至1970年五年间的第一次,得以有机会见到一些老同志,但都是事先打听后,再安排见面。军队几位熟人,辛国治已不在总政,打探不到。曾旭清、傅继泽确实挨了大批,听说现在也都有点松动。傅继泽尚未回到机关,曾旭清已回机关,但未安排工作。他简略地告诉我,他在机关里受到批斗,后又受到原西北工程兵下属的轰击,并在兰州劳动了一段时间,因脑血栓病被送回家休养,近日才回机关的。他经过这场“磨炼”,身体明显大不如前,语言有点僵硬,说话也略显迟钝,明显是脑血栓的后遗症。在那时的气氛之下,有些话不能敞开来说,但他还是不吐不快的性格,比较含蓄地吐露了工程兵里与他同事的某人,竟是揪斗他的造反派的后台。“此人真不是个东西!”还有在西北的陈觉是我和他多年的熟人,竟然出头给他写大字报,“看不出他竟是那样品质恶劣的人”。他一脸愤懑,忍无可忍的神色。我们见面后不久,他就回上海休养去了。与他的这次见面,我也感慨难已,意兴所至,我信笔写了一首《蝶恋花》,并在以后寄给了他和陈若瑜。原文如下:
昔日并肩战鲁北,出生入死,冲破黎明黑。归去巴山从此别,将军一去无消息。 欲遇故人终不得。燕市重逢,战友心相切。痛饮中宵兴未彻。壮怀不顾鬓丝白。
我素知他不会诗文,也没有兴趣,不过此刻我的心情却是一吐为快,借以表达我们之间的深厚情谊。
三
过了不久,突然发生了“九一三”事件,这是震动全国的大事,举国上下掀起了对林彪反党集团的揭发批判。人们自然联想到:这个集团借“文革”得势,也在“文革”中覆灭。不禁让人们思索,“文革”究竟有什么问题?凭着几年“文革”中人和事的反反复复,再来看各方面的动态,谁站出来了,谁好几次没有露面,是否有问题?果然,我所在的地区就揭露军区司令员上了“贼船”,犯了方向路线的错误。尽管他是一位秉性刚直,英勇善战,闻名全军的老红军,也赓即被免职劳动,做专案处理。一个人时上时下,在“文革”中都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惊。但这次扣上“上贼船”这个结论却使人感到甚为沉重。随后又从转发的文件中看到新疆的龙书金,也是“上了贼船,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和前边提到的那位司令员如出一辙,使我更加关注。
“难道他真的上了贼船?”以我以往与他的接触了解,他对党是绝对忠诚,为人忠厚、正派,遇事不会拐弯抹角,更没有什么心计,他会参与到搞阴谋的“贼船”上去吗?
平心而论,把他放在从不熟悉的岗位上面对十分复杂的局面,尤其是这个局面在“文革”中被搞得极为混乱,他本人又缺乏驾驭全局的能力和经验。在相当的时期内,林彪集团凭借副统帅的权势,向他发号施令,他一时也分辨不清,做事不当,犯错误是难免的。能不能就认定他上了“贼船”?使人心中疑问无数。随后听到一些传言,尽管说的情况轻重不一,但对他所犯错误的严重性的看法都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