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后,我又一次到北京开会。此时曾旭清已经恢复工作,仍是原任职务,他的心情比前次见到时要好,他的脑血栓经过治疗休养,后遗症也基本消除。据他说,原来批斗他的幕后人物,现在已被揭发出来受到批判。我告诉他,陈觉曾来看我,承认自己是被当时的气氛所迫,违心地写了曾旭清的大字报,想当面向他检讨。曾旭清说,气氛逼迫就可以乱说乱写吗?我看他不是违心,而是个人的品质问题。事情已经过去了,还用得着来我这里吗?我本想多劝说他两句,毕竟是下边的同志,认错也好嘛!但看老曾正在火头上,只好以后再说了。老曾满有兴致地告诉我,傅继泽现在也恢复了副参谋长的职务,不过常常不在北京。据他所知,傅继泽从渤纵调到海军后,被选调到苏联海军学院专攻潜水艇,以后到海军司令部任副参谋长,主管潜水艇业务。“文革”开始受批斗也是因为这件事,什么苏修关系,苏修间谍,瞎说一气。现在那些不白之冤也解决了。谈起龙书金的事,他说因多年不见,龙又远在南方和新疆,所知不多。他认为:“他去了新疆,却不甚了解当地情况,容易和原来新疆的领导和干部处于对立境地,不犯错误怕是不可能的。说老红军,我们都是老红军,现在军队的领导,差不多全是老红军,总不能说老红军出问题就可以原谅,还要看错误的性质和严重的程度。我们自然希望龙书金的问题能及时解决,最后做出实事求是的结论。大家都是战争年代一同战斗的老同志嘛!”曾旭清谈到这里,显得严肃但又很客观地分析,既反映出对老同志的关怀之情,又有敏锐分析的原则,显然比我的认识水平高出一步。
在京还有原二分区的老同志,平素和新疆的人常有往来,听说了龙书金出问题的前前后后的经过。龙书金对新疆的人和事太不熟悉了,新疆在“文革”中派性严重,又以对原领导干部的态度作为划线标准。中央文革总是压制原来的一派,对造反派则大力支持。龙书金一去就碰上两派对立的局面,很自然地和造反派这边接触要多一些。不论龙书金本人意识到与否,总会引起大多数的原来干部群众的不满,问题的爆发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恰逢“九一三”事件发生后,龙书金久久不在新疆干部群众中公开和展开揭发批判,就成为问题爆发的突破点。本来“九一三”事件发生后,中央领导即以紧急电话向龙书金打招呼,使他了解事件的真相和中央的态度,最后提醒他,这是中央给他个人打招呼,要他注意掌握情况,掌握主动,目前特别要注意保密,不要急于向下传达,增加不稳定因素。龙书金听到后,极为紧张,只记得注意保密,将此重大事件一直压着,未告诉任何一个同志,也未作研究与部署,误了很长时间。以至到了10月1日,新疆的党报上仍然刊登出“伟大领袖和亲密战友”合影的巨幅照片,成为全国报纸中唯一的一家,而此时“九一三”事件的消息已广泛风传。该报一登出照片,引起一片哗然,也引起上级的关注和各方面的质问,成为“九一三”事件后,长时间按兵不动,不发动揭露批判林彪反党集团斗争的唯一省区被点名,并联系到新疆工作的问题受到揭发批判,足以说明他的错误的严重性。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上述问题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看来批判处分将难以避免。我们几个鲁北的故人对此只能深表惋惜,这个老老实实的大好人,落得如此下场,如同我原来想的那样,作为一个大省区、大军区的一把手的重任,他确实力有未逮,终于被拉下了马,令人扼腕。
以后听我复员回川的孩子说到龙书金在新疆的状况,她当然不会知道上边发生的国家大事,但多少听说龙书金在那里工作很吃力,在下级面前也常常不经意流露出为难的境地,心情很不舒展。经受连续的批判,越显得孤寂、沉默,情绪低落,最后下放到郑州某机械厂车间劳动。我不禁想起他那断骨的手臂,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从事体力劳动,他能受得了吗?回想“文革”以来,我们“三戌”都去干了不少时间的体力劳动,我比他俩年轻,还能对付。老曾得了脑血栓这样的重病,在这一点上,老龙和我们二人大不一样。
风云骤起,大地回春,粉碎了“四人帮”,人心振奋。一些老同志的工作条件、生活条件都有所改善和变化。我又一次在京见到曾旭清,他精神振奋,情绪激昂,一定要挽住我举杯同饮。一连干了几杯后,我劝他病后不宜多饮,他却说:我的病早好了,喝几杯酒算什么?虽然粉碎“四人帮”已过去一段时间,但他仍然激动地向我讲述他所在单位,“文革”以来发生的不正常事情。从被批判处分的造反派后台,联系到兵部主要领导人所犯错误,把他思想中郁积的愤懑,一吐为快。不久后他被任命为工程兵副司令员。1980年,他作为中央人防办公室的领导成员,到几个省区检查人防工程,并经批准和陈若瑜回宣汉故里探亲,他还向我谈及那里在“文革”后的新气象。我们不仅是故人重逢,而且有机会在一起谈谈四川省人防工程的工作,令人兴奋。
傅继泽也是如此,他和曾旭清先后来到四川,但他只是在川小憩,不及其他,这是我们1963年在北京分别后的再次见面。他已被任命为海军副司令员,但身体较差,已不是当年渤海时那种小老虎似的少壮派,他再三约我到北京时再见。我也如约去他家探访。故人相见,总是回忆往昔岁月,以及一些熟人的情景。在与他俩先后交谈中,免不了提到刘贤权、龙书金的近况。此时刘贤权已被免去原来的“要职”,转任济南军区副职。他俩都认为刘贤权、龙书金是犯了执行甚至追随林江集团的错误,和他们在“文革”一开始就受到打击,性质完全不同。但龙书金是大家共知的大好人,可能是水平所限,以致犯错误,都希望他得到从轻处理。以后得知,龙书金已被通知从郑州回到总政,接受审查处理。
龙书金在西直门总政招待所一住好几年,和他同住的还有“文革”中有各种问题的军中领导干部,他们都是单身在此,少有外出的机会。但在招待所内,较为宽松。我来京时总是去看看他,每次还带上一瓶好酒,他一定会拉我到食堂,打上一碟下酒菜,两人边饮边谈,从他受批判,到工厂劳动再回北京受审查。五六个年头,长时间的思想负担,使他的心情时有起伏。独自一人长期住招待所,也免不了孤寂之感。好在京中一些原渤海的同志常去看望他,可以稍慰寂郁。原渤海二分区的几位下属也按我的办法,每次带瓶酒去陪他同饮,给他增加一些愉快的兴致。组织上经常有人和他谈话,不再提“上贼船”这句话,只着重一些具体问题的错误,使他的思想轻松了许多。他很感慨地说:这句话压在我身上好几个年头,现在看来组织上已经了解清楚。其实我心里有底,我去新疆是中央指派的,谈不上和谁有什么特殊关系。我有错误,只能怪我水平太低,能力不行,应付不了那样复杂的局面,没有得到新疆同志的谅解和合作,没有处理好各方面的关系,铸成大错。现在能够摘掉“上贼船”的帽子,就是对我最重要的解脱。至于对所犯错误给什么处分,我等待组织的决定。
看见他从低沉的心情逐渐转变过来,我们这些故人也为之感到兴奋,相信他这位忠诚、勇敢、正直的老红军战士,经过组织的严格审查,终将会还他一身清白。
我又一次见到他时,正式的组织结论稿已和他本人见面,与原来和他的谈话内容大致相似,“上贼船”等不准确的结论被删去,只提到他在新疆工作中犯有较大错误,将给予必要的处理。他告诉我,他已反复考虑了几天,还下不了决心接受这个结论意见,心情还处在矛盾和反复之中。过去熟悉并对他关注的几位同志,对这个结论也持有各自不同的看法。其主要理由是:原先给他的错误定性,最主要就是“上贼船”,犯了严重的方向路线错误。既然现在已查清核实,取消了这顶大帽子,就算在工作中有过错误,没有必要在结论中保留所犯错误的大尾巴!我对这些老同志的意见,也有自己的不同看法,对组织审查的结论,是不是要求高了?我以为已在京住了好几年时间,应当争取早日得出结论。现在这个结论稿,已经去掉属于重大政治组织问题性质的定性,就是说最根本的“定性”已经改过了。至于保留错误的字句,是根据他在新疆工作中确实有错误而来的,本人也一直承认犯过错误,没有必要在这点上拖延问题解决的时间。我以为还是本着向前看的态度,争取问题尽早解决。龙书金也重复他原来谈过的话:从没说过在新疆工作没有错误,只是想到工作中的错误该不该在组织政治结论中提到而已,他基本同意我的看法。但我看出他的内心还是很矛盾,起伏上下,时有变化。
过后又听说几位老同志几乎是一致的意见:既然“上贼船”已被否定,政治组织上的问题清楚,没有必要保留工作中所犯错误的结论。龙书金按此向组织回交了对结论稿的保留意见。而这个结论稿在同时征求新疆领导的意见时,新疆方面最后反馈的意见,认为结论稿对所犯错误提得太轻,并提出加重处分。
此事一时搁浅,正式结论可能将推延较长时间。我得知消息后,颇感惋惜,龙书金一时也陷于惶惑无奈之中。
星移斗转,又是一年多时间过去了。废除干部终身制,实行机构改革已是势在必行。军队已率先开始,曾旭清已退出现职岗位回上海居住。我去北京时听李玉池说,龙书金告诉他,已经对他作出正式的结论,基本还是前次的征求意见稿,即去掉原来的“上贼船”等定性词,保留了在新疆工作时犯有错误,按大军区副职离休,由广东省军区安置。龙书金对李玉池说,经过几年的审查,终于有了组织的明确结论,他完全放下思想包袱,接受这个结论。“离休”是党的干部政策的具体体现,不是针对哪一个人,回广东也是他本人的意愿,他不再有任何意见。时间很紧,他急于返回广东,不再在京停留,以后会有机会和老同志们相见。
四
往后直到1986年,在滨州召开了三区(冀鲁边、清河、渤海)党史座谈会,许多老同志得以相聚在一起,重温当年的战斗历程。遗憾的是,龙书金、曾旭清、傅继泽等人都未来参加。据悉,龙书金因前一年,全家刚回冀鲁边故地走了一趟,所以没来。曾旭清、傅继泽都因身体原因未能与会。此时傅继泽已久病缠身,于1991年去世。曾旭清久居上海,很久后我才有机会到上海见到他,彼此都觉歉然。我发现他虽已离休多年,少问外事,但对渤海时的一些往事,曾几次表示过意见,显示出他对事物认识的敏捷和极强的洞察力。他自称回到上海后,和外地的许多老同志很少有联系的机会,以至于对老龙的近况不大清楚,而我则腿脚灵便,时有机会与老同志相聚,使他深为羡慕,希望老战友能时常过往相见。后来陈若瑜忽然向我提出,希望能为他俩题写一首诗词。此事令我颇感意外,他俩原对诗文兴趣不大。以前我曾写过一首词赠他,时间久了,可能已经淡忘,现在却要我再写,是否出于陈若瑜对诗词的爱好,抑或出于老曾怀念老友们而萌生的愿望?我自然毫不推诿,写了一首《八声甘州》寄给他们。原文是:
忆同舟鲁北气方刚,昂首藐天狼。念洄河饮马,王楼浴血,新海迷茫。几度网开壁合,风雪自苍凉。一扫妖雾尽,雨露朝阳。 战骑嘶鸣未已,更西行南渡,驰骋远方。望尘沙漫漫,戎马傲寒霜。喜征途,白首与共,道而今,孺子已成行。频呼酒,故人笑指,壮语方长。
我再次去看望他时,发现这首词被挂在客厅的墙上,他时时凝望。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此时他的身体已日感衰弱,时有岁月流逝,追思当年之感。脑血栓引起的后遗症日渐加重,行动也不方便,常住医院。1990年后,一次陈若瑜得知我去沪,约我及沪上故友一起在他家聚会,打算另择时间去医院看望他。到他家后,才知他闻知此事后,甚为不满,一定要自己回家,与我晤谈。陈若瑜只得自己驱车去医院,取得医生允许后临时接他回家。一见面他就握着我的手紧紧不放,说我们是战争年代一同战斗的同志和兄弟,怎么能不让我回家来一齐喝两杯呢?此时他早已被医院限制不能喝白酒。陈若瑜无奈,只好同意他以红酒相代,与我及众人喝了几杯。饭后他还拉着我的手谈了许久,始依依离去。
嗣后,他托人带信给我,嘱咐我务必去沪见上一面,重叙故友之情。说到他1935年离家以后,只回去过两次,老而思乡,人之常情。他的身体已不允许他再回一趟故里,家乡有个别小事,只能请我代为处理。翌年,我如约再去上海,他的病情更趋严重。时值秋末,气候并不很冷,但他的病室已窗户紧闭。陈若瑜说,即使酷暑热天也是如此,有点风吹感冒,也会酿成大祸。此刻他已行动艰难,言语也颇为吃力。但故人相见,他仍很兴奋,连声说:“见一次面真不容易呀!”我们在交谈中,多是回首过去共同战斗的艰苦时刻,丝毫不谈他的病情。我能觉察到,他已明白自己来日不多,但对过去的战斗岁月却总也不能忘怀。他语重心长地说:“咱们相处得多么好哟!四五十年的友情,至今如故。那时候也有些争争吵吵,不都是为了革命工作嘛。吵过以后,同志间的关系不是更好了么?时间越是过去得久,越觉得我们的情谊更为深厚,真正经过几十年长久的考验,我们是最好的战友,再也找不到别的人了,谁也不会忘记的呀!”他这一席话,说得有点磕磕巴巴,不怎么连贯。但我听了后,顿觉怆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临告别时,他仍紧紧抓住我的手,让我再多待一会儿,再说几句话。待我最后离去时,因病房在二楼他不能下楼,只能再三握手告别。当我转出大厅时,发现他已迅速转回去,站在侧面阳台上注目下望,凝滞的双眼早已涔涔含泪,使我也一阵心酸。我们相对注视,久久不忍离去。最后在同行者的招呼下,我再三向他招手致意,他才慢慢离开。此刻我更加深切地感到,同志间无私的永恒的友谊是多么珍贵。也使我回忆起十几年前,曾和李玉池去看望病中的靳兴侯,他也是战争年代在鲁北的战友,曾任军分区参谋长,我们相处甚好,不过那时互相之间也有过一些意见,虽然离开二十几年,少有见面的机会,但彼此一见面却倍感亲切。后闻他患癌症,病情加剧,我也写过一首《玉楼春》托人转交给他,以示慰问之情。后来到北京去医院看他,他已不能行动,自知来日不多,在病室中也是殷殷相视,让我们多待一会儿,不要离开。最后我们下楼,他也是在阳台上伫立凝望,老泪涔涔,让我凄怆无语,不忍离去。此情此景和当年与老曾别离如出一辙,革命年代的真诚友谊,持久永恒,令人难忘。
一年多以后,突得电报,曾旭清终因病体难支,静静地离去了!这是意料中的事,但我仍难以抑制自己的哀切之情。我这一生和革命战争年代的许多同志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但几十年来彼此之间却很少过往,甚至不通信息,在“文革”后才有机会互相看望,时间也非常短促。真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吗?
龙书金回广州后,头几年没有联系。后来我有机会常过往广州、深圳,有了相见的条件。1986年秋末,我先给他捎信告知我近日将去广州,并去看望他。那天很晚才找到他的住处,正好他和王毅如都在客厅,他一见我挺高兴地说:“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正说你该来了吧,你真的就来了。”接着他招呼我到二楼去喝上两杯。“好几年没在一起喝酒啦!”他回顾在北京时,渤海老熟人,经常带着酒和他共饮的时光,念念不忘。
我们边饮边谈,兴致极好。我能觉察到,那几年留在他身上的阴影已经消失。他完全接受组织上对他的结论和安排,心安理得,别无他念。对不再承担工作也完全理解,已经是七十多的人了,还能再做多少事?我们谈起一些熟人熟事,以及眼前接触到的一些事物,他显得十分平静和客观,也不隐讳自己的看法。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在北京的周景芳,“文革”之初红极一时,成了造反派的大理论家,甚至上了大会讲坛,还是谢富治为他主持,请他作报告。不过很快和“王关戚”一齐被揪了出来,关了许久,最后放出来,每月发给生活费五十元。前几年他有一个出国探亲的机会,到处求熟人相助。开始少有人搭理,但他找到时在北京住招待所的龙书金,龙硬是从自己在京的生活费里拿出一百元给他,同时影响到其他熟人,大家一起帮助他凑集现金,助他成行。当听到此事时,我的真实感受是,以龙书金当时的处境和条件,帮他一百元钱实属不易。此人堕落成所谓的造反派分子,名声颇臭。老龙的做法真是“不念旧恶”呀!龙书金却说:“都是老同志嘛,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受到惩罚。现在放出来,不是按敌我矛盾处理的,所以我们应该帮他一把,别让他往绝路上走嘛!”
“你真是宽容、豁达!”我对他在这件事上的做法表示由衷地赞许。谈到周景芳当时没有找我求助,可能因我不在北京的缘故,也可能因为在二分区时,他曾经对我有意见,在背后公开指责我,怕找我碰一鼻子灰吧!他曾经托人带信给我,说他回国后想来一趟四川,特先投书问路,是否能接纳他们一行?我也带了口信给他,让他别探什么路了,他要来由我个人出面接待,不会使他难堪。龙书金听我谈后说,咱们想到一块去了,毕竟战争年代一起同过甘苦,共过患难,对他也该有点同情帮助嘛!以后周景芳改变了主意未来四川。但我深感老龙为人宽厚,不念旧恶,他对老同志的感情,是发自内心深处的。
在穗期间,龙书金主动带我去看望在穗的原渤海的几位老同志,其中相炜不在广州,始终未见到。黄荣海、刘重贵都见到了,只是刘重贵的夫人邱岩桂曾两次到成都看望我,都遇我不在。这次去看望她时,她已中风不起,不再识人,成为一憾事。我再次过穗去看望他时,正遇见他在屋外用手移动天井里的花盆,刨刨地下的泥土。这使我陡然想起他那还能活动的断臂怎样了?当年得知他去郑州劳动,我还担心他那残疾的手臂,去干体力劳动吃得消吗?以后在北京的几年,没有劳动机会,也没见到原来致残的模样,竞把此事淡忘了。他似乎发觉我的心思,在喝酒时他说:“回广州头几年,有时候还能去狩猎场打猎。这几年没了打猎的地方,还得想法活动筋骨。好在这是十来斤重的小玩意,还凑合举得起来,主要靠的是右边这条手臂。这条虽然整治过了,但还是不敢用力,只能在旁边帮衬一下罢了。”听了他说的话,我知道他臂上多年的老伤,终于得到了医治,还能打打猎,干点体力劳动,身体比前些年还硬朗些,真替他高兴。
他还告诉我,这些年他虽然不过问外边的事,但还是看到社会上存在一些问题,不能不引起他思想上的关注。如某个地区的一位负责人,过去曾是他的下属,邀请他去看看那里这些年来的巨大变化,后来拿起即将出版的描述地区变化的期刊,请他题词。他是老打老实地认真写了一篇短文,肯定了该地区发生的巨大变化令人鼓舞,但提出要看到在前进中发生并值得注意的几个问题,需要认真对待和解决……他笑着对我说,我对地方工作太不熟悉,加上多年没有工作,还能有多少具体意见可说?只是把个人的一些见闻,一些感触说说罢了。既然要我写,我倒是很认真,费了一番功夫写的。可想不到,当期刊上登载出我这个简短的题词时,只有前头几句话,从“也要看到在前进中……”以下的一段全给抹掉了,看来这句话“犯忌”。本来登这个题词就没有必要,还要删掉后头,只留“肯定”的一两句话,那更没有必要了,看来我们现在的干部风气太值得注意了。
当陈若瑜邀我写首诗词之时,我也想到了老龙,尽管他和老曾一样,都对诗词没有什么兴趣,但这是为了表达对老战友的一点心声,同样我也给老龙写了一首《念奴娇》,原文如下:
庚分伯季,正烽烟冀鲁,同舟浪激。拉网合围,攻势烈,怎及长征险绝?宗寨悲歌,王楼浴血,百战声威赫。春雷惊晓,笑看强虏崩灭。 长忆未卸征鞍,又催战骑,驰向天南北。决胜东南千里外,喜说十年久别。湖海生波,长天落日,两鬓皆霜雪。忘年回首,举杯还醉明月。
这首词是我写好后到广州带给他的。他很高兴地说:“虽然我不懂诗,对写的诗句不完全理解,但它是同志间真挚友情的表达,让我们回忆起战争年代的生死情谊,是十分宝贵之物,我将好好地珍藏。”
这些年我到广州看望他有好几次,每次他都拉我到小楼上举杯共饮。每次都有同志与我同去,他也拉着一起共饮。有一位嗜酒贪杯的老匡和我一起去时,我先对他说,我这位老将军战友是饮酒高手,我每次来,他都要开两瓶酒对饮,这次也不例外。你和我同去,我有个打算,我们三人共饮,你观察到我们,特别是我的酒力不胜之时,帮我一把,或是代喝一点,或是劝我们不再喝了,老匡爽快地答应了。到了龙书金处,他立刻拿出两瓶酒,亲自执壶给每人杯中斟满酒。喝酒方法很简单,每轮都是他先举杯,一饮而干,等我们干了以后,他再执壶从自己开始,大家一齐斟满再喝。他不向人劝酒,但等你喝罢杯里的酒时,再一同斟酒。他说,都是老同志,也知道各人有几把刷子,要喝就尽兴地喝嘛,还要别人劝干什么?这样几轮喝下来,一大瓶酒顷刻而尽,他起来再开一瓶。此时我才说,算了吧,喝得差不多了。他说,咱三个人两瓶酒都喝不完?我看这位同志没有放开喝,你刚才不是说他挺能喝酒吗?怎么还没有我这老头喝得痛快?到底还是打开第二瓶酒喝了大半后才尽欢而散。回到住处我对老匡说,不是请你帮忙劝不再喝,代喝一点吗?怎么你一直不吭气呢?老匡却说,你看见的嘛,哪里轮得到我插话?老将军一手拿酒瓶,一手举杯,说喝就一起喝,说斟就一起斟,他领头一口喝下去,一杯一杯地接着干,我哪插得上话呀!
事实确实如此,我无法再说下去。反正大家见面就高兴,喝酒似乎是约定俗成的事,人到就端出酒来,尽兴而散。每次总是我先说:“够了!”他也不再劝你,但他自己还得继续再喝两杯后说:“好了,算了吧,下次再来。”
有段时间我没有去广州,但两家的孩子曾过往探望,彼此致意。2001年冬春之交,我随同四川省老同志参观团到广东,因在广州只停留一日即转赴其他城市,只得在傍晚时分去看望老龙。他听见叫门声,连忙下楼,奔上前来,激动地和我紧紧拥抱。我理解老龙的心情,自曾旭清去世以来,我们还没有见过面。故人远去,使大家都有苍老之感,更感到老同志见面一次之不易。那么短暂的时间,他仍不忘招呼我上楼小饮两杯。我们从曾旭清、傅继泽谈到王卓如、景晓村,这些同志先后过世,令人感念丛生。他觉得自己身体还算过得去,下午他还在天井里干点轻微的劳动。他轻松地说:“劳动也是自娱的一种方式嘛!不过我还是羡慕你,还能时常各处走动,要不然咱们不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吗?”我说:“我可比不上你,我比你小一个甲子,要是拿十二年前的你和我现在比,不知道差多远呢!”他觉得我这趟太匆忙,连喝几杯酒的时间都没有,令人遗憾,要我争取机会再转回来,多待些日子。直到此年冬天,我和肖林两人争取到南方休养的机会,顺便绕道广州,兑现再去看望老龙的承诺,此点肖林也极为赞同。还是龙书金在北京时,她曾两次代我去看望他,还带了一瓶酒。这次去广州龙书金家,也是她几年的愿望。然而不巧的是,电话问及才知他们老两口都住医院了。王毅如是老病,已经住院很久了,龙书金则是感冒经久不愈,近日才住进医院,看来短时间是不能出院了。我们下决心,如同在上海去医院看望曾旭清一样,立刻前往医院看望龙书金。他穿着一身病号服,坐在病房里,因为医生限制,病房门紧闭,且不能外出。医护人员随时进来观察他的状况,对此他只淡淡地说:“就是有点感冒,医生却当成不得了的大事,其实没有啥,过几天就会出院的。只是住医院就像关禁闭似的,这次咱俩不能一起好好喝两杯了!”
听到这里,我和肖林都笑了:“你老是惦记着酒,能见见面,说说话,不是一样的么?”
“话是那么说,不过没点酒喝,真是很大的遗憾呀!这次不行了,明年吧,你还是争取来这里,要早一点,多一点时间,咱们痛痛快快地喝它个够。”
“好吧,一言为定,我准会来的!”看他那执著的劲头,我实在不忍拂他的兴致。
在医院里酒不能喝,话却没有少说,医生规定见面的时间,再次被他顶回去了。
就在我们准备告辞时,他忽然冒了一句:“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不知该不该告诉你?那次实行一元化领导前,曾经征求过我的意见,没有让你担任书记是我提出的,最后就那么定了。”
“你还想这个干什么?”我不禁为之一愕,“我一直认为那次的决定是正确的。真要让我干,不知道会捅出多少娄子,也想不到自己什么时候会栽大筋斗。”这话是我发自内心的真实表白。他摇摇头。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历史是不能倒转的。
临别时因医生限制他不能出病房,而我们已经约定半年后把酒畅饮之会,他饶有兴致。此时他为什么忽然翻出那件过去很久的事情?是不是年纪大了,老是喜欢翻腾陈年老账,这意味着什么呢?
时间不长,翻过冬春季节,也就三个月左右,忽然闹起“非典”之灾,我接连收到陶琦、张黎群、任朴斋几人的讣告,有其家人告知,也有其秘书电告,但都无关“非典”,而是老同志老病加剧所致。就在那时候,忽然接到龙书金的儿子的电话:“爸爸今天上午突然心脏不适,还没等医生来护理住院……”
真是出乎预料!羊城乍别,言犹在耳,我无法掩抑哀感之情,一气写了四首短诗:
其一
羊城乍别言犹在,樽酒相邀事已陈。绝地同舟生死共,临风时忆故将军。
其二
戏谑当年事亦真,两河三戌旧曾经。申江老去悲公义,哀感难忘风雨情。其三
朴讷真纯交以诚,挥戈怒目迅如鹰。浑身胆气撑危局,虎虎声威名远闻。其四
百战归来风雨经,犹能骑射挽千钧。平生检点应无憾,踏遍关山未染尘。第一首是追忆去冬在羊城医院一别:第二首是追忆两河“三
戌”、风雨同舟的忘年战斗友谊;第三首是追忆他的为人,对同志真诚,对敌人斗争英勇无畏,攻坚老虎,威名远闻;末一首最重要的是写他历经风雨沧桑,不为尘染,一身清白。
作为一个曾经风雨同舟的老战友,一个革命征途的小兄弟,这是我发自内心地对老大哥的真诚评价。
五
几年后,和刘实在一起谈到了龙书金,这才知道,当年刘实也自京下派到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革委会和自治区党委,负责宣传工作。他说,在新疆我对龙书金太熟悉了。“他是一个老好人,为人宽厚、真诚,对党忠诚,从无坏心眼。人们都知道他战功卓 著,在军中是饶有威信的老将军。只是他太缺少办法,太缺乏全面工作的经验,没有驾驭全局的能力。我们一些老同志对他赞许、同情,也想尽力做工作,扶他起来。不过没有法子,最后只能以失败告终。”
要他去新疆做几个方面的一把手,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生中的最大败笔。历史就是如此,过去的事不能返回重来。历史也证明了他的一生,还他以清白,堪以安慰他于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