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返鲁北只一天——记1977年齐鲁之行将行(1947年作)

16926 发表于2019-12-04 20:52:03

贲命将行辞故友,一身胆气向云天。

八年鲁北同甘苦,此去不知何日还?

    鲁北这块土地使人魂牵梦萦,曾在那里披霜沐雨,餐风宿露,和父老兄弟生死与共一起战斗了八个春秋。人们不知道我的名字,只是亲切地叫一声“大哥”,把我这远来的“南蛮子”当成是人了山东籍的汉子,山东已是我的第二故乡。

    时光虽流逝了三十个寒暑,却总也不能忘记那块土地和那里的人们。每当见到来自齐鲁大地的人,总想问问鲁北的近况如何。我多次到过北京,“文革”后期也到过上海,见到曾在那里同经风雨的相知故友,听他们没完没了地讲起发生在那里的故事。像战争年代的几位领导人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几位常年在那里坚持斗争的勇者怎样走上困顿的道路。李玉池曾向我描述过他的家乡——德平,以及那一带在大贱年时经受的严重灾难。那块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为人民军队提供了巨大支撑的、一时被当做齐鲁粮仓的大片土地,依旧处于三年一小旱十年一大旱的困难境地,后来还是在“文革”中主持地区军管会的军分区司令员下了决心,不管能否为上级批准,硬是开了个口子,引黄河之水先后浇灌了几百万亩干涸的土地,改变了常年困苦的鲁北农村生产的现状。我还辗转得知,一些年轻的同志曾经到处打听我的下落。

    何时能有机会重返鲁北,去亲吻那一片故土?

    四川与山东相隔几千里,早已没有工作上的联系,没有时间,也没有理由,又不具备“探亲”的条件。“该回去看看哪!”这是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却是可念而不可得。

    机会忽临。在粉碎“四人帮”后的1977年底,一个实现农业机械化的全国性大会将先在山东举行现场会,后再转往北京讨论部署总结。这样在山东就有十天左右的时间,真让人十分高兴。不管日程安排得多满,也得挤点时间去鲁北走走,哪怕只有一天或半天,能看上一眼,也算了却了一番心愿!

    从成都飞往北京,当晚换乘津浦路火车,次晨即到达济南,这是最节省时间的一条路线。我还是第一次乘火车经过这段津浦路,遗憾的是在深夜,无法一睹沧州、德州、晏城这些城镇的身影,特别是运河边的小站——连镇,那是我抗战中曾化装穿过敌寇封锁,前往冀鲁边的路口。

    济南,我是第一次到此,但对它并不陌生。抗战八年,我们就在离济南几十里路以外,面对这个武装到牙齿的敌寇大据点进行斗争。三十年后才来到这个向往已久的大城市,自然与想象中被当年日军占领和践踏时的城池完全两样。我们住进南郊宾馆——一座新建不久的很宽敞、大气的会议中心。我一早就联系刘之光,他是鲁北土生土长的干部,时任山东省煤炭局副局长。他在1975 -1976年间,曾经临时调北京矿业学院主持学院内迁四川的工作,几次来川和我有过工作上的接触。他接到电话,早早来到我的住处,一面摆谈在济南的几位鲁北老同志的状况,一面商议我在会外的活动安排。按会议通知,当日下午四时召开预备会议,第二天仍是各省市与会人员报到,第三天开始到有关市县现场活动。看来时间不允许去更多的地方,只能在第二日去临邑及附近看看。临邑是当年二地委经常活动的地方及驻地,能到临邑也算是到鲁北走了一趟。当天晚上还有空隙,刘之光说他去邀约在济南的丁学风、许辛光、王学武、王权五、张林森几人和我一起进餐,大家见个面嘛!刘之光说,三十多年了,大家都时常念叨“大哥”,见一次面,一定有许多话想说。他还提到另外两人——耿杰三和路有水。耿杰三是当年地委秘书和小队指导员,生前在煤炭中技校任职,“文革”开始不幸逝世,家属现仍在该校居住,生活困难。谈起小耿,不禁追忆起战争年代深厚的情谊,对他生前遭遇的不幸和身后家属的困难我深表不安,问能否争取在晚间去他家专门看望。刘之光感到时间较紧,只能到晚上看情况再说。路有水,那当年坚持临邑斗争时有名的“路虎子”,以后被开除公职、党籍,回家劳动却又被村里选做生产队长,近日生病在济南就医。我建议约他同来相见进餐,刘之光则担心治疗时不一定能来见面,他去探问一下再说。

    “就这么一点点时间,只能这样办哕!”我对刘之光说。我不能耽误开会,我是四川一行的代表团团长,不能有半点懈怠。孰知就这样小小的愿望,竞差点不能实现。因为下午四点钟的预备会议,由于主持会议的国务院有关领导因飞机晚点未能按时到达,只好推迟近一小时召开。东道主简单汇报了现场会议的准备情况,即由领导同志讲话。这位领导完全超出预备会议的预定范围,也没有问与会人员还有多少未报到,一开始就切人会议主题,并强调用十五年左右时间实现全国农业机械化,是毛主席的重大决策,由于“四人帮”破坏耽误,现在只剩下几年时间了,能不能实现,要不要实现?他又指出,要不要实现是对毛主席指示的态度问题,能不能实现这一目标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决心和信心问题。他批评对实现这一目标信心不足,根本还是对毛主席指示的态度问题,必须扭转这种思想,站到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一边,下定决心,坚定地实现毛主席这一重大的战略性的决策。他的讲话很有气势,实际也是对大会的一次动员。但他用时太长,直到晚八点半才结束。结束前还重申了会议的日程安排,强调严守行动纪律,保证后天准时出发赴济南以外的现场活动,不得有人掉队,影响会议进行。并提醒出发后,不再返回济南,就地直接前往北京。

    我在会场里,真似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散了会,几个同志已经等候多时,饭菜已热过一道,又有点凉了,真让人大为扫兴。我连声说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刘之光说,没啥,都是你的老下级,有什么对不起的!这种事也不是没有经历过。我说,怎能没啥?你们挨冷受饿,一等几小时。我又说,看来原计划的临邑之行八成得取消了,明日就在济南聚一聚得了。

    刘之光不干,他说,你来一趟不容易,也该跑一趟临邑,那是咱们二地委的老地方嘛!咱明儿照样早点出发,上午到县里,还能活动活动。就算起身晚了,回济南晚点也没关系,反正不耽误后天出发就行了!

    在场的只有丁学风、王权五、王学武三人(张林森不在济南,路有水不能来,许辛光没联系上),他们都同意刘之光的意见,说我该去临邑。刘之光一再保证误不了会上的活动,我也和代表团的伙伴说了硬话,要大家放心。他们都理解我此时的心情,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只说万一赶不回来,只有刘之光想法追了。

    清晨,薄雾笼罩着泺口两岸,潺潺的流水在低声流淌,几艘驳船穿梭来往在迷漾的黄河上,桨声船影,依稀可见。泺口是通往鲁北几地的唯一关口,过往甚众。这才一大早,两岸已是人群密集,到中午云开雾散之时,其热闹可以想见。

    在战争岁月,泺口一直是我们时刻注视和监控之地,从济南往鲁北几县的日伪军都经过这个关口出动。它本身就在济南眼皮底下,距我抗战时的边缘游击区也不过三二十里,敌人行动起来非常迅速,一向是使我们头痛之地。直到解放战争中,我军解放济南后才使之重见天日。如今,烽烟往事,已成陈迹,风声涛影,早已平静。今日过此,徒使人勾起岁月沧桑的回忆。

    车过济阳不过早饭时分,为了赶路只能从城边飞驰而去,遥望城镇的侧影,赶到临邑还不到中午。我对刘之光说:“要不是你把事办得周到,我真没信心跑这一趟,毕竟临邑到济南一百多里地,来往泺口又很拥挤,时间哪够?却未想到,不用半天时间就赶到了,了却了我的一个心愿呀!”

    刘之光笑着说:  “大哥,你脑子里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这么长时间还能不变?如今二十来岁的后生已经说不清以前是什么样了。不用说,现在开辆吉普车半天就跑到了,就是骑个洋马儿,一天也能赶一个来回呢!”

    许志玉早在县委大院门口等候我们的到来。刘之光赶上前刚要向他介绍,许志玉却开了口:“大哥,我记得嘛,从北边进驻临邑县里时,我还是毛头小伙儿,刚到县区工作没两年。我们都记得你,你恐怕记不起我的名字了。”

    这话挺实在。记得1944年以后,环境逐渐变好,工作得以广泛开展,从当地吸收了一些青年人参加工作。三十年了,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成长起来了,年纪也差不离是五十上下的人了。刘之光在路上告诉我,许志玉在临邑工作有些年了,是一位老县委书记。

    许志玉说:“今日一早接到电话告知你们要来,大伙儿都挺高兴。人们都记得,大哥离开临邑正好三十年了。离开朱二歪、林子那边还更长一些,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哟!只是时间太紧了,临邑好些地方,都想你去看看呢!”

    刘之光插上说:  “来这一趟确实不容易,不能耽误了开会。咱们得合计合计,看哪里方便,去看一下,晚饭后就赶回去了!”“那可不行!”许志玉坚决不同意,“来都来了,好歹也得在临邑住一宿,这可是大哥你的老地方呀!你原先住的小屋,已经翻盖过了,不过还是老地方老样子。你歇一宿也好回味一下嘛!多的地方不去了,你总得去一趟朱二歪家,那也是你的老地方,村里人常念叨你,那是咱们大哥呀!就是没打听到你上哪里去了。就凭这点你也得去那里,顺便拐到三官道,看看那里刚解放就建起的烈士陵园。那时你还在地委,那里长眠着你时常怀念的老战友,你去转一转,一袋烟工夫还不行吗?”

    我觉得许志玉的主意挺在理,都该去。只不过在临邑住一宿,拂晓赶回济南却犯险了,万一赶不上大队出发怎么办?我这个带队的,岂不是“玩忽职守”吗?

    许志玉却怎么也不干,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大哥来到临邑,这个地委从前驻的地方,连夜都不过就走了,我也无法向这里的老人们交代呀!现在咱这里多少也算熬出点头,自从引来黄河水,对付着能吃饱饭了。不留大哥住一宿看看,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嘛!我保证天明以前过去泺口,你尽管放心,误不了事,就是辛苦点,睡不了多久,下半夜起早,喝两口粥消消寒气,我送大哥到泺口,绝对保险!

    话说到这个分上,刘之光也不好再说什么。尽管我的心里是七上八下的,也只能这么着了!午饭挺简单也挺利索,县里开了一辆老掉牙的吉普车,路况也不算好,不过司机开得挺好。出城没多远便下了县城到林子的县道,尽在乡间小道上拐来拐去。时已隆冬,地里白茫茫的一片,不经意间忽然发现前边东北西南向,横起一行长长的半搭子树桩,我一时纳闷,从哪里长出这一溜高矮不齐的小树桩子。

    “大哥,你没看出来,这不就是当年在‘沙河两边度春秋’的沙河滩吗?那时候就凭这堆沙包,那片沙嘴,掩护咱们游击队和日本鬼子斗。这些年咱们就在干河槽年年栽树,慢慢长成这半搭模样。过些年月再来看看,或许会长成一片高大的林子呢!”我不禁发出一声赞叹,也勾起了一阵回忆。就在抗战烽火炽热之时,沙河——这一片长年无水,啥也不长的不毛之地,除了河滩里零星的沙包沙堆,以及边沿上偶有的小草,再也找不到别的。可是一旦有小风吹过,便见灰沙弥漫,迷乱人眼。这样一有“敌情”,沙河就给游击队作了很好的掩护。而且这个干涸的河槽,又处于陵县、临邑的边境上,更为游击队活动创造了有利条件:陵县敌伪出动,我们可以转入靠临邑的一边,与敌周旋;临邑方向来敌,我们又可靠陵县一边活动,自然形成“沙河两边度春秋”的有利格局。那时谁也顾不得在沙河里栽树的事。三十年过去了,沙河两边都改为一县管辖,竟能在这里栽树,真是改造自然的大好事呀!

    “你们县里把这事抓得好呀!我们那时就没有做这件事。”

    “大哥,你这是鼓励我们。”许志玉微笑着说,“这只能说是前人保江山,后人好造福。这还是‘大跃进’后开的头,  ‘文革’这些年也没好好抓,几乎要自生自灭了。不过这十几年,总算熬过来了。!

    穿过沙河槽,到朱二歪家也就三几里地,路是越来越难走。在沙坝里,坑坑洼洼,车是又颠又抖。爬上朱二歪家的道上,路更窄了许多。一道道车辙的迹印,时高时低,车轮老打转悠,放不开步。此时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当年的一些景象。那时村周围的大车道,都挖有一条条的道沟,这些道沟在反扫荡中起了很大作用。道沟四通八达,我们在里边可以灵活转移。而且在沟里,伸头就可以看见敌人,发现目标,而敌人的马匹、车辆被纵横的道沟阻挡,难以行动。这些千千万万抗战军民用双手一点点地挖出来的道沟自然成为平原游击战争的一大法宝!今日过此,再也看不到战时的一点点痕迹,我们可以坐上小吉普,从村边的大车道上,一直开到村里。

    朱二歪家,我曾在此住了近三年时间。那时不过七八十户人家,是个不起眼的不大的村寨,但比起紧挨着沙河的于信二庄,倒也能顶上两个。时间长了,和村里爷们儿也熟了。如今来此,自然觉得有些变样,房子明显多了。可仔细看,有些地方还是老模样。这时天已到了下半晌,显得寒冷、阴沉。照说,严冬天气,街上不会有什么人,可今天有点特别,围在街上的小娃特多,他们一脸好奇的神气,跟着小车跑上跑下,眼睛直瞅车里。刘之光悄悄对我说,这些小娃,连你大哥的名字,怕也没听说过。今天是县里先给村里打了招呼,有这么个老爷子来,他们不就是来看热闹的嘛!

    在村公所外边停下车,许志玉说,村公所一间小屋,平素没有人,即使有个把人,也认不得,咱们还是上老支书家去看看吧!熟门熟路的好找,再说他还是你走的时候,就担任支书的,一直干了三十来年,要不是生病,不能出门干活,兴许还在干呢!那时候三十来岁,如今六十好几了。还有两个人,比他小一点,也都挨边六十了,也都是你在时的党员,把他们都喊上,反正村里老人也就他们几个了。

    据说老支书患有严重的风湿病,腿脚不灵光,常在炕上躺着。但是今天他还是出来在门口等着,一见面就喊着:  “大哥,你来一趟可真不容易呀!”一把拉住我的手进屋坐下。 

    一间极其普通的鲁北农家小屋。几十年的老样子,一点没变。屋里半边炕头,另半边摆了几根小凳子,靠里有个小不点的屋子,摆了点衣被杂物,门前挂起一床棉褥帘子,外面小院子把几间屋全围在里边。外边挺冷,屋里炕底的地炉子里已生上火,往里续些高梁秆和玉米芯子,一进门就觉得一身都暖和起来。

    “大哥,你从俺这里走,怕有三十多年了吧?一直也没听见个信,我们总以为你是把这里忘记了吧。可俺们从没忘过你呀!”老人的话语有点低沉,脸上密密的皱纹一下绷得挺紧,多少露出一点埋怨的神情。他接着说,“就是前些年,贱年的时候,村里的人们还在念叨,那年又旱,又闹蚂蚱,还有鬼子,几重灾难,比这贱年还厉害得多,你还是和大家一起挺过去了。人们不知道你的名字,可记得你这个大哥呀!不过俺倒是记得,在俺村里你还有一个名字,叫个朱世彪!或许你不记得了,朱世彪是朱二歪家的人嘛!”

    老人不说起这事,我还真忘了有个朱世彪。那时敌我斗争犬牙交错,朱二歪家也常被敌人扫荡袭击,为了保密,我取了个村里人的名字以备万一。过了三十多年了,老支书还记得,真是不容易呀!

    说着话,许志玉说的另外两人也进屋来了。比起老支书,他们年轻一些,一个是地委设在朱二歪家的秘密交通站的交通员,另一个是村里民兵队小组长,和支书一样,都是接受执行党的任务,是不脱产的秘密共产党员。现在都在村里务农。

    老交通员和我更熟一点,他插上话说:“俺大叔不好意思把话都抖出来。那年月,日本鬼子残害了多少中国人,到后来大反攻,打解放战争,千军万马,南征北战,咱村里有多少人参军出去打仗,有的牺牲了。大哥,你不就在那时候从咱这里往南边去了吗?那时听不到确实的消息,风言风语传来传去,有的说得像模像样的,说大哥你在南边‘光荣’了。”

    老支书这才“坦白”地说:“真不好意思,这话怎能向你说呢?还是俺二侄子是直捅子,一下就捅出来了。”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对他仨说,“那个年月,谁不都是提着脑袋干革命,我不过是革命队伍中的幸存者。”我特别申明,“幸存者这个词可不是我创造的,那是毛主席讲过的。不光是咱这村,咱这块,在全国各地有多少人为了革命而牺牲。这次我回咱朱二歪家看看,也不晓得还有哪些熟识的爷们儿在呢?”

    “不瞒你说,几十年了,谁弄得清楚?上午许书记捎信,说大哥要来看村里的人们,我这才合计合计,村里还有哪些人是你见到过的。那几年大参军,出去多少人哟,现在还有十好几个人在外边,轻易不回村里来。就说老五吧,”他指着原先那个民兵小组长,“就是那时候带头参军,后来带了彩才复员回来的。在家里的人们,没到那贱年时候,也都先后过去了。倒是像俺家里一般大小的老娘们儿,多半都还在,爷们儿么,就俺三个叔侄爷们儿,算是朱二歪家幸存者吧。俺们明白这个理,为了打鬼子,为了革命,为了穷苦爷们儿的翻身,咱们这代人牺牲也值了。”和这几位农村老党员摆摆家常,摆摆过去,也摆起现在的日子。他们只是说,要和旧社会比较,和战争年代比较,那真是天上地下,没法比呢!就打比庄前那一长溜沙河河坝,多少年了,一直是光秃秃的,啥也不长。如今却是遍地林木,绿油油的一片,这能比吗?眼下即使有困难,比起从前也就没啥了。加上引进来黄河水到地里,庄稼一下变了样,这不挺好吗?

    大家聊了许久,不觉时间已飞快过去,许志玉催我起身快走,村里人们虽觉意犹未尽,但知道我不可能久待,只能说:“俺们不相信就来这一次。大哥,你还会再来俺这里看看吧?”我只得带着惜别的情意,和他们一一握手告别。

    趁天黑还得一阵子,许志玉招呼司机又赶了三几里路,到三官道打个来回。那还是1945年冬天,在这里找到一块荒地建起的烈士陵墓,当时极为简陋,但都认为是一件大事。除陵县县长吴匡五在沙河深埋的遗体移葬以后为其家属起运回故乡外,分区领导人徐尚武、李恒泉以及陵县三区区长李青云都安葬于此。三十年后,再来瞻仰故人,墓木已拱,松柏犹青,在巍森肃穆的墓地面前,肃立良久,不胜怀念。

    返回临邑,入夜已久。许志玉坚持要我在此过夜,意思是既然来此,总得吃一顿饭,住上半宿。这顿晚餐,县里照许志玉所说,无非是杀鸡为黍,聊表心意。但在临邑县里,应是十分丰盛的了。我很想在这里咽一口窝窝头,但他们说没有准备,只能是大白馒头和大肉水饺。他们知道我能喝几杯白干,特地斟上本地的高梁白酒,许志玉、刘之光,大家一起尽兴而饮。我时刻担心明早能否按时赶回济南,许志玉一再打保票,要我放心,不会误事。

    小屋里,生起了地炉,一室生春。记得我原来在此时,也未享受到这样的暖意。许志玉说,鲁北各县一直是山东的特困户,和鲁东、鲁中相差很远,就连住宿也是老样子。但还是请大哥再体会一下这里的生活吧。我说:“各地大同小异,都差不多。比起农村来,那已经很好了。”躺在炕上,我久久沉浸于兴奋、感慨、苍凉和温暖交织的气氛之中,也不知到底人眠有多久。

    许志玉不负约定,下半夜他早早招呼大家起来,喝上一碗糖水鸡蛋,加上馒头、小菜,使人浑身发热,他一直把我们送到泺口岸边。车奔驰如飞,静夜、顺风、回头路,使人觉得比昨日快多了。刘之光在一侧向我说:“看许志玉那神气,怕是一宿没闭多久的眼睛呀!”

    “大哥,我的话总算兑现了吧!”他的眼神充满了得意。

    赶回济南,还是比预定时间晚了点,但赶上了大伙儿出发的时间,算是两不耽误,胸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此时我的心里总觉歉然,跑这一趟只到了一县、一村、一烈士墓园。我不相信,就只有这一次机会?假我以时日,我一定要再来的。

    三

    一天的鲁北之行结束了,在山东的行程却才开始。参观农业生产现场、农机化现场、农机制造厂现场,点子颇多,行动不快。头天赶到淄川,那是蒲松龄的故里,我以前来过。我们住的是新盖的工人村,临时腾出给我们居住。次日经青州住临朐,一个美轮美奂、设施较全的招待所出乎我的意料。这里我也来过,那时曾经是抗战时敌伪制造的无人区,城邑村镇备受破坏,想不到如今变化如此之大。后又走过黄县、蓬莱、烟台,直到莱西。刚住下,万没想到忽有一人来看望,原来是济南的张林森,见面自然是一阵惊喜。据他自己说,他外出回济南听说我来山东,但已错过时间。便找到刘之光问明究竟,开辆小车一路追来。他笑说:“这下可好了,总算找着了,我只有那么高兴了。”张林森原系地委小武装队战士,后给我做警通员近两年,因本人酷爱学习,小有文化,又渴望到主力部队去干一场,在大反攻之时,我同意他到部队去。此后再未通信。就在头二年,四川地震办公室李俊生告诉我,在全国会议上,有山东地震办军队“支左”负责人特地来问他,打听他过去的首长是不是在四川。李俊生对他说:“你算是找对地方了,我和郝炬可是再熟悉不过了。”最后张林森托他带信给我致候,以后又直接给我来信,说明他原在军区军马场任政委,“支左”时调到了地震办,现已回军区后勤部工作。那一晚,我们交谈到深夜。谈到二地委曾在一起工作的同志的近况,都为耿杰三的坎坷一生深表不安。我提到在济南时原想去看望一下耿杰三的家属,因时间仓促未能前去,令人遗憾。张林森和刘之光说法相同。他说:“耿杰三的家属是家庭妇女,未参加工作,她对耿杰三战争时期的革命生涯也毫不了解。耿杰三去世后,家庭生活困难,她本人情绪也不好,去看望她,没有多少好谈的,无须有何遗憾。他家的困难,还是要依靠党组织解决。‘文革’结束了,耿杰三所在单位定会负责解决的。”张林森这番话,更多是出于对我的安慰。我和耿杰三在1941到1945年几年间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有着深厚的同志情谊,他坚毅、勇敢、诚信、团结,热爱学习,不计名利,让我永远难忘。我离开鲁北南下时,他曾从德平县专程赶来告别,并且渴望随同南下,到新地方做一个共产党人应做的工作。我以党的组织修养相勉,预祝他在鲁北这块土地上,更好地发挥自己的作用。意想不到的是在渤海土地会议时,他被指为出身富农,阶级成分不纯,竞被停止党籍和公职,勒令回家劳动。我1951年在北京时听李玉池谈及此事,为他感到委屈。我们曾设想,能否想法让他出来,帮助安排工作,这种想法自然是不实际也不可能办到的。不久又闻他被落实政策,恢复了党籍和工作,并调省经济部门工作。1953年时曾得他一信,说他的问题已获解决,知我远念,特函告我,我甚感欣慰。1970年“文革”中我获得解放后,忽闻“文革”开始时,在山东省煤炭技校任书记、校长的耿杰三无故遭到冲击,自尽身亡。此信犹如晴天霹雳,悲痛难已。此次来济南,了解了他遭遇不幸,看望他的家属实为我的一大愿望,但却无法办到,这怎能不为一大遗憾呢?

    即赋慢词并录旧作一首,聊记此行:莺啼序•鲁北纪行犹思当年鲁北,正烽烟遍地。艰难度,烈焰狂飙,历历时在心底。传佳讯,挥车急驶,多年夙愿忻如此。矧同舟战友,相逢蓦然惊起。    日暗云低,烟水渺渺,恰微风轻雾。顾泺口,北去南来,与君笑语飞渡。记当时,昼藏夜走,换今日,晓行百里。入城中,瓦砾旧居,辉煌新市。    歪村乍认,三叟依稀,往时事犹记。曾听说,“大兄”已矣。岁月奔逝,变易山川,岂知生死。于信庄下,盘河古道,难寻征战旧踪迹。合重围,拉网枪声逼,荷锄举刃,三餐啜粥啖糠,父兄啼笑相倚。    三官道北,墓石岿然,颂巍巍烈士。雪国恨,赴汤蹈火,血染征衣;地老天荒,永存浩气。漫思往事,空怀仰慕。苍松古柏残照里,频回首,碧血写青史,换来瑰丽神州。放眼人间,江山如许。

    贺新郎•悼杰三

    战火纷飞烈。我与君、同舟年少,风雪鲁北。腰挂短枪书束囊,兀自从容不迫。裹素衫,罩头如雪。孤胆只身走虎穴,对重围追敌无惧色。长夜白,万夫灭。    江南我去君来别。患难依,胆肝相照。故人情切,千里相思共明月,玉李时传消息。恨疏懒音尘阻隔,才出牛栅忽听说,道中年壮士遽夭折。望北国,哀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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