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查子(1981年作)
献之同志带回山东煎饼、小枣,戏作并寄权五同志。
乍闻煎饼香,又食乐陵枣。泥土散芬芳,余味梦犹绕。当年征战时,岁月知多少。丰乐喜今朝,却道朱颜老。虞美人(1983年作)癸亥夏日过德州,书赠张龙同志。狂风烈火枪声逼,北地烽烟急。岿然挺立自从容,围我敌军,尽在我围中。 如今两鬓皆霜雪,犹忆黎明黑。依然故地喜重逢,却道绿波碧树不胜收。
记得1977年时,我硬是挤出一天时间去了趟离开三十年的鲁北,却只去了一县、一村和一处烈士墓地,熟知的同志都说太紧迫了,我亦云然。
六年过去了,我有机会自北京经德州绕至济南,再过徐州,一偿夙愿。路线既顺,又节省时间,可谓一举两得。
行前我曾想约龙书金同行,但得知他上年刚去过了,在京的许振国尚未离休,李玉池又有事,最后约得蔡玉田、王直同行。蔡玉田是于信二庄人,原二地委小武装队战士、班长,曾在我处任警卫员有年,后在陵县五区,带领参军青年到西北部队进军新疆,20世纪50年代调入北京,在总参管理局任中校处长。由于我脑子发昏,曾对他那段历史作了一个与事实完全相反的证明,将当时我派他去抓回离队不归的小队副队长,说成是他本人离队不归,我派人去抓他,使他长时间背上了历史包袱。但他坚信我只是记错了人,绝无他意,并多方寻找我的下落,以求把问题说清楚。拖了数年,问题才获得解决。我对此深感愧疚,但他对我的同志情谊始终未变。王直是在北京工作多年的原陵县五区的老同志,他们都刚获准离休。我约他们同行,他们也很高兴。北京到德州,火车只需要七八个小时,夜班车天明时早已过了沧州,途中经过连镇这个小站,也只是晃了一眼,似乎房子比以前多了。毕竟已经四十多年了,再偏僻的站口也会有很多变化。如果不是看见站名,怕是怎么也认不出来的。
同房厢里另一位乘客,和我说起连镇泊头、桑园和德州这些地方,他诧异我这个南方口音的人对这一带竞如此熟悉。我说熟悉倒谈不上,只是在这一带待过两年罢了。快到德州下车时问他何往。答到济南就到家了。我们交谈了许久,却互不问及对方是何等样人,我估量他是济南市一位领导人,他却难估计我是干什么的。如是现在在此工作,则他应当认识。而我与他谈的一些事,看来也不是一般的工作人员,彼此只是心照不宣。当列车进入德州站时,蔡玉田已看见德州地委、行署有几人在站台等候。原来小蔡和德州驻京办的人们常有往来,他已先通过电话告知,此点我完全没有想到。我还打算下车后自己去找,一听有人来接殊出意外。一眼就认出面前的几位同志有张龙和傅洁民,我和他们可是太熟悉了。张龙在战时是德县九区区长,后到县里工作;小傅是地委小武装队队长,后到陵县任区长;另一位许同志,也是陵县前许家人,以前我不认识,现在是地委秘书主任,他负责具体接待我们一行。张龙年长一点,战争时期就以老到、沉着、干练、勇敢为人所熟知。许主任告诉我,张龙现职是行署副专员,是地委行署的领导成员;傅洁民则是水利局的领导。他们都极其热情,但仍可看出张龙那严谨、稳重的风格。傅洁民就大不一样,他本来和我及小蔡就十分熟悉,又是几十年不见,显得特别兴奋,上来就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话也特多。我们随即到招待所住下,不一会儿现任德州地委书记的高君即来看望,他是鲁中一地区调来的,已有几年。他表示热情欢迎,一句话,你是战争时期的老领导,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回老地方来,这是德州同志们期望已久且非常高兴的事!
张龙告诉我,许志玉刚卸下这一届专员职务,现仍在地区政协工委,张龙20世纪50年代即从德县调到地区新建纺织厂,以后到地委任工业部长,“大跃进”中被斥为右倾受到批判,下放工厂,1962年甄别后重回地委行署工作。 “文革”初又受到冲击,后期始出来重新工作,可能下一步亦将调整。
和几位同志一起盘算行程。张龙说,他早合计过了,德州是地委所在地,老同志们听说“大哥”要来特高兴,不光是原先二地委属的八个县市,就是老一分区的乐陵、宁津、庆云等也应该去看看。但这回要是都走一走,怕没那个时间,还是先在德州待一两天。再就是陵县,那是地委的老窝,现在调整区划,把德县东边那一大块和德平西面和南面都划归陵县,全是大哥常活动的地方,该多住两天吧!临邑你那年去过,只到了朱二歪家,这次小蔡也来了,总得在他家门口看看吧!临邑县城再待上一天就六七天了,别的地方只能等下次能多用点时间去走一走。张龙和许君的主意,和我的想法差不离,反正这回要多花点时间,但也不可能太久,因除了德州地区,还得在济南待一两天,徐州还得要一点时间,不能再多耽搁了。
当天上午,除了在市里看一看外,我打算去看望一下原德平东乡秘密交通站的老李头。因不久前他得知我的下落后,曾写信给我,很希望能见“大哥”一面。老李头是原德平孔镇东乡村里人,是该村地区党的秘密交通站的组长,这个站承担地委和区党委秘密通信联络的任务,也把边区的不定期刊物《前锋报》发送到地区总站,再分发到各县。那时德平还属于挂国民党军队牌子的曹五旅的控制区,我方没有公开的抗日民主政权,德平分担的党的通信联络任务全由德平地方党组织承担,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不脱产”,没有任何的待遇,就是共产党员为党自觉地贡献。我曾经和小武装队来往经过那里,住在他们几个党员的家中,依靠他们对周边情况的侦察了解来继续行动,他们不仅管吃管住,还要秘密站岗,监视外边的动向。直到德平公开建立抗日政权,环境缓和以后,地委设立了地区交通总站,才有了少数脱产工作人员,得到低微的生活待遇,其他人则留本地干其他活路。嗣后陆续设立邮局,有的人转做乡邮员,有的被调到交通、物资站及粮站等处。老李头在信上说及这些,显得特高兴:回想那几年的艰苦日子,俺们是冒着敌伪顽军的监控和搜捕,秘密运送文件,一趟来回几十里,还得赶匹小毛驴,装点老百姓日常吃、用的东西作掩护,提心吊胆跑一趟,就如同干一次重活。如今好了,尽管在粮站、仓库做一个管理员,免不了天天要干重活,可十分舒坦呀!说实话,俺们真想不到,那几个年头硬是挺过来了。他流露出诚挚真实的感情,使我久久难忘。这趟德州之行之前,我就想到一定要去探望这位忠诚、敦厚,把为革命作的贡献,当做自己应尽之责,别无所求的农村老党员!
但事不凑巧,张龙他们几位不认识这位老同志,也不清楚他退休前在哪个单位,我偏又没有带来他给我的原信,那信上有他的地址,临时打听也不可能。这件事只能无果而终,以后也难有这样的机会了,这又一次使我感到深深的遗憾。
张龙、傅洁民引我浏览一下德州的市容,据说此地比解放前已有许多变化,但并不太大,这和当地工农业生产以及商贸流通欠发达有关。市里只有一条从北及南直通北京的宽敞大道和大街,颇有气派,但吸引人们注意的在于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天衢大街。南北通衢,上接天都,恰如其分地描画出德州这座城市所处的重要位置,使人能想象到它的宏伟气势。在大街旁不远处的苏禄王府,据说是名播海外的一处胜迹。苏禄王是明代菲律宾一个部落的国君,他曾来北京朝觐,出于对华夏文化的高度崇仰,他在回经德州时,自愿留居不归,和他一起留下的家人及随行人员,现已繁衍成有四百余口的一个大的聚居村落,融合于中华民族大家庭中。其故国后裔时来祭扫,多年不曾间断。
过去的印象:德州市附近是鲁北一带比较富饶的粮棉主产区,战争年代我曾到土桥一带活动,明显感到它比德县东端边临镇一带富庶得多。如今听说引黄灌溉以后,那些比较差或一般的地方生产已经趋好,而原来那些富饶之地,一定是好上加好了吧?
张龙说,引黄灌溉真是给德州地区造了大福。路东这片地方九百多万亩耕地,就有近八百万亩受益。当时的军管会主任对这件事功不可没,他有魄力、有胆量,尽管当时从上而下,谁都不敢下这个决心,开这条口子,他却硬是顶住风险干了。如今,沿河各地区都在学德州的办法,引黄河水灌那里的田亩。不过德州附近有些地方地势高了点,黄河水引不上去,就得另找路子。他和小傅于次日上午引我去城东南二三十里外看一座小水库,这是我在鲁北时未曾见到过的。水库不大,周围的林木已长到一定高度,绿荫成片,显出盎然生机,库中蓄水可以灌溉附近农田,是引黄灌溉的补充。当然,它的水源狭窄,全靠从上游集水,一遇干旱,来水减少,就不能发挥作用,但多数年份还是能保证一定的来水量的。这个小小的水利工程成了一个新的景点。
剩下的时间,就留作和原鲁北一些老同志见面摆谈了。此地原鲁北老同志已不多,但和下述两同志一谈起来,就把时间都占去了。
赵钧,原为陵县二区区长、区委书记。当时被认为是忠诚革命、年轻有为的干部。这次看到他却是面色枯槁,形容憔悴,无复当年形象。他在陵县工作时,曾在一次扫荡中被俘,组织上拟通过伪军工作关系营救未成,他却利用一次机会逃跑出狱,当时已经审查并重新分配工作,以后又随大军南下。在以后的审干中,被认为历史不清楚,结论因此拖延。“文革”中又翻腾旧事,被以叛徒对待,开除党籍,遣返劳动。“文革”后,经本人申请被收回原工作单位,其他问题均未解决。恰好回家闻知我在德州,特地跑来,倾诉多年受到的委屈。我对他的遭遇深为惋惜和同情,但我只是对他在战争时期的情况有所了解,而牵扯到“文革”中的复杂情况,却无法弄清真相。我的谈话只能给予他精神上的安慰,分析形成这种状况的原因,认定他在战争时期那段历史事实,期望他的申诉和有关证明,能使问题获得解决。
朱照华是原陵县妇救会干事,那时是精灵出众的少女。而这次见到的却已是面黑腰粗的老妪了。闻知她多年来工作得力,不久前还是乐陵县副县长,由于身体不好,且已五十多岁,刚离休在家。听说我来此,特来看望。聊起当年往事,几人无不莞尔。当时年轻的她,曾引起两位男同志的青睐和“企盼”,客观上形成“三角”,其中一“角”因此写一封信给我,意欲组织出面告诫另一“角”不再插手。同时我又接到县委转来的朱照华的信,说她还年轻,还想干一番事业,不愿意过早接触这方面的问题,特别厌倦上述那位男同志,神魂颠倒似的血书累牍,纠缠不休。恳请组织出面,严告他们停止这种行为。事情到了这个分上,我只得出面,分别写信和约谈,要他们勿再如此行为。结果是给我写信的这一“角”思想不通,精神郁闷,竞至身心濒于崩溃,发展到对组织批评不满,并在整风学习、发扬民主之时攻击我和地委负责同志对他的告诫是“心怀鬼胎,别有图谋”云云。此话自然是无事生非,为人所不屑。我们只认为是其情绪不正常时借机公然发泄,亦未予以理会。时隔多年,恰恰又见到那次的主要当事人——朱照华,难免聊及此事,我戏言因出面干预此事,竞背上黑锅。还该你来证明,有无此事。她笑说:这是哪有的事,你从未因此事和俺谈过一次话,那简直是无中生有!那时倒是有别的同志和俺谈谈,想套个近乎,可俺就是那个主意,也就算了!谈及此事,不禁想到那时处于敌后的农村环境,涉及男女间感情问题的往事。按理说恋爱自由,无须组织过问,但那时两人相爱,要经组织同意。如发生问题,必要时也要组织出面处理。如今人们可能认为不可思议,而当时却是顺理成章,不能绕过的事。如今给人们留下一些有趣的回忆,如斯而已。
摆谈时间最多的还是傅洁民,两天晚上都聊得很久,蔡玉田也在一起。
一开头就又想到耿杰三,傅洁民充满感情地说:“小耿是多好的同志哟!”他承认在许多地方,他都不如在一起几年的这位老搭档。在小队里,小耿在人们印象中也比他自己要高出许多。他和小耿在一起也是团结友爱,亲如兄弟。小耿心中只有革命和党,从未听到他有个人的想法。在敌我斗争的严峻时刻,他的沉着和勇敢,让小队全体同志无不感到敬佩。可就是这样的好同志,短暂的一生却遭遇到两次大的不幸。人们无不为他壮年早逝而哀痛难抑,以至愤愤不平。不过,傅洁民以为:“小耿太沉不住气了,想不通竟然选择了一条不归之路。”他对小耿的遭遇感到不平,对他的不幸逝世深表惋惜。不过从内心讲,他不赞成小耿那样做。
傅洁民又说到贾金砚:贾金砚是个孤儿,早早就生活在革命队伍当中,革命队伍就是他的家。他一点未领略过家庭的温情和个人的感受,直到为革命贡献了年轻的生命。他有时也有点犟脾气,但在对敌斗争的严重时刻,他绝对忠诚、勇敢、坚定,毫不退缩。大哥你当时要他带领小分队去大部队,从感情上说,他有点不想离开地委;但去大部队,能够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又是他最大的心愿。谁能想到他会牺牲得那样早呢?人们向往的幸福日子和美好生活,他都没能沾上一点边。
傅洁民转身对我说:“大哥,你也不要自责,要他去大部队大干一场是件好事,是对他的关心和正确的抉择,干革命谁都随时准备牺牲自己。遗憾的是金砚牺牲太早,且因牺牲在战场上,至今墓地在哪里,始终没有问到,也无从去祭吊故人。”
还有尹寿和,人很沉静,在面临战斗的紧张时刻,一样显出勇者之姿,和耿杰三、贾金砚相比,毫不逊色。他比金砚一生的境遇要好些,在小队时,他已经结了婚,他媳妇比他还稍年长一点,小两口挺好的。他在队上也很本分,和同志们都处得来。谁想得到,在家里一场寒病就夺去了他的生命。
“李金德么,那可是个刚性子!”傅洁民说到他就好像自己也成了李金德似的,“剽悍的回族汉子,忠诚勇敢的共产党员,几天工夫,他只身来往几百里,完成你交代的紧急送信任务,真了不起,我们谁也没法与他比。就是人有点倔,一遇见队上伙食有大荤,连闻都不能闻,宁可跑到野地里过夜,啃生玉米挨日子,还不能有人去劝他。只好让他回回民大队,不过后来的发展还好。我们都知道朝鲜战争时,他已当了营长,比贾金砚命运好。金砚到牺牲时还只是个连长。我们知道他回国后在四川某处当军械库主任,谁料到‘文革’时受到冲击,他坚决顶住那些造反派从仓库夺枪的举动,但因为不许军队动手还击,以致被造反派打了冷枪,不幸遇难。我们听说后都为此愤懑不平。”
傅洁民对蔡玉田、胖墩儿、张林森都有评论。蔡玉田曾当面和他争辩,说他方式生硬,不能在队上好好做思想工作。他承认小队住在于信二庄时,他生拉活扯地把小蔡拉来当兵,小蔡想不通,走出不多远便溜号了。后来他找到小蔡做了细致的说服教育工作,小蔡思想通了,后来还成了好战士、好班长,还是好警卫员,这还是不错嘛!但后来在部队审查历史时,把小蔡自己交代的这件事说成是小蔡第一次开小差就不对了。好在事情最后都弄清楚了。
说到自己时傅洁民说:“我这个人就是老粗性子,还有点牛脾气。记得和大哥就顶过好几次嘴,也挨过几次批评,不过打心眼里还是敬佩、服从领导,没有二话。在队上也办过一些粗事,弄得队里有意见,还是小耿在大伙儿面前做思想工作,给大伙儿消了气,回头来批评我方式方法有缺点,我还不服这口气。如今看来,越发觉得小耿的为人多好哟!有的事我就是赶不上他。”傅洁民又接着说:“当初要我去任区长,开头也是不太愿意,有点怨气,以为地委不要自己了。细想一下,让自己受到多方面的锻炼,得到提高,总是对的嘛!才高高兴兴地去了。这些年虽不像小耿那样摊上什么大事,可也有不大顺心的时候,当县长时挨过批评,说我不好好服从领导,处理问题粗糙主观,捅了娄子,给拿下来。在水利局也碰见不少的事。‘文革’中又搞得稀里糊涂,还好,总算挺过来了。这么多年,杂七杂八说说也没多大意思,但在大哥面前,还是把心里话都晾出来。我这个人就是这个坏毛病,心里有话总是憋不住,要抖出来,往往给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其实我说过的话,自己随时就忘了。”
我说:“小傅,你还是老脾气。那时我就几次提醒过你嘛!现在咱们年纪都大了,回首往事是优是劣,是好是坏,大家敞开心扉一吐为快。直到现在我还不能忘怀咱们小队这些小伙子,我们相处得多么好哟!那时候不觉得怎么样,到后来却时刻难以忘怀。想一想,如果时光能够倒转,重新回到那急风暴雨的岁月,该是多么好哟!”
和傅洁民两人长谈,真如同又回到几十年前同志之间亲如兄弟的情谊之中,难得有这么一次一起回忆那如诗如火的往昔,这时真正体味到今番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