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点绛唇•寄丁学风(1979年)
长忆当初,潜踪虎穴心如铁。从容谈笑。冷对黎明黑。重遇故人,鬓已星星白。无限怀思,尽与关山月。
醉落魄•赠王权五(1979年作)
忍歌离黍,书生壮志卫乡土。声威百里称“三五”。泺北风云,八载风和雨。 艰难岁月同舟渡。重来何事频频误,挑灯夜语人如故,天际飞鸿,又诉来思苦。
济南,本不属于我心目中鲁北故地的范围,但却是来往鲁北的必经之地,并且还有在济南的鲁北老领导和同志必须探望,我这次鲁北之行最终将在济南画上句号。只可惜这次济南之行少了一位活跃分子——刘之光,他现已调离鲁中大地,无法为我在济南的活动安排联络。这次主要依靠张龙和省里联系,靠张林森联系尚在济南的几位鲁北的老同志。想不到我们设想的活动在第一天就打了“拥堂”。我原打算上午找到张林森,下午去看望张哗,他是我务必要见的我最敬重的原冀鲁边渤海区的老领导,晚上则约见丁学风、王权五等几位老同志。
中午时张龙来告诉,他已将我们到达济南一事向省里有关领导汇报,省里当即确定由原省革委张敬焘和L主任出面,在我们所在的宾馆设宴款待,并请张哗一起参加,要我不再另去张晔家看望了。这个安排使原来的设想无法实现,连晚上去看望几位老同志也没有了时间,如此势必拖延在济南停留的时间,这使我多少有点为难。张龙则认为,既然已到了济南,就得客随主便。并说:你是抗战时期山东的老人,现在又是外省的一位领导,来到山东,省里必然要款待,张敬焘和L就是代表省里出面接待你,据说张曾以省革委负责人的身份见过你。L也是战争时期的老同志,在你离开山东十来年后也担任地委书记,可说是对上口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你都得接受这个安排,别的事推迟一两天也没什么关系。
我明白这个理。这次来山东,只是个人对故地的寻访,不涉及任何工作与事务,但德州地委必然会将我的行程报告省里。省里得知我来到济南,必然出面接待,以表示对我们一行的关注和重视。若我推脱或改动,将是严重的失礼之举,为此只好准备推后几天行程。
我把张龙所说告诉蔡玉田和王直,他们也都是同样的看法,推后一点行程也算不了什么。蔡玉田、王直都说,俺俩是陪同大哥到鲁北,也算是回老家,算不上是从四川来山东的一行。省里领导出面宴请,我们在那里总觉得不大合适,以不参加为好。加上蔡玉田已给在平邑的胖墩儿捎信说大哥来了,要他尽快赶到张林森处来见见面,没准下午就来了,到时也好有人照应。我觉得他二人的话有道理,即让他们去告诉张龙。但他们去后立即又回来告诉,张龙说他们二人虽不是从四川一同来此,却是专程陪我来鲁北,怎么不算是我的同行呢?晚宴上不会有什么事相谈,也别避讳那样多,要是胖墩儿来了,在宾馆就餐也很方便,还可留人陪他,不会怠慢从外地赶来的老同志!
说到此,蔡玉田兜了个圈子说,张龙说不能改动名单,却没把自己的名字列在名单里,照他自己所说:他是省里的下属人员,是地委确定他陪同大哥来的,晚上因他另有活动,就不参加会见和晚宴了。
“这怎么行?”我感到很诧异,在这件事上张龙可谓是自相矛盾,虽然有点道理却十分勉强。晚宴虽说是省里安排接待外省来的同志,但实际也是把我作为原鲁北地区的工作干部,因重访故地,由省里安排的款待,张龙是地委派他陪同并和省里联系的地区领导,怎能不参加会见和晚宴?确实令人难以理解。
蔡玉田说,他在张龙的房间里已知道,省里来电话问为什么提供的名单上没有张龙。L主任还亲自打电话要张龙一定参加宴会。但张龙说他还是没打定主意参加宴会。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其他原因?”我奇怪地问。
蔡玉田说,我没直接问张龙,恐怕是个老问题。以前就听人说过,张龙在“大跃进”中被错误地批判,那时调门很高,上纲上线,最后受到离职下放的处理。当时的地区负责人就有L主任,1962年甄别时,L已经不在德州,没有机会和张龙沟通思想,以后在省里难有见面的机会,这事在张龙思想上终究是个难解的疙瘩。除此以外很难想到还有别的原因了。
我对此事放不下心,便到张龙住处,问他到底是何原因。其实这是山东省同志之间的问题。对一个离开已久,这次只是故地重访的我来说,大可不必过问。但这种状况,总是发生在我此次鲁北之行中,怎能想象眼皮底下出现这种尴尬的场面?我对张龙说,你是咱鲁北的老同志了,我熟知你的为人,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不能同意你现在这样的态度。在那个特殊年代发生的事,历史已经作了肯定的结论,并无个人恩怨的因素,而是一个错误的政治运动给人们刻下的阴影。人们要从中总结经验教训,共同团结,继续前进。相关的同志可能因故来不及在同志之间作进一步的沟通,这大可不必去计较。现在他主动要你一同会面,而你却躲避不去,岂不是将个人间纠葛的责任拿到自己脖子上来了吗?你向来是豁达大度,识大体的同志,岂能为这点事跟自己过不去?
其实我已从侧面了解到,L主任亲自打电话过来,使张龙正在犹豫之中,又被我劈头盖脸这么一说,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反正他没有把电话当场顶回去,一场可能发生的尴尬场面就此过去了。
午后不久,蔡玉田忽然跑到我的住处,说张林森和胖墩儿已经来到,我连忙跑去他住的房间见面。
张林森和六年前在莱西相见时差不多,不高的个儿已渐显肥重,一张白净的面皮,颇有些白面书生的模样。要是只知道两人的名字却未见过本人,将他俩对换,把张林森叫胖墩儿还更合适。胖墩儿胡子拉碴,黑黝黝的面孔,一点也不胖,年纪看上去比张林森显老。其实原来在地委那支小队里,他从来也没胖过,只是人们对队上年龄最小的战士,总爱开玩笑地叫小名,以至于竞忘了他的大号,那是在参加小队后正式取的名字——王先锋。“大哥!你看俺这一头花白头发,一脸花白胡须,谁都说俺是半搭子老汉了。大哥你也老了,头发全白了,这一晃就是四十来年了,俺们可时刻都想念你呢!”
胖墩儿原来话就多,这次见面仍是老脾气,嘴里没遮拦,说个没完。对此我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现在说起话来,比原来简练得多,口齿清楚,再不似过去那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这也是他几十年锻炼出来的吧。
“这个自然,俺在部队上那么些年,不打仗就整训,天天都得学习,咋能没点进步?俺从战士到班长,再到文化教员、指导员,向来学习不落后,队里还夸俺是队上的小秀才呢!”
“胖墩儿和我一样,那年是二哥向你把我要去城工委武工队的,说是让我当文化教员,一下把我给吓蒙了。我是大字不识几个,哪有什么文化?却硬要我去干什么文化教员,我自个儿回五区去了,几乎犯错误。现在一想,还真比不得胖墩儿那个胆量,他还真算得是有种,而且一直带到地方。如今他是县文化局长呢!”蔡玉田笑着说。
“呵!你是文化局长,可真想不到!”我看着胖墩儿那神气,还真有点诧异,想不到这小子变化这样大。不过在咱们部队这个革命大熔炉里,有组织的培养加上个人努力,想做什么多半都是能办到的。
“那没得说,俺好赖在农村里读过两年小学,然后才去当兵打仗的。不过这文化全是队伍里教出来的,转到地方后说你搞过文化,正好就干这个吧。一开头就是拿在部队教的那点本钱去文化馆、去小戏团上个政治课,日子久了,懂得文化工作是干什么的,什么事上边传达下来照着去做,多少年来别人说俺这文化局长还干得不赖呢!”
聊起这些事,几个人全都沐浴在欢笑、友爱的气氛之中。
蔡玉田凑上来打诨:“胖墩儿,你没和大哥说说,王先锋不仅是个文化里手,还是个生产劳模。不,双料的劳动模范,工作上是模范,在家里也是个劳模,一大群娃娃的班长。”
“咱们彼此彼此,你蔡哥、张林森不都一样,俺不过比你们多一个半个小子。”胖墩儿索性把他俩也捆在一根绳子上。但他猛然想起了什么,“还有咱平原的小嘎子,可惜这回大哥见不上他了。他可是倒了个大霉,却遇见了好心的媳妇,听说也是一帮胖小子……”
“可不是么?可惜小嘎子离咱这里太远,走动也不太方便,咱也没法捎信给他,说大哥回咱这儿来了。”一说起“小嘎子”,人们的话全凑在一起来了。他也是与大家在一起几年的小伙子,和胖墩儿的脾气差不多。经我同意,他转到分区警通连,以后随部队上了东北。要不是胖墩儿提起,我一下还没想起来。但他们几人都说他离得远,走动不便,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呢?
没等大伙儿往下再说,此时张龙跑进来招呼:“大哥,张晔同志提早看望你来了。”
“哎哟,他这么早就亲自来了。”我连忙起身随同张龙赶到会议厅,张哗同志正站在屋子正中,注视着走进屋的我。
“张晔同志,你这样早就到这里来了?多不合适呀,该我上家中看望你的呀!”
“哈哈,你来我来不都是一样吗?咱们都是一样的老同志嘛,哪有那么多规矩好讲?听说你来了,我就急着想来看看,好好聊聊。是我告诉他们,说不用去我那里,我自个儿过去。”
“是啊,万寿路那次我去看望你,转眼又好几年了!这回到山东,最要紧的事就是一定要去看望你……”
“得了,别想以前那些老皇历,能够再次见到多年的老伙计,你想不到我心里有多高兴,有多少话想抖出来说说呀!”
比起万寿路那次见面,他的精神面貌大不一样。那次虽然仍能感受到他以前的风采,但“文革”中长时期受到的折磨,给他思想上留下深深的阴影,说起话来也有些精气不足。而这次他却显得格外精神,看来经过较长时间的调养,加上“文革”中的是是非非及不幸遭遇均得到组织上的澄清,且又按照他的要求,回山东工作直到离休,故他心情舒畅,说起话来又似以往那样响亮有力。不过他现在述说的已不再是那些历史往事,而是“文革”中的诸多见闻和感受,且多是在山东听到、见到的一些他所认为难以容忍的怪现象。他对“文革”以来有的掌权者的言行更是指名道姓,公开议论,令人感到这与他一直信守的严谨组织原则的风格迥异。听他的口气,不仅是背后说说而已,而是公开磊落地讲出他郁结在胸中的见闻和意见。
我们的谈话持续到晚餐前,张龙过来邀约前往宴会厅,说张敬焘和L主任已在那里等候。我欲去唤蔡玉田他们几人,张龙说已来不及了,他已通知王直径往餐厅,蔡玉田和胖墩儿、张林森已外出就餐。我顿感歉然,胖墩儿老远跑来,和他说话只说到半截,连一起吃饭的机会都没有,实在令人过意不去。
早已在宴会厅等候的张敬焘和L向我表达欢迎之意。
张原是青岛市委书记,是“文革”开始即被打倒的“谭、白、张”三人之一。我曾于1979年为两省开展工业生产竞赛一事来过济南,他作为当时省革委负责人出面接待过我,时间很匆忙,只一天即离去,却因此相识。现在省革委已不存在,还是由他出面参与接待。
L是首次见面,他说曾在北京几次开会见到过我,都是抓工业生产的同行嘛。不仅如此,他还说:“你抗战时期就在鲁北地区,和我干的是同样的工作,只是我比你晚了十多年。你来看望张哗同志,他也是我们的老领导,今天我们一同看望张哗同志吧!”他的一番话,立刻让刚才平静的气氛活跃起来,连张哗也不例外。张哗连忙说:“哪能如此,我也是老山东,只是和四川的郝炬见见面罢了,他也是老山东嘛!从山东出去,又回到四川老家,现在大家一起来叙叙旧,多么好呀!”
宴会没几个人,但却排得很有趣。张晔在正中,张敬焘和我分在两边,L在对面和张龙挨在一起,剩下两个位置是省里接待处的同志和王直两人。席间的谈话依旧是张晔说得最多,我和张敬焘偶尔插上说几句,L和我也交谈几句。他和张龙谈得比较多,他主动问及张龙近年的身体、生活和工作状况。张龙本人向来说话就比较简略,他们谈了一阵后,我注意到他的言语渐渐透露出愉悦之情。L还转身对我说,早听德州一些老同志谈起你在战争年代的一些活动,我也知道张龙还是二分局的一员干将呢!我们少数几人的聚会,显得很欢快、融洽,我为张龙和L的愉快交谈而高兴。尽管他们之间的关系与我不相干,但都是老同志,能够在一起愉悦交谈,终究是件好事。
这是一个没有任何目的和任务、完全出于礼貌的聚会,正如几人异口同声所说,是“故乡”的人们为多年远去他乡的“游子”,寻根访旧、缅怀故人而举行的联谊之会,至感亲切。
这个小宴会占掉了不少时间,张晔同志似还言犹未尽,有相见苦短之感。我送张哗和L、张敬焘至楼下宾馆门前告别,忽然发现一个矮胖微黑的白发老人,一直在门内大堂等着,原来是王权五。因为我们事先告知晚上去他家看望,他异常欣喜,在家里作了准备,特来宾馆接我去他家共进晚餐。但他来时我已入席,蔡玉田、张林森又已外出,他仍坚持在宾馆门口等了我一个多小时。
“太对不起你了,权五同志!”我太歉疚了!因晚上活动变动,他家里没有电话,张林森知道又晚,竞未来得及通知他。他一向做什么事都不苟且,不失信,在没有得到准信之时,他硬是坚持等下去,让我想起几年前在南郊宾馆,几人等我达两三个小时的场面,然而那次是因开会时间耽误,最后大家还是一起吃了冷饭。这次却是我已入席吃过饭,不可能再去他家,却让他一人挨了两小时的饿。
王权五还是那样执著,没有丝毫埋怨。他说今儿个不成,明晚你就别答应别处吧,一定要去我家,喊张林森和那两位一道。“你来济南两三次了,捞不着到我家去一趟,我怎么过意得去?前不久我到四川,你安排我们到都江堰、峨眉山各处玩了个够,我却不能接待你一会儿,那太说不过去了。”
王权五那样执著、认真,我无法不答应他的约请,决定明晚一定要去他家。
蔡玉田回来较晚,他告知:“胖墩儿这小子还是那么大的火气,对大哥没时间一起聊天很不高兴,留下张纸条给你,坚决要立刻搭火车回平邑。我和张林森好说歹说,张林森来软的,我来硬的。我是他的老班长,这回又是我写信要他来看大哥的,怎能让他在这里胡闹?最后总算说得他不走了,到张林森家里住下了。但坚持让我把那张纸条给你看看,我俩怎么说也不行,他就是要你听到他的声音。”
“很好嘛,可不能让他匆匆走掉,不论他有多少话要说,我承认对他慢待了,不管有什么客观原因,事实就是如此嘛!”
胖墩儿的信是这样写的:“大哥,今天一大早我就急急忙忙从平邑赶来这里,为的是能早点看到我多年想念的尊敬的大哥,可是我失望了。我是你请来的客人,为什么我赶来看望你,你却不肯拿点时间多和我们谈谈,光顾着去陪那些来看望你的高级首长,就不想想你的那些老部下?这么多年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时刻怀念着你呀!你今天的举动多么令人伤心哟!请原谅我的鲁莽,我决定今晚就回平邑。尊敬的大哥,也许以后还能再见吧!”胖墩儿经过几十年的学习、磨炼,文化水平真的是大有长进,短短的一封信,就把他此刻的情绪很好地表达出来了。对大哥的尖锐批评,批得好,大哥表示衷心地接受,就是别那样气冲冲地走了,也得让大哥有个改过的机会呀!
按照预先的约定,早饭后等张林森、王学武两人赶来宾馆,我们一同去游览济南的几个景点。遗憾的是胖墩儿到底没有和张林森一同前来,他搭乘早班车回平邑了。闻听之后,我甚为不安。张林森却说,胖墩儿虽走了,但和昨晚的心情完全不一样。他折腾了一宿,大概没有好好睡觉,一早就告诉张林森,他真懊悔,不晓得为啥那样冲动,不讲道理,以至写下十分鲁莽、冲撞大哥的那张纸条,还要蔡玉田一定把它送到大哥的手上,要是今天再去见大哥,该怎么说呢?想来想去,还是回平邑算了。他原本打算是昨天来,今天就赶回去。他特意叮嘱张林森一定转告大哥,胖墩儿不知怎的一时冲动,还非得写信不成,说了好多胡话。希望大哥像以前一样原谅他这个不懂事的愣小子,相信以后会见到大哥的。他再三嘱咐张林森,要是大哥再来的话,早一点告诉他,不要像这次这样匆忙,结果弄得“几岔头”。还向张林森抄了我在成都的住址,说以后直接给我写信。
事先张林森联系的几个人中,路有水病危,且早已失语,最近更是昏迷不醒,医院不允探视。许辛光仍联系不上,只有王学武应约前来。这样只有六人一同出游,实际上只我一人未曾在济南观光游览过,他们都是陪同而已。不过他们中有的人也是很久未来过这些地方,“文革”后大多已修葺一新,大家能在此时相聚,都颇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