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时,我正害着火眼,左脸被子弹擦伤。我沿山沟往西猛跑,翻过一条山梁,在另一条山沟的森林中找到了突围出来的部队。
这山沟四面是崇山峻岭,森林茂密,比较好隐蔽。突围到这里的两千余人正在这里整编(整编两个团还不够),听说整编好后,将走出祁连山区,通过草地经安西到新疆星星峡去找陈云同志。
我在森林中找了块石头坐下喘息,虽然眼睛和伤口异常疼痛,但由于找到了部队,心里还是很高兴。营里的特派员姚宝宽同志,一看见我就走了过来,仔细看了我的眼睛和伤口,关切地问:“不能走了吧?”我忍着痛说:“能走。”“看你这模样怎么能过草地呢?晚上派人把你送到老乡那里去吧,怎样?”我没有回答。心情十分沉重,捡了枝小木柴无意识地剥着。他见我没有说话,知道我心里委屈,便安慰我:“你去吧,那里还有不少负伤的同志,到那里可比跟着我们走安全多了!”我还剥着小木柴,没答话。心里想,虽说我才十四岁,但已跟部队三年多了,在四川来回翻了三次雪山,过了三次草地,受了多少苦都没有离开部队,今天又从敌人的马刀枪弹下奔回部队,可现在……
想到这,心一酸,眼泪就哗地流出来。说跟着部队吧,眼前自己和过去不同,眼睛不好又受了伤,草地上几百里路没有人烟,不要说饿,光走路也要把我累死呀,心里头乱糟糟一团,整理不出一条头绪来,只知道闷在一旁哭。看样子特派员也难过,他脸背我立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哽着喉咙说:“你考虑考虑吧,实在要跟着部队,回头再说。”说完默默地走了。
他走了,我更哭得厉害。营长赵尔丰同志也突围出来在这里,他见我在哭就走过来问我:“小鬼,你哭什么呀?”我把刚才的事情对他讲了,他问我:“能走吗?”“能走,腿还是好的,营长!还是让我跟着你们走吧,死,我也要跟着你们一块走!”我边哭边说,因为害怕营长又说把我留下,所以我还是一直呜呜咽咽地哭。营长见我这样就坐下来,拍着我的肩头:“好吧,小鬼,你能走就跟着我们走吧,走不动了我把我的牲口给你骑。”他又拍着我的肩头,“不要哭了,啊,这么大了,也该听话了。”
我一听,心头轻松了许多,但是,我害怕他哄住我不哭,晚上又悄悄派人把我送走,所以我说:“营长,我不骑牲口,我眼睛不好,拉着你的马尾巴就行了。”说完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一直要求他把我带走。“你放心Ⅱ巴,我不哄你。”接着他讲,“这个仗算不了个啥,我们在中央苏区时,敌人几十个团包围我们,还都把小鬼和伤病员带出来了。”我虽然止住了哭,但对他的话还半信半疑。末了他说:“你休息吧,到晚上我叫马夫同志来叫你。”果然,晚上马夫同志来叫我,我心上这块石头才算落了地。第二天,我骑在营长的马上,怀着兴奋的心情随着部队前进。敌人尾追着我们也进入了草地,可能敌人吃不了草地行军的艰苦,又像狗一样夹起尾巴转回去了。
两千多人拉成一长串,行进在渺无人烟的草地上。
进入草地正是春天,但气候仍很寒凉,寒风一阵阵地在高空怒号,孤零零的树枝不住在空中摇曳,眼睛和伤口没有包扎,寒风剧烈地刺入伤口,痛人骨髓,泪水和血水一起冻在脸上,我只好缩着脖子伏在马鞍上,随着马一颠一簸地走着,有时困极了,便蒙陇地睡去。因为草地上有的地方是干地,有的地方是水,水地上到处是腐草烂泥,每迈一步不但十分困难,而且还有危险,人脚和马蹄踏在腐草上,下边泥水漱漱发响,周围的软土也忽闪忽闪地颤动,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陷住了。
营长身材高大,挂着一支短枪,在路上来回照顾部队走路,脚上穿的牛皮鞋(当时部队没鞋穿,杀牛后割下一块牛皮,钻上孔穿上绳套在脚上作“鞋”防冻)和下半截裤带早叫泥水湿透了,走起路来十分吃力,加上他一条腿不知是负伤残废了呢,还是别的原因,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这就更吃力了。
寒风过去,我从梦中醒来,直起身子偶尔也能看见营长蹒跚的背影出现在马前,心里不由一阵阵激动,这时我就故意装着难忍耐的声音叫住营长:“营长,我的屁股骑疼啦,你来骑骑马吧!”“你骑吧,小鬼!到前边休息了再说。”他每次都这样回答我。到前边休息一阵之后,他却掉转话来:“还是你骑吧,你现在不是休息过来了?”我执拗不过他,只好又跨上马鞍,难过地看着他拖着沉重的步子……
草地上的夜晚相当寒冷。每遇晴朗的夜晚,我们都要燃起火堆,驱除寒冷。黑茫茫的草地上点缀无数堆红火,真像夏天的流萤,十分好看。
我们虽然到了如此境地,同志们依然精神乐观。营长在这时总是督促马夫同志烧水给我洗伤口,洗脚,并且在我身旁坐下来微笑地问我:“走够没有?”我说:“没有!”他就高兴地搓着我的小手:“嗯,人家地主家里十三四岁的小孩还在撒娇呢,你十三四岁就参加革命和我们一起过两三年苦日子了。看你的伤口,又流黄水了呀!”说着就用他衣服上的布片给我擦去黄水。他还计算着:“现在是X月X日,再过几天,天气暖和伤口就会好的。”我感到营长比我父亲还疼我,比我面前的火堆还要温暖。他和蔼的声音和细小的动作,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因为行军一天身体疲劳,谈着谈着,我就枕在他膝盖上睡着了,他也靠着别的同志睡着了,东倒西歪的,大家都睡着了,睡得那样香甜。夜深了,篝火逐渐熄灭,冷气乘这机会袭击我们,营长常在这时起来到附近各个火堆添柴火。他起来时就轻手轻足地把我拖来靠在别的同志身上,把我弄醒。我迷迷糊糊地也知道一点,不过我贪睡闷着不吭声罢了。营长也有睡熟没有起来的时候,那时我要是被寒气冻醒了,我也会起来学着营长给各个火堆添火。进入草地不久,从祁连山区带来的米就不多了。
在四川过草地的时候,正当热天,还能采上些苦菜度日,在这里,地上的草都没有发芽,哪里还有什么苦菜,只有找能吃的草根和树皮了。我们走过的道路附近,树皮差不多都剥光啦。把这些东西切碎后和上些粮食煮成稀粥充饥。我们没有炊事用具,就把步枪放在地上,枪托做切东西的“案板”,挖个小坑,把洗脸盆一同时也是洗脚盆,放在小坑上作为烧水煮饭的“锅灶”;夏秋两季常有牧民到这里来放牛牧马,遗留下来的牛马粪,就成为我们的“燃料”。
在最艰难的时候,连我们套在脚上的“牛皮鞋”也脱下来,把它洗干净烧去毛、刮去灰切碎后,便倒在“锅”里煮熟了吃。当时吃还觉得味道怪香的,不苦不涩比树皮草根强多了,但是味道虽好,牙齿都嚼不动它,它软绵绵的嚼了许多时候,提出口来还是一大块一大块的,吃下去后肚子发胀,解出大便一看还没改变它的原样一牛皮。同志们的脸都变样了,有的变得黄瘦,有的变得青肿,都歪歪斜斜地走着。
我的眼睛逐渐好了,而伤口反比以前厉害了些。吃饭的时候,营长总是对同志们说:“多给小鬼盛一些吧,你们看他那个样子!”我不愿意多吃,可说什么同志们也不肯。我吃的多些,又骑在营长马上,所以我的精力比一般徒步走、吃的少的同志稍强一点。
在苦难中,大家的战斗意志都没有削弱,每个人都相信到新疆会见到陈云同志,将来会回到延安见党中央和毛主席。上级和下级、同级和同级之间你照顾我,我照顾你,显示出无比崇高无比深厚的同志友谊,我就是在这同志友谊的帮助下走出草地的。这友谊鼓舞了我,使我确信:我能够走出草地,将永远跟随着部队,永远跟着革命!
一天一天向前赶,气候一天天暖和,走过干地,走过水地,走过小沟,也走过沙滩,草地的面貌随着季节的变化逐渐改观了。枯黄萎靡的草丛上长出新苗,稀稀落落的小树上冒出嫩绿,在清晨的朝阳下,在傍晚的红霞中,草地上的景色变化无穷,无边的新春景象真是无比诱人。我的眼睛完全好了,我的伤口也快好了,离安西也不远了。
草地边绿色的山影轮廓逐渐显现。“快走吧,要到安西啦!”、难道马也知道我的心意吗?四个马蹄不停地在地上咔哧咔哧地走着,还兴奋地喷鼻子,长叫两声。离安西越来越近,这一带已有牧民,部队也可以买到一点牛羊肉吃了。
一天晚上,营长坐在火堆前紧紧握着我双手说:“小鬼,快啦,还有两天就到安西了,到那里消灭了敌人,我们就可以吃上白面了!”我高兴得急忙问:“营长!安西有多少敌人?好打吗?”“一个连,好打!”火把营长黄瘦的脸照得通红,他的话简短有力,他的眼睛里流露出胜利的光辉。他用树枝拨了一团牛粪在火里,然后把我拉到他怀里抚摸着我受伤的脸,低着头对我说:“总算出来了,该没有哄你吧?”他真问得我怪不好意思。于是他又讲起他们在中央苏区带小鬼和伤员的故事来。这回我不半信半疑的了,我相信他说的是千真万确的。周围的人都听得入神。
到安西攻城未下,在半夜被敌人援兵包围,第二天黄昏突围后,我们沿甘新公路向星星峡疾驰。
到第三天下午在公路旁几家草房旁边,部队准备烧水煮饭,这里离星星峡至多不过一百多里,不料敌人的马队又追上来了。我们又向前疾驰二十里后,已近黄昏,此时敌人的马队已从公路两旁沙滩上抄到前面,我们遭到前后夹击。部队和敌人再度展开激战。
血战几小时后,部队受到严重损失,两千多人突围,到星星峡和陈云同志见面的,不到四百多人,而在这四百多人中,恰恰没有了我可敬的营长赵尔丰同志!
营长啊!如果你还健在的话,我告诉你:你带出草地的战士一杨芳银现在还在部队里工作,他正在为党的光辉事业贡献他一点点力量;如果你牺牲了,我也要告诉你:我们的革命成功了,二十年前我们走过的草地,我们正在开垦,我们将要用我们的双手把它改变成富饶美丽的良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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