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我们三十军的后贝。方机关和部分部队,还有五军九军的一部,其中多半是妇女和伤病员,又被敌人三面围困于甘州南面喇嘛寺对面的雪山上,真正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难道真的革命‘到底’了吗?”
当时我的心里乱极了,不断地回想起一两年来经历过的一切:一九三四年我还在家乡随着母亲到处讨饭,红军来四川时,我高高兴兴地跟着父亲一起参加了红军,并当上了一名打旗兵。接着,父亲在战斗中牺牲了,我也在山丹战斗中负了伤,直到现在伤口还未长好,难道这一万多里路白跑了吗?虽然我当时还只有十七岁,但我已经明白,除了革命,我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就是拼,也要拼死几个敌人。这时,我多么希望能有一个指挥员,来指挥我们战斗啊!夜晚,月色惨淡,一阵阵北风吹到我们还穿着单衣的身上,从脖子里一直冷到脚跟。雪地上出现三三两两的人影,缓缓地向前移动着,我不知道他们将要干什么,忙赶了上去,原来同志们一个个显得很紧张,相互靠拢在一起,商议着怎样应付眼前的情况。“冲下去,宁死不当俘虏”的情绪,在冲击着每一个红色战士的心,眼前,就静待着指挥员的一句话了。但谁是指挥员呢?半天不见动静,停了一会儿,才看见黑暗里闪出一个戴飞机帽的人,慢慢地走上一堆凸起的雪堆,像是要说什么,但半天又没出声。这时我只恨时间过得太慢,急得发了疯似的看着他,想着:“快下命令吧,我们没有一个孬种!”“同志们,红军战士们……”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得这样沉重:“我同意你们的意见,宁死不屈……”借着从云缝里挤出来的半个月亮的光,我看见指挥员拿右手在脸上刷了一下,接着说,“但是,大家想想看,我们没有子弹,援兵也接应不上,凭着你们负了伤的身体,去和敌人的骑兵拼命,行吗?……”一下把我们都问住了,这时,谁都没有吱声,继续听他说下去,“再说,我们还有大部队在东方……”东方?这句话大家都没听懂,打秋天以来,我们一直是往西走的,但是他仍重复地说着,“在东方,在陕北……
今天晚上,我带你们钻进深山,先摆掉敌人,然后为了减少目标,大家分散走,”说到这里,他突然把声音提高了说,“要革命,就向东走!”他讲得那么肯定,那么充满自信,他的话已在红军战士中问,发生了作用,我心里在重复着“要革命,向东走”的话,想着想着,恍然明白:我们在西边,也实在走够了,不是被包围,就是被打散,对,应该相信他。但这个指挥员是谁呢?东方,陕北,又都在哪里呢?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呢?……所有这些问题,我都没有来得及问明,就跟着部队往深山野林中冲去了。
马匪帮搜山以后,见我们已经神鬼不知地出了包围圈,并且化整为零地往东走了,就派骑兵追赶过来,漫山遍野地搜索、追踪,并在山谷、要隘,到处扎下关卡,前堵后击,不知多少同志在途中遭到了屠杀,但活着的,仍然想尽一切办法避开敌人,继续向东走。出了包围圈以后,我和三个战友在一起,摸索着前进。陕北在NUL?谁也不知道,但觉得朝着出太阳的方向走就没错。
为了避开敌人,我们把白天与黑夜颠倒过来,白天认好了方向就睡觉,晚上走路。路上,我们往往会摸到已牺牲的战友的尸体,有一次,就是由于他们的尸体掩护了我们,才没有被敌人发觉。因此,我们就是在黑夜,也一点儿不敢粗心大意,走几步,就把耳朵贴在地上听一听,然后再走,偶然眼前有黑影一闪,就赶快趴下,动也不敢动,往往会被一棵摇晃着的小树吓出一身冷汗,但从没有一个人灰心丧气。走着走着,我们又和别的同志三三两两地碰到一起,走了三四天,又是一支三十二个人的小队伍了,只是缺少武器弹药。人多目标虽大,但胆子却壮得多了,要是碰到少数敌人,还真可以干一下哩。
经过了多少弯弯曲曲的道路,绕过了无数道封锁线和关卡,这一天,我们来到了青甘公路边,白天,先隐蔽在路西边的山腰上,准备晚上绕过去。这天夜里,天气倒很帮忙,黑云像一块毡子一样不时地遮挡着昏暗的月亮。
我们一直等到半夜,听听山下确实没有一点儿动静了,就一个个蹑手蹑脚弯腰弓背地往公路上摸去,我因伤口没好,身体虚弱,摸在最后边,一会儿,队伍就把我落下了。我心里一急想直起腰追上去,但又怕暴露目标,连累大家,只好耐着性子往前赶。突然一阵马蹄声,从左右两边包围过来,一片粗野的喊叫声响起来:“站住,不准动!”紧接着就是一阵扭打声和同志们的呻吟声,这像一盆盆冷水泼在我身上,我赶忙转身往后跑,躲到一堆碎石子后面。随着敌人的搜索,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但敌人终于没有发现我。听着敌人马蹄声走远的时候,我才安静下来。但这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深深感到孤独无助,回想着每一个同志的面容,伤心地哭起来了。哭了一会儿,看天已快亮了,想着光哭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趁着天黑爬过公路去。我擦干眼泪,爬过了公路。我一个人孤单单地走,走到哪一天呢?走的路对不对呢?心里一点数也没有,但停又不敢停,问又不敢问,反正是向东就行。肚子饿狠了,只有在天黑以后,摸到两三户人家的小村庄上讨点吃的。
这样走了十几天,有一天,还刚黎明的时候,我遇到一个比我年纪还小的小鬼,他一见我,就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眼光,我也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一样,向他看了几眼,后来终于想起来了,原来他是新剧团的小演员。这个原来爱唱爱跳的小鬼,现在却瘦得只剩皮包着骨头了,两眼凹得多深,几寸长的头发蓬松着,拄了根小棍呆站在那里,望着望着,我的眼泪又扑簌扑簌地掉下来了。是我先开口说:“小兄弟,你上哪儿去?”他一听我的四川话,就猛地一头栽到我怀里大哭起来……好一阵,他才止住了哭声,仰着脸,问我:“向东走,真能找到大部队吗?”我心里正在难受,能不能找到大部队,我也没有数,但我到底要比他大,我决心带他一起走,我说:“小兄弟,跟我一起走吧,上级不会骗咱的!”两人蹒蹒跚跚地朝着出太阳的方向走去。
但四川话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一张口,人家就知道我们不是“讨饭的”,大村庄,大门楼子我们连边也不敢沾,可是穷人家自己都没吃的,哪有剩饭给我们呢?能要到一些米糠,和些凉水往肚子里倒,就算不错了。
一天,我们来到了一片大沙堆上,这儿有许多帐篷,周围山坡上放着成群的牛羊,我们可高兴了,想着这些放牛羊的还不都是穷人,该不会有财主吧!就大着胆子走近去,刚往一个帐篷边上一站,里面就出来了一个凶神恶煞似的老财,打量我们一阵,奸笑了一声说:“你们来啦!”我一听话音不对,勉强答了一句:“我们是逃荒的,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哪知这老财一听我的四川口音,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满脸的横肉都颤抖起来说:“好哇,我等你们好久了,你们害得我还不够哇,牛羊都被你们冲散了……现在送上门来啦!……”我见势不好,赶快拉了一下小演员的衣襟,拔腿想跑,这老财大喊一声:“来人!”立刻从两边帐篷里又钻出来两三个彪形大汉,把我俩用草绳捆了起来。老财走进帐篷,拿出了两把杀羊的尖刀,在石头上“刺啦刺啦”地磨起来,一边磨一边说:“宰了你这两个红军羔子!”这可把我们吓坏了,“小演员”吓得紧紧地靠着我哆嗦着,我们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老财将磨好的刀递给三个大汉说:“去!”自己却返身进去了。我想:“这回算完了,天底下怎么到处有财主,什么时候才能把老财都杀尽呢?”
三个大汉把我们押到离帐篷有两里路的大沙堆旁,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就拿着刀过来了,我这时只吓得把眼一闭,什么也顾不得了,模模糊糊只觉得脖子里一块凉水似的东西来回地锯了几下,接着背后猛地被踢了一脚:“去你的吧!”我就昏昏地倒下了。
过了一会儿,想:“我真的死了吗?人死了怎么还能有知觉呢?”就试着摇摇头,头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连疼也不疼,我还不能相信真的活着,偷偷地睁开眼来,却看见“小演员”也在摇头,又看看三个大汉已不在了,我才敢低声地问他:“你还活着?”“活着,你也没死呀?”我俩又向四周看了看,确实没人了,才赶快往一块滚了滚,我先把他的草绳咬断,他又给我松了绑,各人摸摸脖子,一点伤也没有。我俩就胡乱地猜想起来:老财这样恨红军,可见红军经过这里不久;那三个大汉定是穷人,要不,他们为什么不杀死我们呢?想着想着,反倒高兴起来,向东走,我们定能找到红军了。
等到天黑,我们怀着新的信心,继续向东走。向东走,走着,不幸我和“小演员”在甘泉子附近,又被关卡上的敌人盘问住了。匪兵一听我们的四川口音,不容分说就把我们绑了起来,并解到凉州关进了监狱。从那时起,我跟“小演员”又分开了。
监狱里关着一千多个难友,绝大部分是红军战士,我们几十个、几百个被关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每天只能吃到两桶麦麸稀饭,还当面掺上两担凉水。晚上,穿着单衣躺在潮湿的地下,又没有被子,我们只好互相挤在一起取暖。每天有不少同志被敌人拖出去审讯拷打,又不知有多少个被他们拖出去杀害。
一个多月后,我们被押出去修路,我因年纪小,编在小鬼班里。修路时,我们周围都是匪军监视,一不顺眼,就要挨打,我就因为抬不动大石头,常常被打得浑身一道道的血痕,我们的同志又有好多就这样被国民党折磨死了。
有一天,听说逃跑了几个人,是真的吗?要能逃出去该多好啊!但怎样逃呢?我真想和谁商量商量,但试了几次都没敢张嘴,要是“小演员”跟我在一起该多好啊!至少就可以和他商量。
转眼到了九月,国民党突然发下军衣来,每人又发了两块钱,想引诱我们给他们当兵。还说:“现在为了抗战,共产党已经投降了国民党,红军也改编为八路军了。”当时我们听了,还不敢相信,但有一点,使我们知道了共产党还在,红军也没有被消灭,因此,想逃跑的人就更多了。
有一次,我抬不动沙石,被监工拿洋镐把子揍了一顿,身上、腿上、手上全是血。亏着一个三十多岁的难友,把我扶进帐篷里去,这时我又疼又伤心就抽噎噎地哭起来,哭着哭着,那个难友突然说:“你想跑吗?”我一下怔住了,看着他半天没敢说话,他又说:“你要想跑,明天,我们带你出去。”听着他说的声音那样的亲切,我一把抓住他说:“愿意,往哪儿跑啊!”他说:“明天晚上等人睡定了,你就悄悄地到西边……”
说着他轻轻地把帐篷揭开一道小缝,看着离山不远的一个帐篷说:“那边看得松些,先跑出去,再折向东……”“向东……”我猛地重复了一句,他很严肃地对我说:“你要是不愿意,可千万别告发我,懂吗?”我点了点头,还想再问些什么,但他说:“时候不早了。”就上工去了。
他出去以后,我一直在想着他那络腮胡子,河南口音,细高个儿,他大概是个老同志吧!一定要跟他跑出去,当国民党的兵多可耻!
想着想着就好像我真的出去了一样,身上疼也不觉得了,第二天干活好像也有了力气。好容易等到晚上,大家都睡定了,我才按指定的地方找到了他,我们一共聚集了六个人,向西逃去,果然匪兵没有发觉。跑了几里,又向南走了一阵,才折向东走,为了避免目标过大,我们又不得不分散走路,分手前他又问我:“两块钱还在吗?”“在。”“好好留着,路上有用。”又说:“一个人也不用害怕,一直走,一定会找到主力。”说完我们就分散了。以后,我再也没见到他。
又走了五六天,我来到了兰州城外,望见了滚滚的黄河,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但黄河铁桥被白匪卡死了,没有证件,根本别想过去,我只得在河西边的一座破庙里住下来,白天饿了就到庙附近的一个小饭店里,买两碗稀饭吃,不能过桥,也不能远走。这时正是九月底,兰州郊区的工人、农民、学生到处在宣传抗日,但我却一点儿主意也没有。饭店老板是个很善良的小老头子,他看我下身穿个单军裤,天天上他家吃稀饭,就怀疑起来。
有一天,他故意跟我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在要求上前线打日本鬼子,你怎么还在这儿逛?”我一听也不好说什么,随便回了一句:“抗日行啊,可我到哪儿去抗日呢?”
“现在到处都是国军,我把你送到国军那里去吧?”我摇了摇头说:“我不当兵。”
“为什么呢?”这时我觉得他的眼睛注视着我,好像要看穿我的心思似的,自然,我不能告诉他我是红军,就胡编着说:“我要回家看看,又过不去桥,父母亲都老了……”
他看我不吐实话,就把我拉到一边说:“你要不愿意当国军,我有一个朋友,他可以把你带到抗日的地方去,行吗?”这句话问得我莫名其妙,就说:“到哪儿去?”他笑笑说:“到哪儿你就知道了。”
我更是奇怪,但又想着“不管怎样,只要能过去铁桥”,当时就答应了他。
第二天果然来了个像工作人员一样的人,把我带过铁桥,又一直把我带到兰州东门汽车站,给我找了个地方住下,说是等车去西安,并说到那儿才能找到工作,说完给我留了些钱就走了。但兰州东来西往的汽车多得很,他又不来给我买票,可把我弄糊涂了,要等什么车呢?他是什么人呢?越想越糊涂,但看到兰州只有一条大路是向东去的,心想西安一定在东面,心里又好像安静了些,又不敢乱问人,只好将信将疑地等了四五天。
第五天,忽然来了一部大卡车,这时,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出来了,对我说:“这趟车是到八路军西安办事处的,坐上吧!”“八路军?”我一听,马上就想起了监狱中白匪的话来,想着八路军不就是红军吗?一下高兴起来,正想问他,他却又找不见了。这时车上已有好几个人,我也不敢问谁,一路上还想着他和那个小老头子,他们都是什么人呢?汽车一直载着我们,这天来到西安,车开到八路军西安办事处门口,刚下车,就过来一个穿着军衣戴着国民党帽徽的人接我们。我吃了一惊,难道真如白匪说的那样,红军投降国民党了吗?我被骗了吗?跑吧!又怕跑不掉,只好硬着头皮跟进去。
他把我带到一间小房子里住下,和气地招呼我说:“可别出门乱跑,免得惹事。”接着,他出去给我拿了一床新棉被和一套灰色的新棉军衣来。“到底怎么回事呢?”我仔细地想着,觉得他这些举动,都不是国民党当官的样子,心里才比较安定了些,但仍然不相信这就是红军的地方,他给我的帽子,我也不敢戴它。
五天过去了,一个干部来找我谈话,他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一样,一开口就说:“八路军就是过去的红军,为了团结抗日才改编的,这还是共产党的队伍,总部在陕北延安……”“陕北!我听说过……”
没等他说完我就一下跳起来了,并把自己的遭遇,全都跟他说了,几天来的闷葫芦打开了,心里亮堂了,连房子也像一下亮了许多。他也替我高兴,并告诉我说:“过几天有汽车去延安,可以把你带去。”又说:“你到了这里,就算到了家了。”是啊,这时,我真感觉自己像到了家一样,兴奋得不知怎么才好。到了延安以后,我被编在总部通信连当通信兵。
有一天,我到北门外的一个窑洞里去送信,遇到了一个瘦瘦的首长,他听我是四川口音,又看我个子不大,就问我过去是哪个部队的?我说是西路军回来的,他一听我是西路军突围回来的,真亲热极了,忙搬了凳子让我坐下,又倒了杯茶递给我。
我看这个首长,和我穿的一样的衣服,一点儿架子都没有,也就毫无拘束地坐下来。接着,他笑着说:“真巧,我也是西路军回来的。”
更像是见了老朋友一样,一路上的千辛万苦,一下都在脑子里集拢起来,恨不得一下子都讲给他听,但又不知从哪儿说起,经他一问,我就谈起来,越谈越有劲儿,把所有想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连时间也忘记了。
他听着不住地点头,等我说完的时候,他问我:“你可知道西路军的总指挥是谁?”“徐向前。”我毫不迟疑地回答了。“你认识他吗?”“见过面,记不清了。”这时,他像逗孩子似的笑了笑说:“你看我像不像?”“啊?”我猛地站了起来,一下就看清了,真是他。
“是啊!我就是徐向前,我也是讨着饭回来的。”谁能想到呢?在我面前的就是过去的总指挥,而且也是讨着饭回来的,我真后悔不该把自己的苦谈得那么多,站在那里不知该怎样才好。
这时徐向前同志也站起来,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鬼,这条路算你走对了!”直到回到连里,我还一直在回想着与总指挥见面的情形,但我又后悔起来,我为什么没问他一声:“你是不是那个在月亮底下叫我们向东走的指挥员呢?如果不是他,那又是谁呢?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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