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着,只有风吹着山上的野草,发出瑟瑟的声音,我们缓慢地行进在两边是高山的深谷里。这里是刚刚和敌人厮杀过的战场,空气中还充满着硝烟气味。
前天,我们一六四团在这里血战了一天,同志们打光了子弹,最后用刺刀、石头和敌人拼杀,用牙齿、拳头和敌人搏斗。如今,这里倒着许多同志,烈士们有的还紧紧挨着一个敌人的尸体,有的咬着敌人的耳朵,有的抱着打坏了的枪……他们宁死不屈,和敌人搏斗到最后一El气,流完最后一滴血!
在一个山坡下,我们看到了一片尸体,一个个被剥得精光,全身都是刀痕,这是被敌人残杀的我军伤员。看到这些情景,两个小鬼悲声哭起来。五连连长把两个小鬼搂在胸前,安慰着他们:“不要哭,不要哭!我们要永远记住这笔仇恨!……”他说着也止不住流下了泪。我的眼早已被泪水蒙住了,每根神经都在绞痛,仇恨的火,在心中燃烧……
为了报仇雪恨,我们止住了眼泪,踏着战士用鲜血染红了的土地,继续向前走!快走到梨园口的河滩了。突然看见十几个人,手持木棍站在那里。小号兵低声说:“看,那是不是赤卫队呀?”我们都记得,在川北打了胜仗,赤卫队都帮助放哨,热情地迎接我们,可是,这里是新区,怎么会有赤卫队呢?还没等我们弄清楚是些什么人,一个家伙就跑上来,抡起手中的木棍就对我头上打来。我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随后只听一阵喊叫,棍棒声乱响,我强睁开眼,只见五连连长正和一个家伙搏斗,小勤务兵抡着石头,嘴里不住地叫:“打!打死这群坏蛋!”再向旁边看,号兵正和一个家伙夺手枪,他拼命地向我叫着:“副营长,快来啊!”我全身顿时紧张起来。这支手枪是我们四个人唯一的武器,是我们的命根子,决不能被他们抢走,不知从哪来的劲,我一下猛扑上去,用负伤的手抓住了枪筒,号兵见我扑上来,就用嘴咬那家伙,只听得一声尖叫,手枪到了我手里,几个家伙见势不妙,叫着跑开了。后来才明白,这群坏蛋是当地地主的保甲人员,他们见我们失败了,专门集结在路口抢劫我流散人员的。
自从遇到这群暴徒,我们再不敢走大路了,就避开主要的道,在荒无人烟的山里转。天老是灰溜溜的,好像故意和我们作对,白天不出太阳,晚上不见月亮和星星,我们没有地图,迷失了方向,总希望它们出来照照路,指指方向,可是,一直就不见它们的面。后来,我们转了七八天才发现我们还是在这个山上。这天,太阳总算露出来了。我们判明了哪是东方,便向一个小山岭奔去。突然,林子里出现了二三十个人,开始以为是搜山的敌人,便隐蔽起来,准备和他们拼杀,待他们走近时,小号兵低声兴奋地叫着:“自己的人,自己的人!”原来是九军流散的同志。
他们在这儿集结了二十多人,靠山打游击,这些天,我们无时不想念自己的部队,就是一个排,一个连也好啊!现在总算找到了,虽然这支队伍人数不多,成员又都是一些老弱伤残和机关干部,携带的武器多是手枪,但是,我们像回到了大部队,大家都说不出有多高兴。从此,我们就在这个山上打开了游击。有吃的大家同分,有困难大家同担,同志们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
在山上,我们几乎每天都遇到流散的同志加入到集体里来,这样,我们这支没有番号、没有编制的队伍一天天扩大起来,很快就扩大NA.十多人。队伍越多,目标越大,吃的就越困难,这时大家就提议渡过黑河,往陕北走。但黑河水很深,没有桥,不能徒涉,找船更是困难,而且渡口都有敌人重兵把守,听说有许多同志想偷渡过去,没能成功,有的就牺牲在渡口上。渡河不成,我们只好到肃州的东黄草地上去活动。这里有马匪许多养马场,看管的人很少,发现我们来了,有的便跑了。
这时,我们决定每人去捉一匹马,组织一个骑兵队,一来可以跑得快,二来可利用马匹把我们驮过黑河。我们插到马群里,有的拿绳子往马脖子上套,有的抓住马鬃翻上马背,有的在群马中乱扑。烈性的马,嘶叫着,蹦跳着。有的同志从马背上摔落下来,也顾不得疼痛,继续追捕……马群像遇到了猛虎,惊慌起来,四散奔逃。我们都不熟悉马的特性,也没有捉马驯马的本领,搞了半天,也没搞到一匹马,后来采取集中“兵力”捕捉一匹的办法,才抓到了八匹好马。但是,这些马野性大,又踢又跳,只能看不能骑。捉马的事被敌人发觉了。敌人派了几个骑兵连来“围剿”我们。他们每天搜山,一发现我们的踪迹,就穷追一阵,最后把我们包围在一座山上。情况越来越危急,眼看着我们这支队伍有全部覆没的危险,这才决定分散突围,各人寻找机会冲出封锁圈。
我和原来的三个同志,一天晚上悄悄地走出了敌人的包围圈。我的伤势重,腿又残废,行动十分艰难,幸得其他三个战友的帮助。有了饭他们总是先叫我吃,口渴了,小勤务兵拿个小铜锅跑很远去弄水,遇上敌人,总是五连连长打冲锋。就这样,我们在敌人的大包围中转来转去,始终寻求机会往陕北走。
这天晚上,我们来到一个小煤窑附近。这里有十几个挖煤工人,他们住的是小草棚,生活很苦,除了一些吃饭的用具外,就是一双劳动的手。“你们是什么人?”一个年纪略大的工人问我们。“我们是红军。”五连连长说,因为看到是工人,是自己的阶级弟兄,我们没隐瞒自己的身份。其实,就是瞒,也瞒不住,在这荒僻的地方,除了流散的红军,又会有谁来呢?工人弟兄们没有再多问,把我们让进草棚里,生起火,立刻做饭给我们吃。
那位年纪略大的工人,望着我们饥饿疲困的样子,默默地说:“红军是好队伍,只是人数太少,要不,也不能落到这一步……”我们吃了饭,向他们讲说了一些革命道理,要求他们允许我们暂住一下。虽然有个别的工人害怕,但是大多数人都同情我们,便把我们引进一个窑洞里隐藏起来。我们又暂时找到了一个安身之处,白天睡在窑洞里不出来,只有到晚上,才爬出来透透风,呼吸点新鲜空气。
几个工人兄弟,每天冒着危险,到外面去为我们买粮食,帮助我们探听消息。在这里,我们住了七八天,一直都很平安。一天,我们正躺在窑}同里商量怎么往陕北走的事,那个年纪略大一点的工人匆匆跑来说:“敌人来了,你们千万不要动!”说完又跑了出去。不知道敌人是真的发现了我们呢,还是他们虚张声势,在洞外大喊大叫着。“快出来吧,缴枪不杀!”“不出来就把你们炸死在里头!”我们守住洞口,一声不响,只待敌人冲进来,和他们拼。这时又听见敌人向工人们大骂不止,但是,没听到有什么回声。
过了一会儿,几个敌人钻进洞口,对我们开了几枪,五连连长说了一声:“不好,他们发现了!”便向敌人还了几枪。本来,敌人可能没发现我们,枪一响,我们暴露了,敌人嚎叫着,拼命地往洞里打枪,扔手榴弹,接着把一个火把丢了进来,呛得我们不能忍受,这时敌人叫嚷着:“架火,架火,把他们通通烧死在里头!”我一听敌人要放火,心想坏了,忙向五连连长说:“快,向外扔手榴弹!”我话刚说完,五连连长爬向洞口,把一颗手榴弹投了出去,只听见洞外一片惨叫声。敌人愤怒了,恶狠狠地叫着:“炸,拿炸药炸,把他们通通炸死在洞里!”“不能炸!不能炸!”“我们要靠挖煤吃饭啊!”这是工人兄弟们的声音,他们苦苦地向敌人哀求着,敌人大声地骂着,噼噼啪啪地殴打他们……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我失去了知觉,不知道过了多久,又醒过来,眼前一片漆黑,呼吸感到困难。伸手摸了摸,其他同志都在。五连连长说:“完了,咱们被埋葬在这里了!”两个小鬼一听,都哭了。五连连长躺在地上,有些惋惜地说:“为革命,死在这里,我没有说的,只可惜我不是和敌人拼死的,我没能多杀几个敌人。”我听到他这番话,也在想:是的,作为一个革命战士,死并不是可怕的事。可惜的是,我们拿着枪,被敌人活活埋葬在这个黑窑洞里!生命就要结束了,我们再也回不到陕北,回不到革命部队了!
这时,唯一使我感到安慰的,是我们这四个人宁死没向敌人屈服!在这个深深的窑洞里,在这黑色的煤土下,将永远埋藏着我们四颗红色战士的心!我们不为死去而难过,只为失掉了继续战斗的希望而伤心,四个人静静地躺着,躺着……突然,被堵塞的窑洞口处,露出了一丝微弱的亮光,现出一个小洞,一个熟悉的轻轻的声音在问:“喂!同志们,你们还活着吗?”听到这个声音,我们都惊喜地爬过去,又听外边有挖土的声音。当我们知道敌人走了,是工人弟兄们正在扒堵死的洞口时,我们四个人的双手,不顾一切地疯狂挖着洞口上的泥土。
挖啊,挖啊!特别是两个小鬼,拼命地挖着,叫着:“快!快!……”工具的响声越来越清楚了,光线越来越亮了,几张工人兄弟的面孔,突然出现在我1'fltR前,他们个个紧张地喘着气,流着汗水。“他们都走了!”一个工人兄弟看我们都活着,高兴地叫起来,“快向外爬,爬!”我们四个人出了洞口,扑上去握住他们的手,流下了眼泪。说什么呢?任何话语,也不能把我们的情感表明,伟大的阶级友情,通过他们的手,像电流那样,传到我们身上。那个年纪略大一点的工人兄弟,抓住我们的手,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说:“你们快走吧!明天,他们还可能来的!”我们在蒙蒙的月色下,走向东方。三个工人兄弟送了我们一程,指明了道路,把一小布袋小米放在小号兵的肩膀上,低声嘱咐着:“兄弟们,愿你们能平安地回去……”
我们含着热泪,再一次和他们握手告别。当我们走出很远,回头望望,那个小茅草棚已不见了的时候,才想起一件事:怎么不问问他们的姓名呢?现在已经迟了,为了赶路,为了不再使他们受连累,我们没转回去。但是,我们会永远记住这几位工人,是我们无产阶级的亲兄弟!自从离开小煤窑以后,我们就一路讨饭往东走。由于在荒山上转了很久,衣服都破成了一片片,头发长得像茅草。脸上身上积了一层污垢。不了解的人,真以为我们是讨饭的。
一天,走到一家大门口,刚叫了几声,一个老头从里边走出来,他上下把我们打量一番,说:“你们也够可怜的,既然来到我的门口,就不能让你们空着走!进家来吧!”我看这门户,不像是个穷人家。不是大地主,也是二地主,怎么会待穷人这么好呢?想必是他看透了我们是红军,要暗害我们。
五连连长见我犹豫,递了个眼色给我,意思是:跟他进去,看他会怎么着。我们也实在饿得不行了,就硬着头皮走进了大门。突然,从两边扑上来几个大汉,把我们围住。那老头脸一翻,眼一瞪说:“你们当我认不出吗?红军羔子,给我捆起来!”说着手一摆,两旁的人就要动手捆。我“刷”地一下抽出枪,喝了一声:“哪个敢动?动就打死你!”五连连长也随手抓过一条凳子,准备搏斗。
老财没料到我们还有枪,只想抓住我们去领赏,见此光景,一下跪倒在地,苦苦哀求着:“饶……饶……命!”我正想开枪,五连连长放下凳子,上前对老财踢了一脚说:“你这家伙,有眼无珠!起来去准备饭!”这个老财,落了个“偷鸡不着蚀把米”,老老实实地管了我们一顿饱饭。我们从这家走出,真是又气又笑,因担心这家坏蛋去报告敌人,便连夜爬上了山。我们住在半山腰一个岩石洞里,好几天不敢露面。过了几天,也没见敌人的动静,这才离开了山洞,继续往东走。
走了两天,没找到一点吃的东西,两个小鬼饿得直打晃。我们的身子像有千斤的石头压着,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四个人就坐了下来。四个人,八只饥饿的眼,满地搜索着,我回想起爬雪山过草地的时候,饿上几天几夜,还有雪吃,还可以找到野菜、牛蹄子、牛皮,如今困在这光秃秃的山上,连一滴水也找不到。歇了一会儿,还是五连连长说:“走吧,再往前找找看,说不定能找到点什么,总不能蹲在这儿等死啊!”我们又继续向前走。五连连长突然叫了起来。“水!水!这儿有水!”“在哪里?在哪里?”两个小鬼大声叫着。
一条清清的小河,在山谷下淙淙地流着。我们爬到河边,像牛似的,把嘴插下去,喝了歇,歇了喝,大约喝了半个钟头,才抬起头,相互望着笑了,谁说水不管饿?我们喝了一肚子,顿时都有了精神,站起来松松腰带,洗了多天没洗的脸,又继续往前走。灌了一肚子水,支持我们走了十几里,腿又抬不动了。天无绝人之路,忽然山坡上出现了一个羊群。我们跑过去,向牧羊的人买了一条小山羊,抱起来跑进一片林子里。怎么吃呢?锅倒有一只,就是没有火。
五连连长说:“生着吃吧,就是有火,也点不得,万一暴露了目标,让敌人看见,这生羊肉也吃不成了。”我们把小羊杀死,分成四半,每人捧着一条羊腿,闭着眼一大口一大口地吃着。那股腥膻味,真没法说,但是我们也顾不得了,大家似乎在执行一个共同的任务:填肚子,不顾一切填肚子。
天黑了下来,我们赶路的机会又来了,四个人扛着四个吃剩的羊腿,在艰难的道路上继续走向东方,走向陕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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