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红九军和三十军在倪家营子一带,和马步芳的部队打了半个多月,后来进入了梨园口的大山。
第二天清晨,军长王树声同志带着一些人去西山看地形,刚爬到半山腰,敌人便从西山打下来,山下敌步兵、骑兵也从正面发起了进攻,最糟糕的是我们没有子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似潮水般地涌上来。当敌人攻到跟前,我们便用手榴弹和石头把敌人砸回去。敌人见我们没有子弹,越发猖狂起来,一面往上攻,一面狂呼着:“捉活的!捉活的!”战士们眼睛都气红了,但没有办法,手榴弹也都打光了。我们的部队向西北方向撤退,这时敌骑兵冲到跟前,举起闪光的马刀劈头向我砍来,我向旁边一闪,跌倒在地上,将手里的望远镜摔出去老远,乘敌人下马抢望远镜时,我便爬起来向山上跑去。当我爬上山顶,只见马步芳的步兵、骑兵、骆驼队在追赶我们向西撤的部队,烟尘滚滚,人喊马嘶,杂乱的枪炮声……
这一切都撕裂着人心,我的两眼湿润了,心情是那样的沉重,像有一座大山压在心头:“我们战败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就在这时,二科长一张长清同志和他的公务员小王跑了过来。“三科长,是你!”他惊喜地叫了一声。“老张,部队撤走了,你看我们怎么办?”此时我心里宽敞了些,多两个人,总比一个要好些。“不能在这里等,到山丹那边煤窑找游击队,打游击!”他像是胸有成竹。我们商量好,便顺着山地又窄又滑的小道,看着北极星向东南走。三月的夜非常寒冷,加上一天一夜没有吃饭,又饥又渴,真是寸步难行,但我们终于挨到了山丹煤窑,谁知这里的地方党被敌人镇压,游击队也垮了。我们三人都很沮丧,坐在山坡上,默默地相对无语。
“喂,伙计,鼓起劲来,到陕北去!”我打破了这个沉默。“对!到陕北去,我们不能离开党和红军!”二科长同意我的意见。我们又继续向前走。这时,东方已发白,天很晴朗,但西北风却呼呼地吹个不停,比下雪时还要寒冷。我们一面走,一面开着玩笑,暂时忘却了疲困、饥饿与寒冷的折磨。只有小王很少讲话,他实在太小了,只有十七岁呢!他饿坏了,但到哪里去找吃的东西呢?所以我们俩便想法子引逗他:“我们背着你吧,小王!”“还背呢!我也不是小孩子,你们能走,我也能走,不信,就比比看!”他那冻紫的小脸绽开了笑容。就这样,不知不觉的到了兰阴口。
我们刚要进山口子的时候,只听见后面喊道:“不要叫他们跑了!”我回头一看:有二三十个老百姓,手执矛枪,还有拿着锄头和镰刀的,气势汹汹地赶来。我一看事情不妙,听说这一带有联庄会的组织,帮助马步芳部队逮捕掉队的红军,莫非他们也要在我们的身上来这一手?我知道跑是没有用的,要硬起来,于是我便停下来,抢前一步说:“老乡,撵我们有什么事?”他们并不答话,你推我,我推你,嘁嘁喳喳地不知说些什么,看样子是想找一个人出头答话。没等他们开口,我便紧接着说:“我们是出门的人,路死路埋,沟死沟埋,实在和我们过不去,我们也不是怕事的!”没想到我这一硬,他们反倒一哄而散了。
过了这一关,我们又向前走。走没有多远,碰到三十军一个指导员,碰到我们他很高兴,他说:“这一带有联庄会的组织,把守得很严,村子里很难通过!”于是我们就绕着村子抄山路走。有两天多没有吃饭了,实在饿得慌,肚子里咕咕乱叫。走到山口子里,遇到一个放羊的老头,心肠很好,给了我们一个半馍馍,我把它分成四份,每人两三口便吞下肚去。吃完了馍,二科长想到村子里找点水喝。我说,我不去,要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劝他也不要去,省得在村子里惹出事来。他说:“不要紧!”说着就把枪交给小王,和指导员一块去了。
我和小王躺在一个避风坡下等着他们,太阳暖烘烘的,使人想睡。约摸有半点钟左右,指导员汗流满面地跑回来:“j科长,不好了!二科长被马回子的一队骑兵捉去了!”我来不及细问,知道敌人的骑兵一定会来追捕我们,便叫小王把二科长的枪交给指导员,说了声:“快走!”便一直向兰阴口子大山里奔去。敌人的骑兵真的追来了!我们跑一会儿便停下来观察一下敌人动静,敌人总离我们有二三里路,显然骑兵爬山是不够得劲的。当我们爬到山脊梁上的时候,只听见“叭”的一声,一颗子弹打在我的脚底下。
我向山下一看,好家伙!原来敌人都下了马,从山沟里偷偷摸摸地向山上爬,准备活捉我们。我把仅有的三颗子弹上了膛一以防万一,并叫他俩跟我快跑,于是又一口气翻了两座大山。当我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指导员和小王并没有跟上来,我急坏了,想回去找他们,又怕碰上敌人,在一个大岩石旁蹲了一会儿,见敌人也没有动静一大概是搜不到我们退回去了。这时我便大声地呼喊起来:“指导员……”“小王……”,喊了半天也没有人答应,只有山谷的回声在重复着我的呼喊……
太阳快落山了,天空集结着阴云,风刮得很大,树的枯枝发出尖厉的呼号,山显得更加空旷,更加凄凉。此时我感到是那么孤独,埋怨自己没有很好的照顾他们,现在失散了,也说不定他们是被敌人捉去了……悔恨是没有用的,得想办法逃出马步芳所统治的地区,早早到陕北去。我想一个人带枪不便,决定把它埋起来。我解下了枪,用绸布包好,然后在一个小土庙的地上扒了一个坑将它放在里面,一面埋,一面哭,眼泪拌着泥土将伴随我多年的伙伴埋藏起来。埋好,我又在它的周围转了一圈,将四周的特点记在心里,准备将来打回来的时候再取出来。“我们会打回来的!”我对着枪说。
晚上我宿在一个破庙里。雪下得很大,风将雪从没有门的门洞里吹进来,屋里的地上也铺满了白花花的一层。实在太冷了,冻得我浑身直打哆嗦,没有办法便将破窗子拆下来烤火,火烧起来了,照得满屋子通明:这是个财神庙。财神爷爷只剩下一个臂膀,胡须也被人扯去了……
这时我陷入沉思:掉队,二科长被捕,和指导员与小王的失散……这些情景反复在脑子里显现着,心里像一堆乱麻似的,越想越乱,理不出个头绪。“谁……”一个沉闷的声音从神桌底下发出。我吃了一惊,这庙里明明是我自己,又从哪里来的人声?我正要搜查,只见神桌底下爬出来一个人,接着又爬出两个。借火光仔细一看,原来是三个瞎子。“过路的,先生!”我说。“过路的?…••是共产党吧?
这几天马队捉的可不少!”第一个瞎子说。“这一带都住着马队,我劝你快走吧!再说,你烧了庙里的窗子,保长也不会放过你!”第二个瞎子还没有说完,第三个瞎子扯了扯他的衣角,看样子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很显然,这三个瞎子都是好人,我非常感激他们所告诉的一切,山下的情况对我来说是十分严重的!我说了声“谢谢!”他们就毫无表情地又钻到神桌底下睡去了。火熄灭了。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从远处飘来鸡叫声,天快亮了。
此时,我比夜里要冷静得多,我不禁想起红军中流传的一句话:“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是的,“天无绝人之路!只要坚强起来就能冲出一条生路,这就是考验我的时候,要经受住这个考验!”想到这里,心中亮堂起来,浑身也像生长出力量,我走出破庙,顶着风雪,又继续向前走,走。
为了躲避敌人,我白天便躺在沙漠上用被单将自己盖起来,风所吹起的沙子不一会儿就把我严严实实地盖住。到了晚上,我便将被单上的沙子抖掉,爬起来顺着山边小路往前走,碰到独户人家便去要点东西吃。就这样,白天隐蔽,夜里赶路,忍饥挨饿地走了一个多月,终于来到了黄河边上。
听说兰州铁桥的岗哨盘查很严,我便设法换了一套便衣,又买了几条香烟放在篮子里,化装成一个卖香烟的,坐着老百姓的羊皮筏过了黄河。
从兰州又继续向东走,走了十多天到了陕北的旬邑县。在这块革命的土地上,每走一步,就像从脚底下生长出一分力量,于是我的步子愈跨愈大,愈走愈快,最后简直不是走,而像是和谁在长途赛跑,一口气跑到了云阳镇。当我老远看见红军哨兵帽子上的红星时,我兴奋地流下了眼泪:“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我放缓了脚步,拍打了一下身上的尘土,激动地走进了前敌指挥部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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