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在三十军二六四团一营当教导员,在倪家营子战斗中,手部负了重伤,不能再继续跟随部队作战。在康龙寺后山上,李先念政委命我们几个负伤的干部到医院治疗。当天夜里医院又由康龙寺转移到红湾寺。
六十里路的急行军,走得人困马乏,第二天正午到了红湾寺,连脚还没停住,马回子的骑兵又追上来。掩护医院的九军一个排,在东山堵了一阵,终于寡不敌众,退下来了,医院里只有三四百女同志和半瘫的伤员,没有点作战能力,眼见着马回子的骑兵追上来了,大家只好拼命地往西南跑。有些跑不动的女同志,扑倒在地上,两眼流泪,从身上拿出大烟默默地吞进嘴里,有的站在那里高喊着:共产党万岁!然后用手术刀割断了气管。
我扶起老战友三十军二六九团二营教导员熊昌良同志,他腿部负了重伤,一步也走不动。我和随我的通信员小赵架着他也往南跑。因为跑不快,越跑离人群越远,背后的马蹄声、人喊声、夹杂着步枪声越来越近,突然熊昌良同志背上又中了一弹,倒在地上,鲜血流了满身,他有气无力地说:“老况,快走!别管我了。”他仰起脖子又想吼我,话还没说出来就倒在地上咽气了。这时候敌人离我们差不多只有一里地了,他们发现前面跑的净是女同志,就失去了人性地狂叫着:“女的!女的!”我的通信员连拉带拽把我拖到东南山上的树林里,马回子的骑兵就从我们眼前横冲过去。
在西南洼子里,绝大部分同志被包围了。男同志全牺牲在马刀下,女同志有的被轮奸致死,有的被刀砍翻了。那一声声的惨叫,我听着就像一块块烧红的铁烙在心上。我摸了摸身上的枪,枪早交给部队了,只剩下两个空了的弹夹,我把它们狠狠地摔在地上,扑在石头上哭了起来。谁能不伤心?我只要有一支枪呀!拼也得拼死他几个。天黑下来,马回子才押着一批没有逃脱的同志往北开走了。小赵给我拿过来两个揉的雪团,又把米面分做两个团对我说:“首长,我要离开您了。”我惊悚得问他:“怎么了,你要干什么?”
他叹了口气:“我当初参加红军可也没有指望什么,我是为了打土豪、分田地,现在我们垮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没垮!陕北还有红军,老根据地还有红军,天下穷人的心也向着红军。”
我劝他和我一道由宁夏绕内蒙转道到陕北去找红军,这一带的地形我还熟,他却哽咽着:“首长,我还有个五十六岁的老母亲,我又是个独生子,我死了谁养活我妈呢?”我问他今后打算怎么办?他说:“回家做个小买卖算了。”他是个刚在陇西参军才七个月的新战士,在残酷的斗争中动摇了,也是自然的。我很难说服他,便把我身上的二两烟土和一小锭银子给了他,对他说:“小赵,别忘了红军,红军垮不了!”他把我送下山对我说:“首长,您自己也多保重吧。”他走了,只剩下我孤孤单单的一个。
四野茫茫一片漆黑,前面是敌人的屠场,到处是横冲直闯的马回子骑兵,到处是天罗地网,这里没有我一线容身之地。我从胸袋里掏出党证,紧紧地握在手里,带着它是走不脱的。我用布把它包好,塞在一个石缝里,情不自禁地落下了眼泪,但我坚信:将来总有一天我会来取出它!
天快明了的时候,我走到张掖东面的一个小村子里。我不敢进村,只好蹲在棵大树后面。不一会儿从村里来了一个人,看样子是个拣粪的。等他走近了,我就迎着他站起来,他一见我那副样子就愣住了,倒退几步。我对他说:“老大爷,给我点吃的吧。”他端详了我一会儿冲我说:“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做买卖的,赔了,只好一路讨饭。”他走近了:“同志,你别瞒我了,你怕是红军吧!”我看他是个老实的庄稼人就对他说了:“老大爷,我是红军。”他叹了口气:“唉!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了,上个月我在我亲戚家还见过红军,那可都是些好人哪!好吧!你先跟我来。”
到他家之后,他让我换上一套便衣,又给了我一顶毡帽,又弄了点吃的,问我:“你有钱没有?”我说有点钱。他说:“那你交给我三块钱,我出去给你想个办法。”停了一会儿他带回来一个竹篮子,里面装着一条“哈德门”香烟,还有几块“兰州”水烟,对我说:“孩子,这里你也呆不住,去找你们队伍吧,你在路上就装成个哑巴,千万别开口讲话,你那口音,一听就知道是湖北人。”我说:“老人家,我忘不了您的好处。”
我从张掖东面横插过去,一路上尽抄小路走,见村也不敢进。这天下午翻过一座小山,赶到了甘宁交界的地方。我爬上一段残缺不全的长城。长城!无声无息地躺在沙漠上,风卷起滚滚黄沙,遮住青天,无一人家,无一村店。看不见树,也看不见草。只有路旁一段枯树桩上,歇着一只秃了毛的乌鸦,见我走来“哑”地叫了一声,朝北飞了。树桩下面,一具死马的枯骨,孤单地躺在黄沙上。我走进了沙漠,只觉口干得要命,两唇烧起了水泡,我快一天没喝上水了。我扑在沙地上,想扒开沙子,把嘴唇贴在底下的湿土里,谁知扒开了一尺多厚,还是干的。我记得我在军部当书记时,曾经调查过这条路线,前面应当有个村庄。可是现在连看也看不见,我再喝不上水,就要渴死了。我想起了路旁死马的枯骨,大概也是干死的吧,我会像它一样无声无息地倒在沙漠上。我无力地躺了下来,心想:这才几天,难道就失去了勇气,这怎么能回到几千里以外的陕北呢?我跪起一条腿来,鼓起勇气,走!就是天塌了,地陷了,我也要找到红军。
下午,我到了甘肃边界上的一个小镇子里(地名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这里是甘蒙大路必经之地,经常有驼铃队来往走动,镇子里百分之九十九是回族。我挨家要了几块冷馍馍,干吞下去。一个好心的人,指给我一条去路,叫我到开杂货铺的耿老太太家里借宿。耿老太太一见我是汉人,就热心地接待了我。她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湖北的,这下她更高兴了。她说她也是湖北人,在这开了个买卖,盘问了我半天之后她说:“你是共产党吧!”我吃了一惊,她又说:“你不用怕!前两天从我们这里也上去了一个,在镇子口被马回子逮住了,听说当天就砍了。你呆在我家里就放心吧,没人敢来!”她又问我以后打算怎么办?我说:“我要回家。”她劝我说:“唉!再别提回家了,这前前后后全是马家的队伍呀,你怎么走得脱?在路上你吃什么?依我看,你不如在我这里住下,帮我几年,我给你成个家。我有两个闺女,一个十九,一个十七,就是没个儿。”说着她把两个闺女叫了出来说,“反正我也不会亏待你,将来这家业,还不全是你的?”我摇了摇头说我不愿意留在这里。她一下子变了脸:“我老实告诉你吧,你要想走是走不脱的,你要不留在我这里,我就报告马回子,抓住你们一个赏五块钱,你要是个官,我还能得二十块钱昵!”我暗想:我要不答应,她翻了脸,这事就不好办了。我说:“好吧,大娘,我答应了。”
当天晚上,姓耿的叫她两个女儿给我叠床铺被,打水送饭,我舒服地睡了一晚。我在她家住了两天,这两天我作了详细计划,我发觉我原先计划从蒙古沙漠上走过去是错的,我力量不足,过不去。只有返回头顺长城到黄河边上。
第三天晚上,我在她家装足了干粮跑了。逃出的第二天中午,我到了东乐镇,这里离山丹城只有四十里路,过去我们军部就住在镇上,我仗着人熟想借把剪子,把头上留的头发剪掉。我进东门在一个熟识的茶门前停下来。进去叫了声“掌柜”。
掌柜抬头大吃一惊:“哦!况同……”“志”字还未出口,他掩住了嘴:“你好大胆子!”这时门外正有三三两两的马家骑兵,我闪开了门口。他声色俱厉地说:“你要明白时局,我这里留不住你,我也不报告,你走吧。”我央告他:“掌柜,我只求您借给我一把剪子,把头发剪掉。”他沉思了一会儿说:“不行,不能借!”我再三求他,他指着门外的马家骑兵说:“你看,我能借给你吗?”他扑通给我跪下了:“我求你,求求你,我一家老小全靠我一个人养活呀!”我把他拉起来:“掌柜,我走,我决不连累你!”我迈出门去没走几步,马家骑兵就把我拦住了,一个当官的吼道:“你是干什么的?”我镇静地说:“我是个卖布的。”“卖布的?布有多宽多长?”我说:“这不一定,有尺半宽的,有二尺宽的;有十五丈一匹的,有二十丈一匹的。”他把手一挥喊道:“滚吧!快滚!”我庆幸这次逃脱。我出了东乐镇沿公路两旁东行,一路上我碰到了许多我们的人。这因为我们都在黑夜走路很容易凑在一起,一直凑到了十一个人。有三十军的,有九军的,有了伴我就放心了。
可是,不幸的很!在凉外西十里铺,我们又被马步青的招兵站截住了。马回子一见就说我们是“共产人”,当时就把我们扣住了,连夜押到凉州俘虏营,这里有我们西路军被俘的一千多个同志。在这里我碰见九军政治部的徐太先和宣传部长方强,还有我的老战友,三十军军部参谋萧显旺。他见我进来就要叫我,我急忙说:“萧显旺,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余光灼呀!”他会意地点了点头,从此我就用了我表兄的名字,叫余光灼了。我向萧显旺问起三十军的情况,他叹了口气沉痛地说:“打散了,顶多不过千把人了。”我问起程世才军长、李先念政委。他摇了摇头,两眼含着泪:“不知道还在不在。”我心里非常难过,站起来走近窗户,遥望着西北大山。
想起当年,二三万西路大军,北渡黄河,那时多么威风,敌人一见望风而逃,如今……只剩下千把人了。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到衣襟上,我默默地说:“我们都受骗了,受了张国焘的骗。”方强、萧显旺安慰我说:“别难过了,我们的血不会白流。我们经受了考验,也接受了血的教训。我们还有力量,我们还能回到红军去。”
三月底我们被押至永登住了半个月,马回子一个军官把我叫去了,他带着一个和他一伙走私的商人,对我说:“余光灼,我看你年纪轻可怜,如今我指给你一条阳关大道,看你走不走?我和一个朋友合伙开了个买卖,看你写字不错,想找你做个先生。”我说:“我不干。”他又说:“傻瓜,吃好的穿好的,不比当俘虏强?”我说我要回家。他瞪开了眼睛,叭地给了我一个嘴巴子,骂道:“给脸不要脸,滚!”后来他们又集合俘虏队要挑兵,他们站在队前说:“谁愿意当兵,让他当个中士?”队里没有一个人吭声,他们骂开了:“你们不当兵?走一步打你们一棍,到了兰州也得把你们打死。”
我们全部人员被押送到兰州,住在东郊机场的营房里,他们成立了所谓的“感化院”。到兰州后由于叛徒冷赤哉的告密,徐太先、萧显旺全被带到了军官队,冷赤哉听说三十军的“况书记”也在俘虏营,就跑到敌人那里去献功。当天敌人的九十七师参谋长就带叛徒冷赤哉来查我这个人,军官队的同志也被带来了。敌人的参谋长站在队前吼道:“哪一个是三十军的况书记,站出来!”我站在一个大个子后面,低下头去。一个姓蒋的队长也帮助说:“坦白出来,兄弟我保证没事。”冷赤哉并没有见过我的面,姓蒋的队长挨着个地看也没认出来,以后又推行自白运动,叫我们自己承认,并且说:“承认了有好处,可以受优待。”可是大家没有一个人暴露,直到我逃走,敌人始终不知道“况书记”是谁。从此大家恨透了冷赤哉。有一天我啐了他一鼻子,骂他是不要脸的叛徒,他又告发了。
姓蒋的队长罚我做了三天苦工,大家又为我不平起来,有天夜里我约好了三个同志,趁冷睡觉的时候,卡住他的脖子,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揍完了,他还不知道是谁。在感化院的三个月中,我们吃尽了苦。一天只给九两面,每天只能喝两顿稀糊糊。有时饿得头晕眼花,每当站起来时,两眼就冒金星。身上负着重伤的同志,敌人不给治,再加上饿,有的被活活地折磨死,敌人拖出去以后,就胡乱地扔在黄河里。有的同志两眼陷成深坑,身子瘦得像把干柴,就这样还得做苦工,修马路修飞机场,听白匪长官训话,讲三民主义,有一天姓蒋的队长刚讲完三民主义,我回到屋子里骂开了:“三民主义是杀民主义,民族是卖国,民生是民死,民权,有钱的人才有权。”姓蒋的队长走进来,一皮带把我打昏在地上。大家全站起来瞪开了眼睛,他才惊慌地溜了出去。
六月间,俘虏营要转到西安去了。同志们都暗暗高兴,一是离我们的人越来越近了,二是路上有逃跑的机会。敌人也防备了这一着,走的时候,把各班分开了。住的时候,也分散开,各班之间还不许讲话。我们班的七个人,走到平凉时,趁兰州与平凉敌人交防的空子跑了出来。敌人当时只在我们班住的小庙门前放了一个哨。我们打死了哨兵,顺着山谷一路往北跑,摸到对面山上。
整整一昼夜,我们在山沟里转来转去。白天就躲在老百姓的谷仓里,晚上走路。逃出来的第三天下午,我们到了新城三十一军军部。同志们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我们几个又唱又跳。这时,正是天亮的时候,东方升起了火红的太阳,我深深地呼吸了六个月来的第一口自由空气。
我回来了!回到红军队伍里来了!
浏览:985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