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后期,我是一个卖面包、棒冰的孩子。夏天,宁波中山公园前的一座古老的鼓楼,硕大的月洞门下凉风徐徐,吹在人身上有股说不出的凉爽。月洞门下很拥挤,右边摆着各种摊子,左边坐满乘凉的人。我是晴天卖棒冰,阴雨天卖面包,都是在月洞门下卖,生意挺不错。我卖面包时,常有一个三十几岁操北方口音的妇女向我买面包,她笑眯眯,很体谅卖面包人的难处。面包大小软硬,从不挑拣的。有时,在星期日,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同她一起来鼓楼散步,回去时带些面包。在付钱时,男的常问我家里几口人,面包生意好不好,生活过得怎样等情况。有一次,待这对夫妇一离开,一个行人问我:“你知道他是谁?”我很随便地回答:“是老买主。”“他是新来的市委书记葛仲昌。”“哦,市委书记,怎么一点也不像呀!”我瞪大眼反问。
在我的印象里,旧社会像这么大的官,出门带保镖,上街坐小汽车,根本不会理睬卖面包的小贩。换了朝代,当官的不像官了,是为劳动人民办事的。后来大跃进了,大概是工作忙吧,很少再见到这对夫妇了。但是鼓楼下的乘凉人之中,常有市委书记的轶事在流传:他几天几夜没好好睡觉了,昏迷在炼钢炉旁;一个妇女失了业,她上访到市委,书记亲自接见她,倾听她的诉说,记下她的要求,并送她到市委门口,书记掏钱雇一辆三轮车送她回家;有一个人,他一家五口,下雨天家里只有一双胶鞋,百货商店“凭卡”供应,她写信给市委书记,书记接信后立即派人去访问,解决……据说,书记通知秘书,凡是群众写给他的信,他人不能拆阅,由书记亲自过目、答复和处理;烟糖公司一个部队转业干部,得到书记的亲笔回信……
后来,我到工人医院治疗腿疾,“五一”劳动节那天,市委书记和地委书记上医院去探望病人。在大病房里,两个书记逐个向病人握手问候,当市委书记握到我的手时,他向地委书记说:“我同他是老朋友了。”地委书记不解地问:“怎么一回事?”市委书记说:“他在鼓楼下摆面包摊,我是他的老主顾。”地委书记也热情地同我握着手,说:“好,是劳动人民,我们也交个朋友。”市委书记微笑着说:“好好治病,争取早日出院,为人民服务。”
在支边支农运动中,市委书记带头把身边的几个孩子送到边疆和煤矿,他就好似老百姓隔壁的邻居,同老百姓的心贴得那么紧……
文化大革命,造反派炮轰市委,把市委书记作为走资派打倒,并在肉体上残酷折磨他。我心里很纳闷,这样为党为人民就是不为自己的市委书记变成“走资派”,那么什么样的书记才是革命干部?很快,各级党组织的一把手几乎都被打倒了,党组织瘫痪了。学校不上课,工厂不生产,到处都是“打砸抢”,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不平,公开贴大字报一至五论,为地、市委书记和大大小小的书记平反。
在当时来说,这是一件塌天的大事。那些造反派查祖宗三代,查背景,想法迫害我和我的亲属,最后,把我送进天主教堂高楼隔离审查。谁知,市委书记也被隔离在同幢楼房,吃饭,上卫生间都能相遇。我不禁暗暗发笑。一个卖面包的小贩,竟同堂堂市委书记关押在一起“学习”,真是历史的误会,开国际玩笑。
我光明磊落,没有受任何人的指派,因此,没有东西好揭发和害怕,但是我还是为专案组尽了一些义务。我看到市委书记“学习”太枯燥了,每天除了写检查就是接受批斗,我该送些真正的学习资料给他。送条子对他不利,同他语言交流,违反专案组不准外出、不准泄密、不准串联的三不规定。送什么好呢?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当他挨批斗回来同我相遇时,我低声唱“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的语录歌;当专案组搜集不实之词要置他于死地的时候,我就吟诵“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的“咏梅”诗词。有一天,毛主席发表“要解放一大批干部,让他们站起来工作”的最新指示,我也用唱歌的形式告诉他。每当他听到我唱的毛主席语录歌时,他就会神地向我点点头……
我向市委书记送语录歌之事,终于让专案小组察觉,一个自称可以掌握市委书记生杀大权的“大人物”,亲自找我谈话:“市委里那些保皇小丑,纷纷反戈一击,只有你顽固不化的小爬虫,对走资派还恨不起来,你说是什么性质?”我说:“市委书记为老百姓做好事,怎么去恨他?”“你这个观念多模糊,革命者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宝,卫星上天、红旗落地的经验教训不能忘记。”“大人物”话锋一转,又说:“据说,你用毛主席语录歌同走资派交流思想?”我故意将了他军:“你们三不规定,可没有不能唱语录歌呀!”“妈的,老子毙了你!”“大人物”终于露出靠造反起家的低级水平嘴脸。我在专案组的眼里,是不思悔改的的顽固不化分子,他们对我毫无办法,最后只好把我放出去。
临走时,我在走廊上遇到了市委书记。他身后跟着一个“随从”。我们没有说话,也没有握手,只不过两双目光深情地对视着。从目光中,他仿佛说:“卖面包的孩子,为了我,你受苦了。”我向他点点头,心里说:“为了革命干部,我舍命也干,历史会证明你是个好市委书记。”
后来,林彪自我爆炸了,对市委书记的所谓主要罪状也不攻自破。专案组也解散了,市委书记被调到长兴煤矿,紧接着“四人帮”也粉碎了,市委书记恢复了自由。他给我的信中这样说:“把一切仇恨集中在林彪、‘四人帮’身上,珍惜安定团结,绝不计较个人的恩怨和得失,绝不以正确者自居,希望你也这样做……”
当市委书记得知我女儿应荣辉3比1击败邓亚萍获全国少年单打冠军时,他及时来信鼓励:“你的这个搞体育的小姑娘,很需要认真培养,要促使她茁壮成长,要鼓励她树雄心壮志,使她为党、为人民、为祖国争光。”过了两年,当女儿在全国乒乓球锦标赛上以3比1的比分击败乔红夺取全国女单冠军时,市委书记在病榻上一得到这消息,立即向国家队发电报,祝贺女儿获得好成绩。当她得知女儿回家探亲住的还是破旧漏房时,他以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名义主动向有关领导反映:“国家再穷,也不能亏了为国争光的运动员。”当新任市委书记、市长批示解决我家住房时,他乘车而来,艰难地跨上三楼的新居,亲自察看。当他看到新居采光、空气、环境都不错时,高兴地说:“这下子我可放心了,小荣辉来探亲,一定会很高兴。”当我二十万字的小说出版后,他及时给我挂电话:“你半文盲卖面包出身的人,能当作家不容易,但离不开党和人民给你的帮助和培养,千万不能骄傲、自满。”并为我题写“自强不息”的条幅。
当我要为公益和慈善事业作些小小的贡献时,市委书记又及时给我来电、来信鼓励。自从同他通信以来,他给我回信、来信有几十封。他现在八十多高龄了,常被病魔缠身,行动不便,但他不时记挂我的一家和其他群众。这充分体现,党的干部与普通群众血肉相连,党在群众中的威信和威望,是扎了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