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宽和讲述我心中的党

Admin 发表于2015-12-02 23:40:24
一九三七年三月十四日,西路军总部和前卫三十军以及九军的部分人马,败退到青海省境内的康龙寺。我当时是西路军特务团的俱乐部主任。团政委晏福生同志指派我和参谋左叶同志带一个班到附近村落搞些粮食,填充填充饥饿已久的肚子,也好让疲惫已极的队伍恢复一下元气。
我们在一个小山庄搞到了一些青稞,还有十多头牛羊。这时,天已近黄昏,透过云层的阳光,像一把金色的刷子,把远近的山头涂抹得金黄。好久没这么轻松了,我加快步伐返回部队驻地,途中忽然传来阵阵枪声,我们急匆匆地爬上山头,只见黄尘滚滚,人喊马嘶,我们特务团又被敌骑兵包围了,经过一番短促拼杀,部队夺路突围。
特务团被打散了,我们成了没有归处的散兵。我和左叶同志商量,并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我们这十几个同志组成一个新的集体,边打游击,边找部队。我们党和红军在这一带没有任何群众基础,敌人到处张贴布告和通缉令,抓住红军战士就当做共产党杀掉,老百姓知情不报的,全家跟着遭殃,因此我们根本无法与群众接触,只有东藏西躲,疲于奔命,陷入难以想象的困境。
第三天,我们这支小分队终于被搜山的敌人冲散了,只剩下我孤身一人在荒山野岭间与敌周旋。当天色渐渐黑下来的时候搜山的马匪吆喝着离去,我从山洞里钻出来,望着茫茫的天际,想着白天被冲散的战友,想着不知在何方的部队,想着七年前参加红军,投进党的怀抱的难忘场面,再看看这眼前的荒漠阴森景象,不禁悲愤填胸。我这是头一回独自离开部队,离开了并肩战斗、患难与共的同志们,真比离开父母、离开家园还令人难受,五尺高的汉子,我第一次流下了痛苦的泪水。夜风袭来,饥肠辘辘,寒气逼人,我顿然感到,再难再险,也要活着回去,我要继续跟着党闹革命!”
敌人每天像篦头发一样进行搜山,情况十分险恶。一天拂晓,我爬到山底下的黑河边上,匍匐在大石边的杂树丛里,这时雾很浓,十几步远就看不甚清了,我感到这个地形和这时的天气对我隐蔽比较有利,我正在盘算下一步怎么办,不料,一个被敌人追赶的红军战士从右边拼命地朝我躲藏的地方跑过来,虽然他从我身边跑过去了,马匪却向我藏身的周围包抄过来,我终于在一片骂娘声中被一个满腮胡子的匪兵发现了。
他先是一惊,继而狂叫道:“在这里!”敌人闻声呼啦一下子全都趴在地上,端着枪向我拢来。“哈哈,你这个共产党到底插上翅膀也没跑掉,快出来!”显然敌人把我当成刚才从这里奔逃而去的红军战士了。我无力自卫,但能多缠住敌人一分钟,也可以使那位战友跑得更远一些,如果能够幸运地跑回部队,革命就多了一份力量。想到这里,内心得到一些安慰,我便牙根一咬,猛然站起,怒目而视。敌人把我团团围住,见我身上没有武器,一个老匪兵就大着胆子喊叫:“看你还往哪里跑,搜!”几个兵痞应声上前,推推搡搡,全身上下搜了个遍,把我换粮食用的一点鸦片烟全翻出来了。敌人见了这东西,乐得眉开眼笑,你闻闻,他舔舔。我真希望他们多多磨蹭点时间。一个匪兵问我:“你是什么地方人?”
“贵州人。”其实我是福建人,但为了不暴露红军的身份,我没有直说。“
干什么的?”
“给红军挑担子的。”
“认不认得徐向前?”
“没见过。”
“怕不怕死?”
从高台战斗后,我们就知道敌人的野蛮行径了,红军战士被抓住,往往问完话后就杀掉,这次轮到自己头上了。面对灭绝人性的马匪兵,想到自己是为革命而死,尽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心中反觉得很坦然,加之年轻气盛,便瞪大了眼睛回答:“随便,落在你们手里,反正迟早总要死。”
“你不怕死,定是个共产党!”
“穷人也不是孬种!”说完,我就闭上双眼。敌兵用枪筒在我后脑勺上戳了几下,但好一会儿也不响枪。这是不是敌人故意制造恐怖心理,瓦解我的精神武装?是不是等着我惜命求饶,然后拿我开心取乐,最后再一枪把我打死?我很快意识到,敌人的捉弄,是对我面临生死关头的考验。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在这样的考验面前,绝不能变成软蛋,要像党组织教诲的那样:为了劳苦大众的翻身解放,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
就在这需要我献身的严重时刻,七年前在江西崇仁举行入团宣誓的情景,十分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那是一九三。年的十月,我们红军第四军第十一师三十三团,驻在江西崇仁县城的时候,我这个红小鬼最大的心愿一参加共产主义青年团一实现了。宣誓那一天,我又兴奋又紧张,跟刚穿上新军装成为一名红军战士的那一天一样,又是连饭都没吃好。团政委谭智材领着我们这批新团员宣誓,墙上挂着“CCP”、“CCY”字样的红旗,气氛显得十分庄严隆重,特别是“革命到底,永不叛党”的誓词,真是永生难忘。在这之后,我又转为共产党员,当了干部,革命道理一天天懂得多起来,更坚定了自己誓死不回头的革命意志,我活是党的人,死做党的鬼……
“乓”的一声枪响了。我的心一跳,思路被打断了。可是,身上不像负伤挂彩那样,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更没有失去知觉。耳边只听马匪兵发出戏谑的哈哈笑声,我睁开仇恨的眼睛凝视着这伙敌人,其中一个对我说:“尕娃子,留下来给我们做事。”另一个说:“算你走运,饶你一命,还不谢过长官不杀之恩。”说着过来就按我的头,我脖子一梗,脸一侧,对头一个说话的人睬也不睬。我周身气得发抖,真恨不得手中有支驳壳枪,把他们一个一个点了名。我被关进一问破漏的土房里。里面已经关了七个人,看上去都像是红军战士,可能和我一样,也是留下当长工的,真叫人怒火中烧。一天挨过去,只给两顿残羹冷饭吃,不给水喝。天黑后,睡在冰冷潮湿、光秃秃的土地上。
黑沉沉的夜,沉甸甸的心,八个人默不作声,大概都在想着个人的心事。我陷入迷茫的沉思。难道真的给他们当牛做马吗?一个共产党员,怎能受这个屈辱?逃!能逃得脱吗?往哪里逃呢?思前想后,渐渐从乱麻一样的思路里捋出一个头绪来:只要敌人不打死我,有机会,我就要逃跑,去找党,找部队。越这么想,坚持活下去的愿望就越强烈,长工也好,牛马也罢,我要咬紧牙关度过这场劫难。第二天,我脱下一件破单褂,换了一顿饱饭吃。两天后,敌人把我们押送到甘肃省的张掖县。
恐怖气氛笼罩在头上,死亡随时都在威胁着我们。转移到张掖之后,经常不断传来马匪杀害我红军阶级兄弟的噩耗,这种精神上的折磨,使人的心理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我再一次感到,这回离“革命到底”的日子不远了。一天晚上,敌人把我们七八个人叫出去。我以为这下该轮到自己头上了。从难友的脸色上看,虽然表情不尽相同,但大概都意识到这一点了。人们默不作声,缓缓地在黑夜的街上走着。我们被一根绳索串着,无法逃脱。一路上连块大点的能够砸死敌人的石头也没有,看来只有赤手空拳拼命了。
我正这样想着,马匪兵已经把我们带进一座大院子里。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向我们吆喝:“我们的长官负伤了,你们老老实实抬担架,跟老子把长官送到西宁去,谁不抬,就枪毙,不老实,就抽你!”听了这话,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噢!这次不是被拉去砍头,原来马匪的头目被我军打伤了,这就说明红军还在战斗,没被消灭,而且就在这一带活动。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油然产生抓住机会逃跑找部队的念头,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沉重的担架压在肩上,我们排成单行在通往青海省的大路上吃力地走着,稍微慢一点,皮鞭和枪托就落在背上。
一个生病的难友,经不住长途跋涉的折磨,昏倒在地,灭绝人性的马匪竟然二话不说,挥刀就砍,将他残酷地杀害了。望着倒在血泊中的烈士,仇恨填满我的胸膛,一定要报仇的强烈愿望,使我更加坚定了一定要活下去的信念。从张掖经民乐,进入青海省境内,正向俄博行进的途中,我腹痛发作,开始是隐隐作痛,走了不多一会儿,肚子里像刀绞一般,两脚也越来越软弱无力,肩上的担架仿佛一下子加重了千斤。
我刚要因为支持不住停下步来,敌人冲过来就是一枪托,我眼前立时映出了前几天那位倒下去的难友被野蛮杀害的惨状。我不能重复这种无谓的牺牲,我要保存自己。我硬是顶着难忍的病痛,踉跄着走到住宿的地方。到了西宁,关了五六天,敌人又把我们用绳索一串,押解到兰州。
这时虽交四月,但却毫无春意,兰州城里,狼藉遍地,断壁残垣,一片凋零。国民党九十九师驻在这里。我们到此后才渐渐知道,原来敌人把被俘的红军都集中到这里进行甄别,查党员,查干部,查出来就砍头、活埋。每天听着杀红了眼的敌人的狂吠嚎叫,充斥着恐怖阴森的气氛。我清楚地意识到,又一次生死的严峻考验摆在面前。
敌人的威逼利诱,在一批批被甄别审查的红军战士身上,是那样的无能为力,贪生怕死的软骨头不是没有,但敌人从这有限的叛徒身上捞到的油水毕竟也极其有限。他们黔驴技穷,最后只好决定把大批红军俘虏遣返原籍。敌人的屠刀和奖赏没能暴露了我的身份,于是也给我照了相,发了路费,押解着登上还乡的路程。和我同时遣返的有九个人,大多是江西、福建、湖南、湖北的。
一离开兰州,我心里就开始盘算,送回老家去,这不是离开虎口又进狼窝吗?那里的地主、“铲共团”能放过我这个“赤色分子”吗?我想来想去,只有乘机逃跑,找红军,找党,才有活路。我打定了逃跑的主意后,就每天都注意寻找机会,同时还用心物色伙伴。我觉得,多组织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多归队一名战士,就多一把火种。在这批遣送的俘虏当中,有一个我在教导团认识的战士,他是江西兴国人,当过技术书记。他的双脚冻掉了八个趾头,走路很吃力,我就搀扶他,打尖、住宿时,也尽可能照顾他。他见我在困难中能关心帮助他,很感谢我,渐渐地表示了对我的信任,愿意跟我扯扯闲谈。一次,我有意识地扯到今后前途的这个话题时,他流露了回家比再去干红军好的思想。看来他对革命绝望了,这在当时的恶劣条件下,也很难免。又经过两次交谈,见他认识上没什么转变,我对他只好打消了原来的念头。
一天,我们这群衣衫褴褛犹如叫化子一般的俘虏来到了会宁。在穿过县城街心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穿着又破又脏的老羊皮袄的人正在沿街乞讨,瞥了瞥,觉得很面熟,仔细定睛一看,原来是朱良才。他是湘南暴动参加革命的,在西路军教导团当过政委,那时我在教导团当组织干事。见到老领导这副凄凉模样,心里一阵酸痛,便趁押送我们的匪兵不注意时,一把将他拉进了队伍。敌人是一县一县传递转押的,交接并不认真,很便当地就混过去了。这倒给了我一个启发,看来遇机会逃跑,敌人也不会很快发觉的。朱良才来后,本来少得可怜的盘缠就更不够用了,难耐的困苦羁绊着我们,但同志间患难与共,互相鼓舞,精神上是充实和愉快的。
白天,两个人走在一起,你扶我搀,晚上,一件破衣袄把两颗火热的胸膛裹在一起,咬着耳朵回顾着往昔的战斗,谋划着逃脱的办法,向往着革命成功后的美好未来。那个技术书记也许是出于好心,总是劝我不要当傻子了,苦头还没吃够吗,你想找部队,找党,可是,党又在哪里呢?革命何年何月才能胜利呢?我和朱良才同志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党在我心中,只要心中想着党,立场不离开党,就一定能找到党;只要党还在,红军战士就杀不光,革命就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大约五月下旬的一天,我们来到离平凉县城二十多里的蒿店。这是一个小镇,四面都是山,大路从镇中穿过。敌人把我们关在镇北面一间老乡的房子里,走了一天,疲惫不堪,吃了点东西,大家就东倒西歪地蜷缩着靠墙躺下,有的人在睡梦中还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
正当我迷迷糊糊似睡还醒的时候,隔壁断断续续传来低沉的说话声,不意“红军”两个字跳进我的耳鼓,虽然声音很轻,对我却如惊雷。我睡意顿消,悄悄将耳朵紧紧贴在墙上,听着听着,终于听到了红军的消息。原来,蒿店以北二十多里驻着红军,隔壁老乡就是商量投奔红军的。我的眼睛湿润了,心“怦怦”地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我抑制着兴奋和激动,轻轻推醒了朱良才,把刚刚听来的消息告诉他。接着,又叫醒了暗中串连好的罗洪山和另一个姓邱的福建人。我们四个脑袋挤在一堆,低声商议逃走的方案:夜间,门上锁,窗钉死,敌哨也很警惕,不宜行动。只有起床后、早饭前这段时间秩序比较紊乱,敌人也戒备不严,是个容易钻的空子。
我们共同决定,就在次日清晨,乘敌不备潜逃。一切细节、措施和集合地点都安排好后,我们又各自睡下。我是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的。就在乱哄哄吃早饭的时候,我们四个借上厕所之机,跑出了小镇,一直向北跑去……我们终于如愿以偿,重新回到红军战士的行列里,回到党的怀抱。当我们到达援西军司令部,见到任弼时同志、刘伯承司令员、张浩政委时,在敌人的残酷折磨和凌辱面前也没掉过一滴的眼泪,竟不能自已地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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