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问已是一九三七年阳春三月，可是祁连山仍然风雪弥漫，停留在严冬。我们只穿着一件很单薄的衣服，行起军来还不觉得怎么样，但一停下来稍歇会儿，身上就要起鸡皮疙瘩，浑身打哆嗦。
宿营时全靠拾些野牛粪和枯树枝生火取暖，人靠人的围成一圈。天气太冷，大家又十分疲倦，火越烧越小，直到被刺骨的寒风唤醒，才发觉火早已灭了，身上堆了一层雪，眼睫毛也成了白的，活像一个雪人。这时，得赶紧站起来，拍拍雪，活动活动，再把火升着。李政委和我们一样穿着单薄的军衣，一样和我们露营。不同的是，他晚上常常开会研究情况，思考问题，还天天检查战士们睡得怎样，哨兵冷不冷。
每天都比我们睡得晚，早上比我们起得早。有一天，经过六七十里山路的行军后，部队又露营了。这天晚上，是我进山以来睡得最暖和的一夜，既没有冻醒，也没有冷得缩成一团。倏地，我被身边的动静惊醒了，睁眼一瞧，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断地往火里添柴火，红彤彤的火光，映得他的面孔更加慈祥、和蔼可亲。啊，李政委!我一下爬起来，眼睁睁地看着敬爱的政委，嘴里却说不出话来。李政委看到我醒了，拍了拍我的头，悄声说：“小鬼，快躺下，好好睡觉。”我乖乖地躺下，偷偷地看政委，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了母亲，鼻子一酸，眼泪悄悄地一滴一滴流下……
祁连山被一片严寒封锁着，没有人烟，没有草，也没有路，只有参天的原始森林和密密层层的刺丛。我们只好边行军边开路。衣服被刮破了，皮肉被刺开了。由于频繁的战斗，打进山那天起，就没有半粒粮食了。头几天，同志们采些野果子充饥，还可以勉强度过时日，后来渐渐地感到不行了，饥饿夺去了不少同志的生命，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同志们都在思索着。后来有人提议：“祁连山黄羊多，我们打黄羊来吃。”这个提议给人们带来了希望，解决肚子问题，有门路了。
从此，我们便一面行军，一面打黄羊。途中，哪怕又饿又累，只要一见到黄羊群，大家的劲头就上来了。“不要让黄羊跑掉呀!”“捉活的!”叫着喊着大家兜着圈就围了拢去。黄羊也是很顽强的，从来不肯轻易束手就擒，当我们把它层层包围了，一个同志上去捉，它会勇猛地冲过来，直到把它抱着摔在地上翻几个滚，精疲力竭了，它才服输。我记得那位瘦条的湖北同志，通常是在搏斗紧张的情况下，拿着“三八”刺刀，朝着黄羊的脖子上刺去，一刀见血地解决战斗。接着我们欢欢喜喜地背着“战利品”到宿营地，用脸盆煮，煮好后大家分着吃杂碎，把肉留下来第二天行军再吃。
有时候饿极了，未等煮熟，便掏一块出来，放在火里烤烤，就塞进嘴里。骨头和皮也合不得扔掉，一个同志从火堆里扒出一块烧得黑糊糊的散发着焦糊味儿的羊皮，提醒大家：“打来黄羊不容易，可得找个门道儿节约。”又有的说：“吃倒是好事，可就是大小便把人糟践坏了。”的确，头几顿还觉得蛮好，渐渐地肚子就闹别扭，拉出的大便和鸡屎一样，小便时，尿道痛得厉害。那时，我们多么想吃一点粮食和咸盐哪!
天气太冷，有时晚上冻得实在熬不住了，干脆就围成一堆，天南海北地摆起龙门阵来。战士总是很热爱自己的家乡的，北方的同志说：“我们东北可好啦，有煤矿，有铁矿，以后在那里建几座工厂，机器一开轰隆隆的多过瘾。”湖北同志说：“北方太冷了，我们南方四季如春，干起活来才得劲哩!再说一年熟两季稻，南方的大米是鼎鼎有名的。”“你们知不知道，一向称‘天府之国’的四川，我的家就在那里。”听他们说得热闹，我的心中怪痒痒的，也插上了一句，大家伙儿越说越有劲，就像一锅水开了一样，忘掉了疲劳，忘掉了寒冷，共同的理想鼓舞着我们，天还没亮就又继续行军了……
山好像越爬越高，路一天比一天难走了。李先念政委亲自作动员，他说：“我们很快就要翻过祁连山的最高峰了，它比四川的夹金山还要高，大家做好思想准备。现在停下休息两天，多准备一些吃的。”我们知道要过最难的一关了，于是人人行动起来。李先念政委亲自参加围攻黄羊，并且还专门派了两个连队到深山去搞。两天后，“干粮”筹好了，准备最后征服祁连山。开始有些同志信心不足，说：“我们骨瘦如柴，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稍不注意就要跌跤了，能上摩天岭吗?”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消失了，因为每个同志都清楚地知道，怕困难就不当红军，当红军就不怕困难，一定要翻过山去。
我们爬了一天又一个半夜，才爬上了顶峰，同志们辛苦极了。越往上爬空气越稀薄，呼吸越困难。身体弱的同志早已支撑不住，身体好些的咬紧牙关和他们手拉手往上攀登，一步也不肯掉队。我们饿了就掏出一个黄羊肉团分着塞进嘴里，渴了就抓一把雪吃。这座山可真高啊!爬到半山间，朝上一看，山半截埋在云彩里，往下一瞧，简直没有一个底。有些同志终因支撑不住，默默地倒下了，那个湖北同志就是在空气稀薄的山巅停止了呼吸。临别前，他还一喘一喘地鼓励我们：“同志们，我不行了，你们一定要翻过山去!”我们热泪直流，宣誓般地向他说：“安息吧战友!我们一定翻过山去，为你和其他牺牲的同志报仇。”我们擦干了眼泪，掩埋了自己的同志，咬着牙，攀着藤，向祁连山的最高峰进发了。
我和另外的几名小鬼，是从宣传队分到连队来的，休息的时候就唱歌鼓动情绪。起初是我们几个唱，接着同志们便跟着唱开了，这是一首一九三五年在川陕革命根据地军民中广泛流传的、欢送红军上前线的歌：鼓声咚咚，红旗飘扬，同志们好威风同志们前方去，消灭敌人大举进攻，同志们前方去，消灭敌人大逞威风!瞄准敌人，放!放!放!勇敢向前，冲!冲!冲!奋勇杀敌，杀!杀!杀!革命胜利乐融融!豪放的旋律，雄浑的歌声，震撼了高山深谷。
四月十七日，我们钢铁的工农红军，在李先念同志率领下，奋战三十五昼夜，终于征服了险峻的祁连山，朝着新疆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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