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下午,徐向前同志要我和小赵去前面侦察,走到一条冰河附近,忽然遇上了敌人的骑兵,从斜刺里呼呼地跑过来,从我们身边冲过去,后边的敌人还没赶到,走过去的就又拐回头来,把我们围住,这时候,我们想什么也来不及了。我们身上的东西被敌人搜去,其中有份地图使他们起了疑心,几十只眼睛狠狠地盯着我,正想怎么应付他们,一个小鬼指着我说:“他是徐向前的参谋!”这时候,我才看出那个小鬼,原来是红军的,他一口咬定了我。
天黑时,敌人把我们带到他们的指挥部,关到一间小黑屋子里,派了个提大刀的哨兵守在门口,看来事情很严重,这帮家伙真把我当成参谋了。
过了两天,一个晚上,敌人的总指挥马元凯把我们叫去,要亲自审问。为着抖一下威风,他还摆了个阵势,派了好几个提刀挂枪的跟着我们。马元凯住的是间堂屋。我们一进去,就看见个胖家伙,像口肥猪似的蹲在炕上,披着大衣,跟前放一张八仙桌,六十多岁,大光头,黑胡子长满脸,一双白多黑少的母猪眼,把我们打量又打量。
马元凯叫我们朝他站着,几个提刀挂枪的人分散在周围,然后他才慢吞吞地问着我们:“在红军干什么呀?认不认识徐向前?”我按照预先想好的对他说:“我们当勤务员,不大认得!”“不大认得?他到哪儿去啦?”“到#IUL去?我们不知道!那天夜里走散了,早就跟他分开了!”
“早就分开了?”马元凯有些不相信,摇了摇大光头,那双白多黑少的母猪眼翻了两翻,看着我们:“怎么分开的?”起初我很担心马元凯把那个小鬼找来对证,要不就把从我们身上翻出去的东西拿来质问,或是给我们个厉害瞧瞧,骂呀!打呀!可是现在他都没提。我心里沉住了气。马元凯眯缝起眼,故意地装出一副“善相”,又哄骗地说:“咳!你们知道,就带我们去抓嘛,回来有赏!……”
我们不吭声。这时候我们知道了敌人的把戏,他们为了找到徐向前同志,开出的价可真不小,要是国民党的兵找到了,马上提升当旅长,别人找到了,就赏多少万块钱。可是,尽管马元凯说得嘴上喷白沫,我们还只是用斜眼角盯着他,一句话不说。马元凯鬼点子还真不少,看着利诱不成了,又开始攻心战,说什么:“红军都完了!”“你们不要受了共产党的骗!”纠缠了有小半夜……我们又回到小黑屋子里,心里都暗自高兴,知道敌人没有找到徐向前同志,也不摸我们的底,兴许能活得了,这时候心里就不再老念叨死的事了!我们就悄悄地商议起来,看看能有什么办法逃出去?后来敌人又问了一回,就没再追问,看守也松些了。这工夫有些老兵也跟我们混熟了,不断地找我们来闲聊,叫我们“嘎娃”,就是“孩子”的意思,问长问短。
那天有几个人说闲话,我从一边听了听,他们讲“老共产”,“新共产”的事,说得很热闹。这时候我才知道,敌人把从江西来的叫“老共产”,把四川同志叫“新共产”。他们说“老共产”坚决,思想改不了,抓到就要杀头,“新共产”也许“教育”一通,不至于杀头。这下子我就多了心眼了。那天,敌人准许我们晒太阳了,一走出小屋,真跟走出地狱一样,心里立刻豁亮起来。我们蹲在墙根下,把衣服脱掉,咔哧咔哧地捉虱子,一个敌人哨兵在一边看着,直咧嘴,这时候忽然有个当官的从一边走过来,他看了看,蓦地问我们,很惊奇的样子:“怎么?你们这么大个小孩子也闹共产呀?”“小孩子?小孩子就不准革命吗?”我心里想,望了他一眼。接着他又问我们是哪儿人?怎么参加的红军?我说是在陕西参加红军的。他不信,说我的口音像河南人。这下子可吓了我一跳:“他是不是找老共产呀?”我看看他的脸色,还不是恶相,说话也实在,心里松下来。实际上,他也不知道我是哪儿人。我就说是从河南到陕西挖药去,参加了红军,他相信了。后来我也知道了他家是河南潢川的,跟我家光山是连县,从前他在孙殿英那儿当炮兵,马元凯把他俘虏来当了炮兵副营长,主不了事,有职没权,很受歧视。也许是为了这些缘故,他对我挺亲近,没多久,就把我们要出去喂马了。
我想这也许没事了,哪知道那天太阳快要落山了,马元凯忽然把我叫了去,他坐在村边的一个石碾子上,面前站了好多人,等我到跟前一看,都是红军里的老同志,九军的组织科长,八十八师的总务科长都在那儿。这时候我脑袋里嗡嗡地响起来:坏啦!敌人准是把我当成“老共产”了!马元凯挤着眼,又在慢腾腾地说:“送你们走!去甘州……”我们知道,敌人是不会叫我们走的,肯定是要对我们下毒手了!我把心一横:死了拉倒!
傍黑,一队敌人押着我们往一个河滩走去,听人说哪儿是万人坑,很多人被送到那里就不见了。我走着,心里乱极了,没边没沿的事,一下子都锁进脑子里,想到家,想到苏区,想到首长们……特别是想看看小赵,应该让他知道这件事啊!知道我们没有背叛党,记下我们分手的这个日子!没想到,快走近河滩的时候,我的那个老乡忽然来了,他骑着一匹骡子,从我旁边跑过去,慌慌忙忙拉住那个监刑的副营长,俩人就悄悄说起话来。我在这边,隐约听他说了一句:“咳!多杀一个少杀一个嘛!还不就那么着……”他们争执了一阵子,又过了一会儿,就把我留下了。脑袋总算没有搬家,按说心里是庆幸的,可是想到那些同志们,心情就又沉重了,半天没说话。后来才知道是我那个老乡,他出差刚回家,听说我不在,连牲口都没换就赶来了,我望着他,心里很感动,好像这才相信了他是个百分之百的好人。只听他喊着我:“来!拉着马尾巴,跑一阵!”说罢,他骑上牲口,带着我跑起来,刚才走了几十分钟的路,现在一股风似的就到家了。后来我们被送进甘州监狱,从那儿又转到青海马步芳的工兵营。
马步芳的工兵营实际是个苦工营,送进去的都是红军的小鬼,整天给敌人做苦工,一天两个豆面窝窝,饱不饱就那,吃盐水,住帐篷,整年不发一个钱。
敌人的诡计,是想叫我们过这不死不活的苦日子,死了也就死了,活着的也要割断你对红军的怀念。实际他们落空了。当时也确实有些不懂事的小同志,乱埋怨红军,可是大多数的人正想回红军,几个年岁大些的同志,就商议了这件事,怎么去给这些动摇信仰的人做工作,我们不便跟他们正面说理,就间接传话,讲些打仗的事,说红军是为天下的受苦人吃苦,打仗都是好样的,别看现在国民党胜了,这不是真本事……我们这样一说,他们觉着也有理,以后就不大说怪话了。大家看着这个办法还行,年轻人脑子又热,有人还提议成立支部。这工夫,敌人也想了不少办法来骗我们。
有天上午,把我们集合到城边的一个废场上,说是叫听报告,我们心里烦得乱骂街,到太阳大高,忽然有辆汽车来了,一直开到台子底下,前边走出了马步芳,后边是我们九军军长孙玉清同志。“啊!”大家都一愣,孙军长也来了吗?当时敌人给孙玉清同志一个参议的名义,要他来给我们讲话。我怕孙军长看见我,会想起徐向前同志他们而难过,就悄悄地挤到后排去了。哪知道他一上台,还是认出了我,瞧了我几眼。我见他脸色铁青,嘴唇紧闭着,皱着眉头,在他那瘦瘦的面孔上,一双充满隐痛和忿恨的眼睛,闪闪地望着大家。马步芳站在他旁边,先发出一阵假笑,说:“你们的军长来了,让他给你们讲讲话吧!……”
我知道九军长是硬骨头,他不会昧着良心说话,很替他担心,别人也都是紧张地望着他。他望着大家半天,一个沉重的声音像从半天里响起来,听着那么有力。
他很激动地说:“……你们好好干吧!红军是存在着的,他们已经在前方抗日了!”这真是给了马步芳一个大耳光,我们好振奋!就像看见孙军长身体里,燃烧着一团怒火,他巨人般屹立在马步芳面前,马步芳的阴谋破灭了!马步芳刚才还在狞笑的脸,立刻沉下来,气势汹汹走过去,打断了孙军长的讲话。马步芳把孙军长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又都反着意思说了一遍,这又能有什么用啊!
马步芳满想是轰轰烈烈的大会不欢而散,灰溜溜地下了台,钻进汽车,狼狈地走了,可孙军长的话却像一团火,在我们心里燃烧起来,同志们互相望着,眼睛里闪耀着希望的光亮,别看嘴里不说,心里可全都明白了。敌人造谣多少天,说红军完了,红军没有了,这下子成了个肥皂泡。以后,不断地有人偷着跑。我们几个人也商量好了想逃跑,却没有成功。
到了一九三八年七月,我们开到甘州,在那修通往新疆的公路。当时我们住在野地里,顺公路两旁搭着帐篷,近边是一片片的庄稼地,包米高梁长得没头顶,谷子也快有人高了。这可是偷跑的好机会到了,赶巧敌人又把我调到营部里去当通信员,常叫我出去买东西、做饭,我就借机会打听红军的事。听说甘州有个医院里的高院长,很同情我们,他能帮忙回到红军,我就去了,哪知道打听到了那儿,正好听到他被害的消息。后来又听说兰州有我们的办事处,起初不大相信,以后越听越真,说是在一个街上,门口挂着牌子,白地黑字,写着“八路军办事处”,有几次听人家都这样说,我想这大概不会错了,便下决心走!一天晚上,部队集合去点名,我只穿了件衬衣,晃晃悠悠地装着去解手,转到挨庄稼地边的一个厕所背面,四下瞧了瞧没人,一躬腰就钻进庄稼棵里了,拼命地朝东跑。跑呀!跑呀!就像后边有人赶来一样,沉甸甸的大谷穗子碰得头痛,哪管得了那些,我一口气跑出去十几里,半夜的时候,到一个大山跟前,到处是黑压压的山崖峡谷,找不着路了,想过山吧!怕叫鬼吃掉,又不敢停下只好爬到半山坡,找了个土坑,蹲在那儿等天亮,两眼睁得大大的,眨也不敢眨。心里真是又害怕又高兴:害怕万一叫敌人逮去咋办?可一想到离开敌人了,过几天就能见到同志们!心里又兴奋地跳起来。我想,哪怕是再苦,再危险,也要找到兰州!
到天蒙蒙亮,我就顺着一条大山沟朝东走了。我一股劲走过大半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到了一个地方,肚子里饿得咕咕叫,远远看见山坡问有人家,可是不敢去。这时候,身上除了两件衬衣和一条单裤,别的什么也没有了。我为难了半天。忽然看见一个山坡那儿,有位老大爷独自个刨土豆,就慢慢地凑过去,说起话来,要求给他做几天短工。老大爷瞅瞅我,问是哪儿来的?
我找了个谎,说是叫国民党抓壮丁跑出来的。他看我年纪轻轻的,很同情我,就留下了我,答应我刨一天土豆给五分钱。我在那儿刨了十几天土豆,挣下有五角多钱,腰里有钱胆就壮,就离开了老大爷。走了几天,把钱花光了,就又找到一家姓姚的老大爷家去帮工。姚老大爷家在一个山坡下,有所独房,生活挺富裕,全家就是两位老人和一个女儿,待我很好,生活上不拿我当外人。到我要走时,他们再三劝我留下,那时候,要是留下,就可以过安定生活,不用再东奔西跑。两位老人真是说了劝,劝了说,希望我能留下。到兰州会不会叫敌人抓去?能不能找到同志们?这些我都没把握。
我也想了很多,但是那种怀念党、怀念革命队伍的感情,使我无论如何放不下,别看是很长时间没有跟同志们在一起了,可是我心里一直也不认为这就算离开了革命。党教育我这么久了,革命几年了,怎么能离开同志们当老百姓呢?……
我下决心要去兰州。那天,姚老大爷送了我很远,他一再嘱咐我:“要是不行的时候,你就回来啊!”分手时,我看见他那爬满皱纹的脸上,扑簌簌地流下热泪来……
二十天之后的一天下午,我到了兰州,身上的钱又花光了,头发长得老长,衣服破得露着肉,这时候心里可真发虚。我想:要是找不到办事处,那就只有再冒险去陕北了。可是眼前问题怎么解决啊?浑身上下摸摸,没有一个钱了,我在街上转过来转过去,转了半天,最后硬着头皮找了个小店去住下。
让我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我真的找见了办事处。当我走进办事处,看见同志们,心里高兴得突突地跳起来,觉得那个亲呀!我可回到自己家里了!我见到了谢觉哉同志,还有好多熟人,他们都热情地接待了我。这时候,我想起过去这些天的挫折和经历,越想越相信自己是做对了!我到底没有离开自己的同志!我又回到了党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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