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813事变时我家从上海的南市逃难到法租界，由当时上海的山东会馆收容，安排住在会馆旁一间小平房内。二家住得靠近，来往就更密切。当时景德父亲是山东会馆总干事。他自己是上海同济大学附设高级工业职业学校的学生，曾因参加爱国学生运动被捕入狱。经营救保释出狱。
抗战胜利后，他来齐鲁初中教历史课，是一位受学生爱戴的老师。至今我还能记得他在讲明末历史时，把明兵、清兵和闯王起义军三家混战说得有声有色。但我们并不知道他当时已是中共特科人员。
上海解放那年(1949年)我考上北大化学系（后改学电子），临离上海前我去他家告别。他鼓励我到北大后好好学习，又红又专,将来当一名新中国的化学工程师，不像他学校学的是机械，现在搞公安，学非所用，但这也是革命工作需要么！当时他谈笑风生，看得出他对新中国的未来和自己的事业满怀信心。
但不想那次一别竟成永诀，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我来北大后没过几年，就听说他因涉潘杨案件（后被称为共和国第一大冤案）而入狱，一关就是24年！使我和我家人都非常震惊，难以置信一位在敌后出生入死搞地下工作的青年共产党员竟是敌特，真可谓苍天可鉴！
直到改革开放后才影影绰绰地听说已沉冤昭雪，平反出狱,。但一直没得到确切消息，也没能联系上。直到前几年通过上海地方志办公室的同志才与他家人联系上。才知道他出狱后又在公安战线工作了几年，并已于06年离开我们。对于他的去世我是非常悲痛的。往事并不如烟，他当年那谈笑风生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昨天。
后来我了解到，景德老师生前自己并未写过回忆录之类资料。可能由于他生前不大愿意和子女们提起入狱那段辛酸往事，他的几个子女对父母生前很多事迹知之甚少。最近看了上海地方志办公室徐洪信先生写的《山东会馆的人和事》①，特别是看了央视CCTV-10“重访”栏目2011年19期《中西功》②,和上海电视6台纪实频道栏目《我叫中西功》③后，我才对景德老师参加特科工作情况有了了解。我并于去年（2011年）12月中去了山东老家（蓬莱马格庄东村）一次，了解景德老师老家和他小时一些情况。对他参加特科工作后对革命事业作出的贡献我深感钦佩。但想起他24年铁窗生涯又使我久久不能平静。一个人能有几个24年的青春年华!他经历如此巨大的打击和摧残，而出狱后仍对党的事业矢志不渝，很值得后人尊敬和怀念。在他逝世六周年之际，我作为他的学生，努力回忆他生平一些片断，写出这篇纪念短文，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一
我虽原籍山东，但我的童年大部份是在抗日烽火连天的上海度过的。1937年夏我家刚从山东老家回到上海。没过几天日寇就挑起了813事变。日军对上海的南市等地狂轰滥炸。我家就从原来居住的南市冒险爬过铁丝网逃往法租界，投奔山东会馆。当时景德老师的父亲景耀三是山东会馆总干事，经他努力将我家安排居住在会馆旁的汽车房内。我小学、初中都是在会馆办的齐鲁中小学上的。我姐后来是齐鲁小学的教师。我二哥参加革命前与景德也来往密切。因此景老师和我可谓亦师亦友。
景德老师1915年出生于山东蓬莱马格庄东村。17岁时在烟台第八中学毕业后就去上海跟随父母亲。并考入上海同济大学附设高级工业职业学校学习机械专业。那时他风华正茂，充满活力，性格上兼有胶东人的豪爽和上海人的机敏热情。他经常来我家讲个闲话（上海话，意即聊天），说个笑话。我们兄弟姐妹都很喜欢他,，叫他大哥哥。并知道他是上海同济大学附属高级工业学校学生。有一次他特地给我们讲他如何开火车带领学生去南京请愿事。事情经过是：
1935年冬，上海爆发了12·9学生运动，反对当时国民党政府打内战不抗日。他和同学积极响应参加了上海学生去南京请愿抗日的运动。他们登上火车后发现火车司机已逃跑，他就和学机械专业的另一同学一起开动火车，一直开到昆山。后由于国民党派军队破坏了铁路，使火车滞留在昆山站，不能前进。同学们又选派他为代表，与国民党市政府派来的社会局局长谈判。事后于1936年12月12日国民党当局以共产党嫌疑将他逮捕。后由他父亲找人，托关系、花钱，才于1937年初被保释出狱。当他绘声绘色地讲完了这段传奇式的经历后，使我们兄妹对他钦佩不已。其实开火车那会儿他还没入党。是出狱后经一位老党员介绍，他才正式参加中国共产党。并从此他参加我党在上海特科组织。
在抗战初期，给我和我家印象最深的是813事变和凇沪会战中，他组织山东会馆为救济难民，救护伤兵，收容和转移失散的国军做了大量的工作。这些活动是由他爸景耀三，并联合上海一些知名人士（如赵扑初、朱学范等人）公开出面组织的。但在景耀三背后起推动作用和做具体组织工作的是景德老师。何况当时他名义上也是会馆的理事之一。
813后大批难民涌入租界。会馆首先腾出礼堂、厢房等所有能住人的地方甚至殿堂、祭坛、学校部分教室来安排山东籍难民。对遇难同乡还设法安葬在会馆的登莱胶义地（龙华附近）。凇沪会战爆发后，山东会馆会同上海社会各界从各方面竭力支持中国军队抗日。如供应食品，救死助伤等。当时有不少伤病急需送租界救治。在法租界南面这一片，就由山东会馆出面，联系了附近的震旦大学医学院(今上海交大医学院)，教会办的广慈医院（今瑞金医院），红十字会办的红房子医院等办临时伤兵医院，抢救伤病员。连会馆本身以及上海美专和附近一些中小学也都成了伤兵临时医院。同时还找了一批热心抗战事业的医生。部分战士得到及时医治后又重返抗战前线。④
大家都知道凇沪会战后上海四行仓库800勇士殊死抗击日寇事件。但差不多和四行仓库事件同时还有一件至今不被人们注意之事。那就是国军55师和保安大队5000来人在撤退时被日军拦击在南市靠近法租界的斜桥、老西门一带，情况很危急。国共二党在租界的地下党组织通过朱学范（当时是邮电工会负责人）、赵扑初（当时在上海主持仁济善堂）、景耀三、刘少文（八路军上海办事处负责人）等爱国人士多方营救。先是说服法租界当局同意让部队缴械后进租界避难。再由山东、河南会馆（战士大都是河南人）和几个学校临时收容（称缴械华兵临时收容所）。然后用“返乡垦殖”名义将他们集中在山东会馆，趁夜晚秘密用卡车分批送码头，坐外轮将他们遣送去苏北、浙南继续抗日，其中有些参加新四军，也有不少参加了上海附近的忠义救国军。整个过程进行比较低调，而且日寇以及当时一些报刊主要注意力都在四行仓库上，因此少为外界所知晓⑤。
由于我家就在会馆近旁，我们倒是目睹了整个事情的过程，是该事件亲身经历者和见证人。回想当时我见景德老师带领一些人（其中有我二哥）忙上忙下，进行指挥和具体组织。当时他担任会馆一带地下党支部领导人，领导会馆、学校以及附近地区的救亡工作和宣传活动。他肯定要亲自领导和组织这场爱国行动。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必定是一个坚定的爱国主义者。
二
胜利后景德老师回到上海，并在齐鲁学校教课 (中外历史)。他由于秘密担任特科工作，因此无论教书还是待人接物都比较低调。甚至宣称自己这几年在外面主要在从商，贩运物资，以此来掩护自己。他讲课时主要讲古代历史和民族英雄事迹。但他还是用潜移默化的方式向青年学生灌输爱国主义思想和社会发展史观。
当时他主讲历史课，尤其是讲明史，非常生动。他非常赞赏郭沫若的《甲申三百年祭》。他认为明王朝的覆灭和李自成溃败的教训很值得后人汲取。解放前崇祯是位受人吹捧的皇帝。有出京剧叫《明末遗恨》，就是颂扬崇祯如何“为国操劳”，最后如何“殉国”。而李自成则被骂名为“流寇“。《 甲申三百年祭》发表后蒋介石政府攻击它“为流寇张目”。景老师就引导学生如何正确看待此问题。他说崇祯就是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祖师爷。而李自成进城后的腐败导致他迅速溃败。另外他在讲史可法誓死抗敌，讲“扬州十日”和“嘉兴三屠”时民族遭受的浩劫和灾难时，非常动情。他非常赞赏史可法、岳飞、文天祥等民族英雄誓死抗击侵略战争的爱国主义精神。
当时景德老师还在上海武训学校兼课。无独有偶，武训学校的姚雪垠老师和孟秋江老师（也是中共地下党员）也爱讲明末史。姚雪垠说他也很崇拜郭沫若，受郭的《甲申三百年祭》的启发，写过《崇祯皇帝传》等文章，在当时报上发表。姚赞成郭老的观点，并在他的《崇祯皇帝传》文中指出，崇祯利用锦衣卫太监特务组织残害了不少忠良，是自取灭亡。这些都为姚在解放后写著名历史小说《李自成》打下根基。⑥
在齐鲁担任教师期间，景德很注意团结老师和同学，支持他们的爱国和反蒋民主斗争。如支持李士钊创办武训学校，支持成立反蒋的山东民主协会等等。48年时他还劝说山东齐鲁大学和烟台中学流亡到上海的师生返回山东复课。他告诫大家多做实际工作，尽少张扬。当时国民党正处溃败前夕，对罢工罢课游行进行残酷镇压。他认为小学和初中生尚未成年，政治上更不成熟，应该保护他们。所以反对他们动辄上街游行。
三
最近从上海地方志的资料，尤其是电视台节目中我才了解他参加特科工作后对革命事业作出的贡献。央视CCTV-10“重访”和上海电视6台“纪实”栏目都播送过关于日本特工中西功的事迹的节目；说的是在满铁公司工作的的日本共党员中西功，如何将日军司令部的绝密情报传送给中国共产党的特科组织。景德就是该组织成员之一。
现在的年青人都喜欢看有关谍战的电视剧。中西功就是电视剧《智者无敌》中男主角中村功的原型人物。当时中西功公开身份是日本满铁公司调查组人员。他利用工作有利条件可以收集到有关于日、伪的很多重要情报。他为中共中央传递过的重要战略情报有：日本御前会议的决议案、日本大本营会议的内容、日本准备南进的部署、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的时间、日本军队对解放区举行扫荡的具体部署等等。这些情报为中央部署战略决策起了重大作用，被中共中央称为“国宝”；还转送苏联斯大林。当时斯大林迫切需要了解日军的动向，是北上进攻苏联？还是南下进攻东南亚？因为这影响到苏联能否集中兵力于西线以抵御纳粹德国的入侵。由此可见日本和中共的特科人员不仅为中国的抗战事业，也为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作出了贡献。
1941年，根据中西功的提议，上海特科派钱明前往北京，开辟新的情报组，并与日本人另一特工尾崎庄太郎联系。但于1942年，日本特高科破获了佐尔格案⑦。由此牵扯出上海特科中的三名日本同志和几名中国同志先后遭到逮捕。上海特科工作暂时遇到挫折。
1945年，景德的组织关系转到华中地区新四军政治部的锄奸部，后又转联络部，受扬帆领导。直至抗战胜利。1946年扬帆又命他打入国民党内部，利用敌人组织的名义，收集情报。1947年1月，景德收集到“国民党破译了我随军的新华社密码”的重要情报，此情报经过曾山之手交扬帆。扬帆又向李克农汇报了此事。
1947年11月起，景德以山东会馆理事作掩护来往于上海、山东之间，主要是采购物资供应解放区。1948年开始，为配合解放军大反攻，景德主要做国民党军官策反工作。先后成功策反了第二十军军长赵霞；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通讯处处长，国民党上校崔传法；和交通处长聂方中等人。崔传法和聂方中两人还合计，巧妙地保护了钱塘江大桥和真如国际电台，免遭破坏。他们又一起 还做了当时国民党的代理市长赵祖康的工作，让他留下来，维持秩序，防止破坏
1949年5月上海解放。景德参加了上海市的公安工作。当时蒋介石在上海留下很多潜伏特务，潜伏电台，还派遣特务进来破坏。任职以后，景德和他的战友一起破了许多敌特案件，缴获敌台20余部，逮捕特务近万名，没有办过一件错案、假案。1952年我回上海探亲，见到报上宣扬景德和其他上海几位公安模范的先进事迹，称他们为“特务的克星”。历史真会和人开玩笑，没想到三年后这位“特务克星”却自己变成了“特务”！
四
现在有些年轻人可能受电视剧的影响，以为特科工作既惊险又浪漫，充满传奇色彩！即使被敌国驱逐，也会像英雄凯旋归来那样受到热烈欢迎，等待他们的必然是鲜花和荣誉。其实这个职业同样充满险恶和前程莫测。1955年在上海就揪出了震惊中外的潘（汉年,时任上海市副市长）杨（帆，时任上海公安局长）反革命集团案件⑧⑨。扬帆是景德的老上级，景自然就是集团重要成员，于是没经审讯和宣判就都锒铛入了狱。人们都纳闷这些受人尊敬的老革命怎么会组织起反革命集团来？倒是毛主席老人家一句宽宏大量的话就给这个集团定了性：“有个潘汉年，此人当过上海市副市长，过去秘密投降了国民党，是一个CC派人物，现在关在班房里头，但我们没有杀他。像潘汉年这样的人，只要杀一个，杀戒一开，类似的人都得杀“。于是本来是特科的英雄，一夜之间就变成一帮可杀可不杀的CC特务。于是上至最高法院，下至地方法院就以此为据分别对他们判以重刑⑩。，这正像毛泽东在庐山会议结束时说彭德怀：“昨天还是功臣，今天变成祸首”。从此我和景老师就失去联系。
景德老师身系囹圄长达24年，几乎把牢底坐穿（潘汉年本人含冤死于狱中）。在监狱中，他受尽种种折磨，差点死于狱中。他始终有一个信念：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党的事，相信党一定会弄清楚。为了证明自己，也要活着出去。
80年代三中全会后，直到1983年，在胡耀邦同志主持下，潘杨冤狱得到昭雪。景德老师在平反后仍矢志不渝，继续为党工作。并作了几件出色的实事。只是无情的铁窗把一个热情洋溢的小伙变成沉默寡言的老头。1987年他回了一次蓬莱老家，特地感谢齐鲁大地的父老乡亲将他哺育成国家有用人才。90年代离休后，他还担任了国家安全部顾问。2006年4月15日，景德老师因病与世长辞！
五这里还得提一下景老师的爱人陆秀如老师。她是我初中时的音乐课老师。陆老师性格内向，和蔼可亲，深受学生的爱戴。我相信她在家中定是位贤妻良母。在景老师身陷囹圉20多年中，可以想象她经受多大精神压力支撑这个家庭，含辛茹苦把五个孩子抚养长大。应该向这位伟大母亲致敬！陆老师于08年去世。恩格斯曾说过：“历史最终会把一切都纳入正规，但那时我已幸福的长眠于地下”。现在这段历史已纳入正轨，我祝景老师和陆老师安息！最后我引用诗人臧克家的一句话作为结束：“有些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我看到国外媒体对它的翻译是Some people are dead,but they are still alive in our heart.直译应为”有的人死了，但仍然活在我们心中”。景老师和陆老师虽已离开我们，但他们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郭衍莹
1984年景德平反出狱后与夫人陆秀如合影
（后注）景德同志，原名景智德，还曾有过名景若南。参加特科工作后改名钱明；解放后参加公安工作，也用名钱明。但他在上海山东会馆和齐鲁学校工作期间都用名景德。原来的山东乡亲们和学校同事们不知道他有另外的名字。此次CCTV-10和上海6台都用的是景德（钱明）。因此我仍用景德这一名字。
参考资料
① 许洪新：山东会馆的人和事。上海卢湾区政协编：《卢湾史话》第六辑。
② 央视CCTV-10”重访“2011年19期《中西功》。2011年5月7日19:15播出
③ 上海电视六台（实录频道）2010年12月制作的视频节目《我叫中西功》。
④ 郭衍莹：记抗战中的上海山东会馆。春秋.2010年4期p.24
⑤ 有关此事件经过还可参阅：上海档案局存当年上海法租界公董局档案，以及国家图书馆存1937年11月11日至15日《申报》上报道。
⑥ 郭衍莹：我所知道的李士钊先生。春秋.2010年2期p.14
⑦ 佐尔格事迹请看CCTV-10“重访”2011年5月14日节目《佐尔格》。
⑧ 彭树华：潘汉年案审判前后.青年出版社。1985年
⑨ 陈修良：“潘杨事件”真相。浙江学刊1985年6期
⑩ 丁东：谢觉哉谈潘汉年案：中央交办的，我们只是走手续。人民网。2011年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