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三六年九月,我在红四方面军四军十师二十八团机枪连当打旗手,打旗手就是在部队冲锋的时候扛着一面红旗在前面跑,红旗到哪里部队就到哪里,哪个地方被我们占领了,红旗就在那里插下。刚出草地,我们就在岷州和马匪打了一仗,敌人被赶跑了,部队继续往新疆方向西进,我们师是先头部队,走前面,军部和兄弟部队在后面,离我们还有一天多路程。
一天,部队来到了旧城。这是个很小的古老的城池,有四座城门,四周还有两丈多高、一尺多厚的城墙,城墙上有一个个城垛,地势低洼,城的东西面是比城高的两座小山;南北较开阔,有平坦的大路通城里。
城外的山头上筑有大大小小的碉堡,大的三层,小的两层。山顶上的碉堡可以望很远。城外有一部分民房。部队来这里以前,马匪在这一带散布谣言:说红军杀人放火,所以我们到城里的时候不但老财跑了,就是普通老乡也吓跑了,城内外只有少数老百姓还在。
这里的老财很富,仓库里堆了很多粮食,我们就吃这些东西。当时我们虽然是一个师的编制,但经过艰苦的草地行军打仗,部队减员很大,实际上只有一个团的兵力,连师部也就一千多人。
师部驻在城内,部队分驻城外,一部分连队驻在碉堡里警戒城池。这天下午,山顶岗楼传来消息,说远处发现敌人。这一带的马匪都是骑兵,来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听到枪声响,前面的部队和敌人打开了,马匪来势凶猛,人数也多,有几千人。
我们连当时在城北关,只看到敌人的骑兵卷起满天尘土,像一阵大风登上东山,一霎时满山遍野都是敌人的骑兵,人喊马嘶,一团?昆乱,敌人上山以后就驱马奔驰,一会儿工夫四面分散,沿城形成一个包围圈把我们围了起来。城外各个部队都投入了战斗,和敌人展开了激战。
各团长、师首长也投入了战斗,师长亲自上了城西山上六连防守的最大的一个碉堡,指挥部队作战。我们在草地行军时弹药就不多,才打了半天,好多部队子弹就打光了,纷纷退入城内,碉堡也一个个落入敌人手里。到最后,部队全撤进城里,只有六连防守的那个三层大碉堡还在继续和敌人作战。
师长在那里指挥时负了伤,刚抬人城内,敌人就加紧了对那里的进攻。这个碉堡离城距离并不远,我们机枪火力能达到,北城这面敌人就不敢来进攻。六连的同志打得十分艰苦,因为是最后一个碉堡,敌人就能集中兵力猛烈攻击。
刚开始,敌人靠近不得,碉堡里还不断往外打枪,但渐渐子弹打光,敌人越打越近,到碉堡跟前了,碉堡上没了枪声,敌人成堆地围在底下喊叫,六连的同志没有理会他们,敌人在下面喊了一阵没办法,就去搬来了梯子往碉堡上爬,刚爬上去就被碉堡上的同志用枪托洋锹打了下来,远远望去,看到敌人一个个从老高的碉堡上仰面朝天摔下,跌在地上不动了。但搏斗越来越激烈、残酷,敌人的指挥官在底下嘶声叫喊,逼着匪军一个接一个一连串往上爬,碉堡上的同志东挥西砍,十分紧张,打到后来枪托打烂了,洋锹砍断了、砍飞了,敌人还没停止攻击。
这时战士们已手无寸铁,只好抓起碉堡上的砖头,一块一块地往敌人头上砸,但底下的人不断往上拥,敌人越来越多,砖头却越来越少。不一会儿,碉堡的顶上一层完全拆光,成了一个平台,上面的同志失去了掩护,身子都暴露在外面,这时敌人就用枪向他们射击,同志们英勇地和敌人拼到最后一口气,全部牺牲在上面了。
敌人爬上了碉堡,碉堡下面还有两层,里面还有我们一些伤员,敌人开始了狠毒的报复,把里面的同志拉出来,面对着城里的我们,一个匪军团长,亲自提着大马刀,一刀一个把他们砍头杀死。看见这种情形,我们在城里又痛心又气愤,肺都要气炸了,但外面几千敌人把我们团团围住,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志被敌人残酷地杀害,没办法去救。
这次屠杀中,唯一生还的是六连的打旗手。他当时也负了伤躺在碉堡的下层,敌人把他押上顶楼就扔下他没管;上面很混乱,到处都是人。
他趁敌人不注意,正在看杀人的时候,就势往下一倒,从顶上一直滚到最下层,摔得满脸都是血,跌到下面就闭住呼吸装死。到后来,匪军下来发现认为他已经死了,就一脚把他踢到旁边。他身上还穿着棉衣,那时天气很冷,匪军把他的衣裳剥了个精光,扔他在墙边,不再去管他了。
他就这样躺在那侵骨寒冷的地上,一直挨到天黑,全身都快冻僵了,睁开眼看了看,四周漆黑。
小屋里面匪军也睡了,他才挣扎起来向四面摸索,摸到了一堆我们从草地上带来的破羊皮,就拉了两张盖在身上,一会儿一个匪军出来小便给他踢开了,等这个匪军进去他又拉过来盖上。这时他躺在地上想,今天晚上一定要想办法出去,出不去明天就活不成了。
虽然浑身疼痛,他还是强忍住爬了出去。他咬紧牙关,鼓起全身力气,爬上短墙,一个翻身滚了出去。心想摔死也是死,留在这里也是死,眼睛一闭,骨碌碌滚下山坡,滚到一半就昏了过去,到醒过来的时候,睁眼一看已到山脚,离城不远了。
他瞅着城的方向爬,一直爬到城下,天已蒙蒙亮了,就向城上喊,城墙上我们放哨的同志听见底下有人叫,问了问知道是六连的,才连忙开了城门,把他抬了进去,给他穿上衣裳送到卫生所,这时他已经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这个同志名叫赵大元,以后和我在一个班里,抗战时期我们一起当了连长,他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
但他这一段经历,我却永远忘不了,他就是那次六连唯一生还的一个同志。从那天起城外就再没有我们的人了。几次组织突围都没突出去,敌人兵力多,弹药多,骑兵集中快,部队一出去就被挡了回来。
敌人还在围城的当天下午就把我们通往军部的长途电话线割断了’部队完全处于孤立状态。当天晚上,师政委亲自巡视全城,到各连排作了动员。情况很清楚,敌人包围了我们,想把我们围到弹尽粮绝全部消灭在这里,我们要活,就只有坚持斗争!师部想尽一切办法派人出城去和军部联系,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克服一切困难,坚持到援兵到来!任务传达到各排各班,就更具体了,所有的战斗连队,全部分散在城墙上,每一个人守几个城垛,一个班负责一段,就这些人,伤亡了没补充的。守城的任务就是不准敌人上城,如果敌人从你这里上来了,不管来多少,都要打,打到最后一口气也不准离开城墙一步。
敌人要是冲进城去,也不准离开,只打上城墙的敌人,冲进城去的敌人,由机关和勤杂人员消灭。我们从草地出来带的弹药本来就不多,又打了两天,现在每一颗子弹都变成了宝贝。守城墙的同志每个人身边,除了自己的一点子弹,还堆了一大堆大大小小的石头砖块,和整根整根的大木头,敌人爬城就用这些东西对付。大木头更不轻易动用,要十来个敌人连着往上爬,才舍得用根木头,从敌人头上滚下去砸死他们。机关和勤杂人员,除掉几支手枪,就没旁的武器,但他们也都武装起来了:在城内到处搜来了长矛、大刀、扁担、木棍……
一切能“打仗”的东西都找来了,敌人真要冲进城,就要用这些东西和他干,拼到底!我们重机枪连守在城北关,那里是很重要的地方,城墙塌了一大段,敌人骑着马都可以直接跑上来,攻城的时候一定是个重点,我们的几挺机枪都架在那里,仅有的少数子弹都集中起来,不到紧要关头不准开枪。敌人的零星人员走近了只要不攻城也不打,一颗子弹就要换一个敌人的命。
敌人见我们突不出去,就开始攻城了,敌人虽人多枪多,但也不是那么容易,我们居高临下,敌人又没炮,只能爬梯子,一爬上来我们就用砖头、石块、滚木往敌人头上砸,一连攻了几次都攻不上来。
最后想从塌墙的地方攻,但凡是塌墙的地方就有我们的机枪,缺口面积小敌人队形又密集,一上来就一堆堆地被我们打倒。而且我们边守边修,倒塌的城边也都修了工事,要进攻就更难了。
敌人攻城无望,知道城内粮食不多,就想用“困”的方式来拖我们,在城外铺下摊子,驻扎下来,马也放开了。碉堡上的敌人还向我们城内打冷枪,也有同志被冷枪击中牺牲了的。
粮食眼看就少了,每天炊事员送两次“饭”,一次几个土豆。这个城只是那么大一点,存粮不多,也不知道援兵多久能来,不省一点吃,粮食一光要坚守就更困难了。
白天,敌人进攻我们希望很小,要看敌人的动向也很容易,所以敌人一般在白天都不进攻,我们就躲在城垛边上睡觉,只留一两个同志轮流监视敌人。但一到晚上大家都不睡觉,情况也很紧张,敌人到处吆喝,这里爬梯子,那里攻城。起先没照明,城墙防线又长,有几次敌人爬上城才被我们打下去。
以后我们提高了警惕,在城内搜集了很多竹子、干草、干木棍、破棉花,浇上些油做成火把,每隔几分钟就往城墙下丢一把,周围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借着火光我们就可以消灭靠近城边的敌人。敌人也很狡猾,看见哪里举火就往那里打枪,我们针对这个情况也改变了办法,火把一点燃就往城下丢,丢火把的人注意隐蔽,周围四面城垛就借着火把的光监视敌人。我们还专门组织优秀射手打敌人。这样轮流丢火,一到夜里就到处火光闪闪,敌人想钻空子也没有办法钻了。
西北的气候很冷,一到夜里寒风刺骨,我们每个城垛边上都生了一小堆火,烤一烤暖暖身子。从师长政委一直到各级指挥员,晚上都不睡觉,到城上各处巡视和同志们聊天,谈情况,遇见敌人攻城也投入战斗一起打仗。
师政委已经有几个白天黑夜没睡觉了,两个眼睛肿得像核桃那样大,但他还坚持不休息,同志们见了都很受感动,也更增强了信心。
情况平静的时候,党团小组、班里也开开小会,大家互相鼓励,谈谈思想,作长期守城和敌人拼到底的准备。因此当时处境那样恶劣,大家的情绪仍然很高,为了气敌人,我们还组织起来唱歌。敌人看攻城无望,也异想天开想用“政治攻势”来瓦解我们。在城底下叫:“缴枪不杀!”“你们的援兵来不成了!”我们听了也在上面叫:“缴枪哪!缴枪哪!你们上来拿吧!”一叫完大家哈哈大笑。
说实在的,当时的红军经历了雪山草地的艰苦行军,打了无数的仗,革命意志十分坚定,心胸都很开朗,对生死也都看得无所谓了,敌人这些行动只引起我们好笑而已。但情况实际非常危急,几次派人出去联络都给敌人挡了回来,直到有一天晚上,师政委告诉了我们一个好消息:师部侦察参谋曾绍山同志已带两个侦察员突围出去了。这个消息使大家感到极大的振奋,更增加了守城的信心。
被困的第四天过去了,援兵还不见来,城里粮食越来越困难,围城的第一天起每天就只能吃两“顿”,一次几个土豆,出草地带的干粮早已吃光,后来土豆也快吃完了,到第四五天每天只送一次饭,一两个土豆还是在城里到处找的。我们连里炊事员王查佩同志,年纪相当大了,过草地到甘孜时,大腿上挨了马匪一枪,但行军时他还背着大铁锅。
到城里伤还没有好完。现在没粮食了,他每天给我们送饭,对我们很体贴,像对小弟弟一样。到第五天,他到处去挖土豆、野菜,好容易找到一点点,自己饿肚子不吃,给我和连部小通信员吃。说你们年纪小,不吃东西没力气,感动得我们都哭了。
第六天城里完全断粮了,能挖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再也寻不出一点能充饥的东西,把保存了好久的一头小奶猪,弄来煮了一锅汤给重伤员吃,每个人只吃到几口;其他的同志一点东西也没吃,整整饿了一天。情况越来越严重,再等下去,饿也要饿死了。师首长召集了干部会议,决定再坚守一天,若援兵还不来,就突围!大家开始整理行装,擦拭武器,准备和敌人决一死战,冲出去,能出去多少就多少,多活一个就多保存一份革命力量!
第七天,就是我们准备和敌人拼命的那天,上午,大家已作好了一切准备,虽然已饿了两天一点东西都没吃,但士气仍很高昂,因为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可就在这紧急的时候,突然,枪声响了!是援兵来了!枪声起先很远,很稀疏,但越来越近,越来越密。城外的敌人一听到枪声,就开始乱了,有的收拾鞍具想逃命了。
而我们一听枪声,精神百倍,疲劳,饥饿,什么都忘光了!每个人都觉得浑身是劲,只想立刻冲出去,但我们的弹药太少,为了尽量减少伤亡,上级下令不到时机不准出城。因为这时枪声还在好几里以外响昵。大家早已不再蹲在城垛边,都已伏在城墙上观察了。连部小通信员是有名的瞌睡虫,一天到晚光睡觉,这时也跑到我身旁和我大声说起笑话来了。
我们正在喧闹的时候,突然看到东边山头上冒出一队骑兵,剽悍、矫健、挥舞着亮闪闪的长马刀,高声呼喊着,满山奔驰,一刹那就把山头上大大小小的碉堡都围起来了。
“是我们的骑兵师来了!”同志们都欢呼起来!一围上,他们就跳下马冲入碉堡,原来碉堡上的敌人很麻痹,以为我们的援兵只是步兵,没想到我们的骑兵师也来了!因此起先看见骑兵上山,敌人还以为是他们自己的骑兵在往回撤,一直到冲到了跟前,才发现情况不对,惊惶失措,四散奔逃,但已经迟了。
我们的骑兵,听说了敌人把我们的同志捉到碉堡上砍头,这时他们满腔怒火要为牺牲的同志们报仇了。我们在城里,只看见刀光四起,到处人头乱滚,断胳膊、缺大腿的敌人狂呼乱叫滚下山来。这一阵砍杀,真可称是为牺牲的同志报了仇,看得真叫人解恨!
这时,城内的火器也一齐开了火,每个射手都想在一两分钟内把所有的子弹打完,把所有想逃跑的敌人打死。城门也打开了,拿着各种各样武器的人都冲出了城门,向敌人追杀,跑得快的敌人被我们的机枪打死,跑得慢的就被我们用大刀、矛子砍死、戳死。这一仗杀得敌人人仰马翻,四处横尸。一直到下午,敌人大部被歼,剩下一小部分溜得快的骑马逃跑了。
这些成了死鬼的敌人,前几天做梦也没想到,围困我们围来围去围到这个下场。当夜,我们几千援兵全部到齐了,寂静了七八天的旧城突然热闹起来,城内城外,到处燃着熊熊的篝火,到处响着笑声、歌声,兄弟部队给我们带来了粮食,走到哪里都能闻到饭香,菜香。夜里,我们放开肚子,吃了一顿最香甜、最丰盛的晚餐。
经过整整七八个与死亡、饥寒作斗争的日夜,现在一举眼,到处都能看到自己的亲密的战友,到处都是满脸尘土开朗欢笑的面孔,我真想每个人拥抱他们一次,这种心情,笔墨哪能形容得出!整整一夜,我兴奋得没有睡着。
第二天早饭后,我们几千人马,浩浩荡荡出发了。前面还有很多战斗在等待着我们。
二十一年过去了,每当我站在祖国的地图面前,我总要去看看甘肃省西南角那个小小的圆圈,总是回想起,在这个偏远的小城里度过的那七天七夜,总是想起那古老的城垛,那黑夜的火把,那枪声,那碉堡,和长眠在那里的战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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