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铺是个小街子,军部和师部分住在十里铺以北的两个庄子上。二六三团和二六八团,住在军部和师部左右的庄子里;我们二六五团是后卫,住在十里铺南街上,担任掩护整个部队的任务。当时我在二六五团团部警卫班当传令兵。
二六五团的布置是这样的:团部、一营、二营和三营九连,都住在街上;在十里铺东南角,离十里铺约一公里,有一个庄子,三营营部和七、八两连,担任后卫警戒,就住在这个庄子上,这个庄子约有五六十家人。有一部分人家是回族,房屋大多是平房。
庄子四周,有高过房屋的围墙,围墙以内,有很多枣子树,杂生在房子四周。上午八时左右,敌人分三路从城里向十里铺进攻。中间一路,约有两个步兵团;两侧,各约一个骑兵旅。敌人离十里铺不远,中路的步兵大摇大摆地向三营住的庄子前进,想先占领这个庄子,但刚一接近就受到我三营的猛烈射击,死伤很多。
吃了亏的敌人恼羞成怒,退回到后面的沙洼里,用迫击炮和平射炮,向三营住地轰击。我们警卫班跟随邹团长和黄政委,站在十里铺街南关一个群众用来防止土匪的土碉堡上,首长用望远镜观察着,团长对政委说:“敌人想把三营那个庄子拿下来,打开进攻十里铺的通道,一定要守住……”当下,团长就命令通信班长派通信员去师部报告,另外,派一个通信员去三营传达命令,让三营坚守。通信班长叫老颜到师部去,转过来望我一眼说:“小秦,你到三营去。”我答应:“是!”他追问我一遍:“团长说的话,听清楚了没有?”我说:“听清楚了。”
叫我复诵一遍,才引我下楼来。去三营,我是特别高兴的,因为三营有个传令兵“孬娃子”和我很好。孬娃子姓王,没有大号,是川陕苏区阆中县石坝子村的人,和我家相隔里把路。我们是儿时的伙伴,割草打柴常在一道,又是一道参军。记得我们参军时,我母亲拿着两块黑豆腐干,给他一块,给我一块,说:“我只能拿这给你们送行了。”
共同的战斗使我们的友谊愈加深厚,记得第三次过草地,我因腿部伤口发炎掉了队,出来草地一天半才赶上部队,刚到团部,孬娃子就跑来了,一边哭,一边把一个带叶子的干芥疙瘩和两把重的一块熟牛肉递给我,说:“事后我才知道你掉了队,当时听说你出不来草地了。”我已经整整十多天没吃一粒食了,所以什么也顾不得说,只一边哭,一边大口大口地吃,这真是生死相交的友情!这次去三营,又可以顺便看看孬娃子了。
村头时有子弹飞来,同志们还在构筑工事,班长领我在村头拐角处隐蔽,察看通往三营的一片开阔地。三营阵地的寨墙,高出寨墙的屋顶,树梢都看得清清楚楚,要在平时,散散步也就到了,但现在,敌人密集的侧射火力封锁了开阔地,班长详细指点我应如何前进,如何隐蔽,然后,替我解开衬衫领口的纽扣,扯扯我披在胸前和背后的两块光板老羊皮,说:“四次翻雪山,三次过草地,我们都是一道过来的,千万要活着回来!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去,等着你回来!”一出街口,就被敌人发现了,我的去路被火力封锁,越是接近三营住地,封锁的火力越猛,一路上我忽然卧倒,忽然跃起前进,如此十多次,才从敌人的射击空隙中穿了过去,跑到庄子围墙外面,本来可以一跃而入安全的护城壕了,但沟沿上两个倒下的同志的尸体让我震惊了一下,其中一个穿敌人的棉衣的人有些像孬娃子。
我跑过去一看,天哪!正是孬娃子!战斗经验不允许我久停,但跳在壕沟里,我还是回头看了看,是孬娃子,他牺牲了。
在庄子东南角一个车棚子附近,我找到侯营长,他正在用望远镜向敌方观察。侯营长很年轻,也很英俊,终日不知疲倦,爱唱歌,是我们团里一个优秀的营长。他看见我,就问:“小鬼,你来干啥?”他听我传达命令后,就说:“我们的情况,不是已派通信员到团部报告了吗?”我迟疑了一下说:“他们被打死了。”
说着我就哭了。他又紧着问我:“打死的是谁?”“孬娃子。”他沉痛地叹了一口气:“孬娃子是我们最勇敢的通信员!”又问我:“你怎么来的?”我告诉他情况后,他沉默了一会儿,就叫我暂时不回团部去。
侯营长立即召集七、八两连的连长、指导员,下达团长的命令,并告诉他们说:“营到团部的道路,已被敌人火力封锁,营部的两个通信员都牺牲了。靠近团部方向的七连,应特别注意敌人的动向,找机会跟团部联系。”照团长的命令,各连迅速抽了一个排,将围墙打了一个洞,在沟沿上做好单人掩体。饭熟了,大家立刻抓紧吃饭。侯营长交代完任务,没有吃饭,就叫我跟着他在庄子四周巡视。
这时,敌人的炮火很猛烈,庄子四处都有炮弹爆炸,敌人的三架飞机也不断地在头上飞来飞去,丢炸弹,打机枪,到中午十二时左右,八连守的围墙一角被敌人的炮火摧垮了个大缺口;同时发现敌人向阵地西南角运动;东面沙雾迷天,敌人的骑兵也在活动,营长告诉八连连长,要他注意,敌人很可能选择这个缺口进攻,并指出,阵地前有一条土埂,很容易被敌人利用,作为进攻他们这个缺口的掩体,营长分析完把望远镜交给八连连长要他观察敌人的行动,指出西南方的敌人先出动,有两个目的:一个是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七连方面去,放松对八连方面的警戒;另一个是切断我们跟团部的联系。
正东的骑兵,目的只有一个,在东北沙滩上阻挠二六八团的增援,决不是用骑兵来进攻庄子的。这就很明显地判断出:敌人的下一次进攻,选定了八连阵地的围墙缺口。八连连长马上命令还没有吃完饭的一个排,在打垮的围墙内重新构筑防御工事。营长又跑到七连阵地上去,问七连连长情况,七连连长说:“敌人正向我们运动,很快要进攻了。”
营长马上说:“不!敌人是要向八连进攻,也有可能向你们这地方佯攻一下。要是敌人真的向你们进攻的话,就要坚决把他打回去!”正说着,在八连方面,敌人已经一群一群地向阵地前的土埂跃进了。营长背着望远镜,又向八连阵地跑。
这时,缺口内的工事刚修好,八连连长马上命令挖单人掩体的那个排,立即占领阵地,准备投入战斗,又命令一个排守住缺口,另一个排守在围墙内,八连刚布置好,敌人就吹冲锋号,开始冲锋了。
敌人先在八连阵地前面的土埂上,集中了轻重机枪数十挺,向缺口猛烈射击;后用约一个步兵连的兵力,在密集的机枪掩护下向缺口冲锋。敌人冲到阵地前三四十米时,在围墙外的一个排予以猛烈射击。冲来的敌人,有的被打死,有的被打伤,腿长的赶快向后转,跑回去了。
敌人的第一次冲锋,就这样被打垮了。接着,敌人又用炮轰击,把七连和八连之间的围墙又打开了一个缺口,营长马上命令七连三排守住这个缺口。并叫他们照八连那样,在缺口内构筑工事。
七连三排的工事还没有筑好,敌人的第二次冲锋又开始了。这一次,敌人冲锋的兵力,增加到大约一个营,分两路向两个缺VI冲锋,被我们一阵猛烈射击后,退回去了,但马上又被敌人军官的马刀赶了回来。这样下去,上来,又下去,又上来,有一次差点突破了围墙,在我们一阵手榴弹的轰炸下,才退了回去。
这一次敌人的冲锋,共来回四五次才退回到原来的土埂上去。这时,八连在围墙外的那个排伤亡太大,指导员和排长都牺牲了,营长命令他们马上撤回到围墙内来,并对八连连长说:“敌人一定还会发起冲锋,赶快命令部队,在两个缺口附近的民房内掏枪眼,万一敌人冲进缺口,我们好打,也便于向敌人反冲锋。”
隔了个把钟头,敌人果然又用一个多营的兵力,进行了第三次冲锋。这一次,敌人改变了冲锋方式,是用全部兵力像赶鸭子那样,一齐冲上来的,一下子,两个缺口都被敌人冲进来了。
由于围墙外有大深沟,有的敌人还在沟内爬不上缺口来,我们趁敌人还未站稳,立即反冲锋出去,又把冲进缺口的敌人赶回去,落在沟内,这样,敌人就乱成一团,我们向沟里丢一阵手榴弹,落在沟内的敌人,没有逃出几个,大部分被打死了。敌人吃了大亏,又退回去了。第三次冲锋,总算又打退了。
接连三次冲锋后,我们的子弹和手榴弹都打光了。营长就命令七八两连的部队,赶快乘战斗间隙到沟内去,将死伤敌人身上的子弹和手榴弹都取下来,补充自己。这时,三营在几次反冲锋后,指战员伤亡也很大,七连那面的敌人,又开始进攻了。
三营已处在敌人整个围攻的情况下。到第四次冲锋,也是敌人最后一次冲锋时,由于三营全部力量都投入了战斗,敌人冲锋的兵力又越来越大,对这一次冲进缺口的敌人,我们就没有力量举行反冲锋了,只好退守在民房里。
敌人取得优势后,拥进围墙的兵力就更大了,战斗就在庄子里的民房内展开。我们反攻一个民房,敌人就放弃一个民房,这样打进打出,一个民房的争夺,不知道反复多少次。可是越打,三营守住的民房越少,最后,只有庄子西北角上几间民房内还有我们的人了,子弹和手榴弹也打光了,只好用砖头打击敌人,用敌人投过来的手榴弹迅速地捡起来反投过去炸敌人,冲进敌人守的房子里,从敌人身上夺下子弹、手榴弹。打来打去,两个连的连长和指导员都牺牲了,干部没有了,营长身边只剩下二三十个人进行战斗了。
继续战斗的这些人,有的已负伤,有的是炊事员、传令兵、号兵、看护等,基本上是没有什么战斗力量了。这时,炊事员老朱(大家都叫他肥猪)见营长一天没有吃饭,端了一碗面疙瘩给他。营长看了看说:“老朱,你看我能吃吗?”老朱说:“营长,你吃,我来,我也会瞄准的。”
营长接过碗来,喝了两口汤,就不喝了,又拿起枪来,一面指挥这二三十个人进行战斗,一面又继续射击。忽然,敌人从左面墙头上射来一排枪,子弹把营长脖子擦伤,流的血满脖子都是,在营长身边的看护班长外号叫瘦狗子的,对营长说:“你负伤了!来,我给你上药。”营长说:“这点伤,不要紧!”营长一面打枪,看护班长一面给他上药。
战斗到下午四点多钟,忽然,天气大变,下起雪来了。雪团很稠密,白茫茫一片,隔几十米,就看不见人影,敌人想趁这天气早点占领庄子,就大喊大叫,杀呀冲呀的,冲锋号也不断地吹,敌人军官举指挥刀威逼着士兵向我们守的民房进攻。营长看这情况,就对我说:“小鬼,天气已经变化,正好可以作掩护,你带营部的一个通信员,赶快回去报告团长,说我们七八连大部伤亡,只剩这点人了。我们坚决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决心在这里最后牺牲!”
最后,营长抚摸着我的头,沉痛地说:“路上小心点,赶快跑。”我心里明白,营长已决心牺牲,但他不想让我和通信员也留在这里。我怀着沉痛的心情离开了。我和营部通信员跑到围墙边,营部的通信员先上墙,刚一露头,敌人砰的一枪,他就牺牲了。
我另外选了个地点,顺着墙轻轻一侧身,翻过墙去,跌落在沟里,我一翻身,赶快爬上沟沿,就拼命地向团部方向跑,敌人一片枪声在身后追着打,我也不管,连夜一口气跑到团部。
我到团部一看,团长和政委正在着急,师长和军政治委员也在团部。他们都不清楚三营的情况究竟怎样,团部派出去一个班的传令兵去三营,都没有完成任务,一看到我跑回来了,都很高兴。可是,我一回到团部,就一头栽在地上,只张口喘气,说不出话来。
军政委大声问我:“你说话呀,小鬼!”我哪里还能说得出话。头一晚夜行军,一口饭都没有吃,又拼命跑了这一趟,真是累饿交加,军政委看我这样子,心里明白,就说:“让他休息两分钟再说。”过了一会儿,军政委把我拉起来,用他那已经破旧了的羊皮大衣把我从头捂住,一只手又扶住我的肩头,轻轻地问我:“你累了,慢慢说。”这时,我缓过气来了,就把三营的遭遇报告给他。
团长在侧边听到了,急得把脚一跺说:“军政委,你看,怎么办?”只见军政委把眼睛瞪得圆圆的,大声吼道:“敌人打掉了我的老虎一条腿,那还了得!”我们二六五团,有“中国工农红军夜老虎”的光荣称号,军政委才这样大发脾气。团长也大怒,冲着团政委说:“你带一个营,我带一个营,冲进去,捉到一个杀一个!”
这时军政委下命令说:“二六三团派一个营接十里铺的防,二六八团派一个营由左翼堵截敌人的退路,邹团长带第二营直到三营庄子;黄政委带第一营攻右,抄庄子西南,截住敌人。”二营营长就对我说:“小鬼,你跑了两趟,这条路你熟,带我们转去。”
军政委也说:“小鬼,再跑一趟。”我说我走不动了,团长就问我:“是不是饿了?”我这时已一天一夜没吃饭喝水,快不行了。通信班长跑到小伙房拿了两个馒头,还让我喝了军政委警卫员的一碗开水,才缓过点劲来就随部队出发了。
临出发时,师长对团长说:“虽然军政委的命令很坚决,但是你们捉到的俘虏,不要杀,同志,我们还要补充呀!你们三营损失了,以后由特务营补充你!”我们出发时,三营守的庄子,枪声、炸弹声还没有断。
等我们攻进庄子时,三营就只剩有通信班长带五个人守住的一间民房,还在继续跟敌人战斗。这五六个人,都是负了伤的,三营侯营长头部中弹,已牺牲了。三营在这一战役中,除了牺牲的,全营没有一个人当俘虏。
这一次反攻结束,二营俘虏敌人两百多,缴得枪支四百多条,一营俘虏了一百多。二六八团运气也很好,一二营追出去的敌人,都被他们截住。战后,团长看到侯营长的遗体,对师长说:“这是我们团里最优秀的一个指挥员。”师长感慨地说:“从开创根据地、长征到现在,我们培养这样的干部不容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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