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达梨园口,还没喘上一口气,就又发生了情况:我们的后卫部队在山口被敌人堵住,惨遭围歼,红九军政委陈海松同志牺牲了。敌人向梨园口围了过来。当夜,我们又从梨园口向祁连山腹地突围,经过一夜边撤边打,撤到了大牦牛山顶。敌人暂时不追了。
在大牦牛山上,三局局长宋侃夫同志传达了总部决定:为了保存力量,部队分成三部行动,各部都以打游击战为主。我们电台也随三局进行了整顿,领导把我从电台调出来,要我率领一部分电台人员和机务人员参加游击大队。
游击大队只有两三百人,大多数是年大体弱的机关人员,枪支很少,弹药缺乏,战斗力很弱。开始时,我们想从祁连山腹地逐步向东南方向突围,可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只得又折回头向西走。
经过几天的周折,我们东躲西藏,始终没有摆脱敌人,部队减员很大,好不容易才转移到甘州河南岸的丛林里。大队领导召集大家开会说:“我们大队已经断粮断草,无法维持了,这样下去,要不了一个星期,大家都得饿死。为了冲出包围,保存有生力量,大队领导决定:缩小目标,化整为零,自寻生路。大队缩小队,小队化小组,小组也可以分成个人,只要能达到突围的目的,单独行动也行。”大家也认为,与其困死、饿死在祁连山,还不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去找红军大部队。
这时,报务员刘生标同志和我合计,大队领导表示赞成,并对我们说:另外四个人也愿意和我俩一起“你们共六个人,一方面军三四方面军三个人,要团结一致,一定要到达陕甘,找到党,找到”我们含泪向领导表示:“不到达陕甘,决不罢休!誓死找到红军!”
三月间,是春风送暖的季节,河西走廊一带也开始化冻了。可是,祁连山腹地仍然像寒冬一样,冰天冻地,寒气逼人。我们身上穿着单衣,脚上拖着已经烂了的鞋子,翻过一座座大山。脚冻肿了,手冻裂了,在风沙吹打和阳光刺射下,双眼变得像两个桃子,又红又肿。经过几天的艰苦行军,我们赶到喇叭寺,又从喇叭寺经榆树湾向梨园口前进。到了梨园口天刚亮,我和生标同志到山顶上去观察敌情,发现梨园口也驻有敌人。
我们避开村庄向山坡上的小丛林走去。在小丛林里一直等到黄昏,才从村子的后山沿着小河摸了出去。我们想:这回可冲出敌人的封锁线了,便停下来歇了一会儿,然后放大了胆子慢慢走。哪料想,刚刚踏上一条小路,又遇到了敌人。敌人连喊两声,不知是谁慌了手脚,携带的脸盆“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敌人的枪声立刻响了起来,我们慌忙四下跑开。
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就势趴倒在地。敌人连续不断地扫射,子弹把树叶打得直往下掉。等到枪声停止,敌人走后,我爬起来,看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就摸索着向约定的地点走去。来到一个干河沟,忽听前面有人跑动的声音,我蹲下仔细一看,原来是刘生标。
到了下半夜,天空渐渐发白,我们俩开始下山。我们绕过村子,避开敌人的哨兵,沿着山间小路,一口气跑了几十里,终于出了山口。出了山口往北走就是戈壁滩了。在这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如果被敌人发现,跑没处跑,藏没处藏,那就更糟。我们决定搞清敌情再走。我们发现远处村头上有一间破草屋,想过去探一探情况。可是,离村子还很远就听到一阵狗吠声,我们只好又折回头,往戈壁滩跑去。在沙漠上走路很费力气。我们一天一夜没吃没喝,全身瘫软。脚下的沙子漫过脚脖,每走一步就像掉进沙坑,很难拔出脚来。
走了一段路,看看四下没有动静,我们就坐在沙窝里休息。月亮在浮云中时现时隐,四野静静的。由于过度疲劳,我们一坐下就睡着了。夜深了,一股股寒气袭来。我和刘生标被冻醒了,我俩紧缩着身子,双脚一蜷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
我四下瞅瞅,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漠,背后有一个小村子,在村子周围偶尔有人走动。我们怕被人发现,便躺在地上,伸直两腿,面朝天,背贴沙,用两只胳膊支撑着身体,慢慢地往前挪,好不容易挪到一个小沙丘后面。
我们用手把沙子扒得深一些,躲了进去。躺在沙窝里,上面是火热的太阳,身下是被晒得发烫的黄沙,不一会儿就浑身冒汗,嘴和鼻子像在冒火。躺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住,我们就把身下的沙子扒开一个大坑,躺进去,再用沙子把身子埋起来。可是太阳一晒,沙子又热了。
特别是到了中午,身上的汗水干了,嘴唇裂了,嘴巴张也张不开,一旦张开了又合不上,只能半张半合着喘粗气。我渴得没有办法,就取下小瓷碗接自己的尿喝,哪知道连小便都是苦的,喝不下去,我抓了一把沙子放到碗里让尿沉淀,为了生存,屏住呼吸,硬着头皮吞下去。
到了午后,连小便也没有了。我们翻过身子脸朝下,把嘴伸到沙子里吸湿气,吸一会儿再换一个地方,沙子呛得我们直咳嗽。熬到太阳渐渐偏西了,没有发现意外情况,我俩决定进村去,打听情况,找水喝。
村边有一个水池,我俩拼命爬过去,一头扎到水里,不喘气地喝,真甜哪!我猛一抬头,发现一个老人站在我们面前,他提着一只水桶,惊奇地望着我们。从他的动作和眼神看得出来,这是个和善的老人。我们试探着向他打听隋况,他说这一带什么军队也没有,又向四下看了看,给我们指出前进的方向一向东,再向北。西北多数省份和地区是受马家军统治的,当地群众一提到马家军就恨得咬牙切齿。
红军进入河西走廊以后,纪律严明,说话和气,爱护百姓,当地群众都很拥护红军。我和刘生标决定先到倪家营子过去的房东家里了解情况。到了屯子边,只见屯子的大门关得紧紧的,墙头上有人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说要找一个姓刘的老乡。夜间双方看不清面目,我们就站在墙脚下和他们拉扯起来,从说话中听得出,他们对红军有好感。我们把缺衣少吃的困难向他们讲了。
不大一会儿,从墙头上用绳子吊下来一罐稀饭,我俩就蹲在墙下猛吃起来。这时候,一个年轻人走出来,拉着我们的手直喊对不起,他说:“明知是你们也不敢开门。保甲有规定,哪家留了外地人,全屯遭殃。”他又把我们拉到一边,小声说:“你们不能一直往东走,更不能穿着红军服装,这样非被马家军抓走不可!”我们说没有衣服换,他立刻回家拿来衣服和鞋子叫我们换上。
这时,又来了几个人,和我们围在一起说东道西。大约到了半夜,我们要走了,他们再三叮嘱我们:一定要沿着沙漠走,朝着北极星的方向走。我们的心里不由得一阵阵发热。第二天拂晓,我们就到了黑河边。在离河不远的地方,我们刚想休息一下,突然听得一声“站住!”不知从哪儿跳出两个人来,他们举着棍子,没等我们开口就说:“你们是从南面过来的吧?一定是红军,是共产党!”说着,就把我贴身藏着的几块大洋和二十元法币全拿了去,还扒掉我们的衣服,最后,又打了我们两个耳光。
我真想还手,可是为了不暴露身份,只好忍气吞声,任其所为。这时,我们全身只剩下一条裤头了。我们被搜掠一空,只好赶快过河,找村子求百姓。
我们不顾冰水刺骨跳下河去,刚刚上岸,就被一个送粪的老乡喊住了,他气呼呼地说:“这些东西不是人!刚才的事我都看见了。快跟我到家去。”进村后,他将自己看到的情景说给村里的老乡们听,老乡们个个同情地直叹气。一个老大娘流着泪把我们拉到她家里,让我们上炕去暖和。我们的裤头已经冻在身上,好不容易才换了下来。有的老乡送来姜汤,有的送来热饭,有的送来衣服。我和刘生标双手捧着这些东西直流眼泪,说不出话来。
从此,我们开始了乞讨生活。我们沿着沙漠边走了一天又一天,经过两个多月,到了武威。这天,在城西南的一个破庙前,我们遇到了两个骑兵。他们手按着腰间的驳壳枪,说我们是“老共产”。
我们说是回老家的,他们不相信,先把我们的衣服脱光进行搜身,又把我们带到一个村子里,说要把我们活埋。这时,从围观的人群里走出一个绅士模样的老人,他身穿黑长袍,外套小马褂,留着小胡子,嘴上叼着一支长烟袋。只见他扬扬手对两个骑兵说:“干吗跟逃难人过不去呢?你们当兵的出门在外,就能不遇着遭难的事?救条人命值千金,积积德吧。”那两个骑兵不吭声了。
老人又说:“把他俩交给我吧。”他把我俩带到一个小院里,叫我们靠墙坐下。我和生标相互看看,不知他要把我们怎样处置。那绅士对我们说:“放心吧,我放你们走。那两个兵是催粮的,那个班长是我的外甥,都听我的。”他又说,“我劝你们俩在我这儿住几天吧,保证没事儿。
不过,白天不要出去,近来马家军催粮的常来常往,让他们碰上就没命了。”我们住在一间草房里,每天有人给我们送来两顿饭。到了第三天,我们实在不敢再呆下去,提出要走,那个绅士对我们说:“你们非要走,我也留不住。不过,你们要设法走山路。从这往西南,由南山转到古浪县,就可以找到你们的人了。”
这时我们明白了,他确知我们是红军,临走时,我们再三向他表示感谢。我们打算在兰州附近渡黄河,翻乌鞘岭。真不巧,就在这时,我生病了,一连六七天高烧不退。我们在一座破庙里住下来,刘生标每天到村里讨饭给我吃。附近的老乡说我得了伤寒病,没治了。当时我确实不行了,心里很难过。我怕连累生标,就抓着他的手流着泪叫他走。可是生标坚决不走,他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流泪不止。
一天,有个老人来说:“要是能出汗退烧,就有救。”他从四十里外买了中药汤和一块冰糖给我吃。当天晚上,我的身上出了汗,头脑也清醒多了。那位老人每天来看我两趟,给我送饭送药,一直养了三四天,我的病情好转了,身体开始恢复。
老乡们见我的病好了,十分高兴。我望着他们的笑脸,连连道谢。这时,我心里就像亮着一盏灯,靠这些热心的群众,我们一定能找到党。我的病虽然好了,但身体还非常虚弱,一站起来,眼前就放花花。
这天早上,生标走出破庙,准备去要饭。我想同他一块去,可是刚站起来又摔倒在地。生标把我扶起来,两个人相互看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掉泪。过了好一会儿,生标说:“我去要点吃的,你还得吃点东西才行。”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又转回头来看我。我躺在地上望着他,心里一阵阵难受。他走后,我爬到破庙门口,晒着太阳等他。快到中午了,他还没回来,我心里很着急。
到了下午,还没见人回来。我猜想:他准是出了事,可能回不来了。这时,真是哭没人知,喊没人听,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不敢在这里久呆,就按我们商量的计划向兰州方向走。我流着泪,离开破庙。走几步一回头,总希望能看到生标。我一边走一边想:这几个月,要不是有生标,我哪能活到今天?可是他到哪儿去了呢?我就像一只离群的孤雁,孑然一身。累了,歇一歇再走,走不动了就爬。我下定决心,爬也要爬到陕北。由于情绪不好,加上又累又饿,不到两天,我的病又犯了。
我拄着木棍,一步三寸地往前挪,挪一阵又趴下,双手扒着地向前爬,爬着爬着就昏迷过去了。蒙陇中,我听见有人说话,说前面就要到兰州了,我的心突然亮了,兰州?兰州离陕北不远,有希望了!我的精神振奋了,又拼命往前爬。在去往兰州的大路上,人渐渐地多了,听到的情况也多了。我已经完全像一个乞丐,路上的国民党兵不管我,我也就不害怕了。我吃在路上,睡在路旁,醒了就爬。
一天,我爬到华家岭北面山下的公路上,抬头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有一些带枪的国民党兵押着很多人,这些人穿的衣服很杂乱,有穿便衣的,有披国民党军装的。我仔细一看,坏了,原来是被俘的红军战士,我想避开,但已经来不及了。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喊:“老龚!”我扭头一看,正是我们电台的同志,有刘俊英、刘玉庭、曾庆良、黄子坤、陈祖林等,他们一下子跑过来把我围住,问长问短,这个给我一件衣服,那个给我一双鞋,还有一位女同志抱着我的脚直流泪,大家都说:“老龚,你受罪了!”他们告诉我,他们是随红九军在祁连山突围时被俘的,现在要被押送到西安去。刘玉庭把我拉到队伍中说:“你这样是要死在路上的,我看先跟着我们走吧,以后再说以后的。”
不大一会儿,几个同志回来说:“我们跟押解队的负责人说你是逃难的老乡,要饿死了,我们要救你的命,他说一起走可以,但是不算被俘人数,不发伙食。”就这样,我随着押解队一起走了,在同志们的照料下,过了十几天,我的病情好转了。过六盘山的时候,押解队秘密党支部决定,在临到西安之前,找机会逃跑,为了逃跑成功,党组织让我先走,去了解一下前面的情况,因为我走不会引起敌人的怀疑。
过了六盘山,我就单独走了。我打听到,从这里向北不远就有红军,当夜,我就向党支部作了报告,党支部立即决定,第二天过了平凉四十里以后开始行动。为了使我的安全有保障,让我先走。
这天半夜,刘俊英、刘玉庭、黄子坤等同志给我凑了些钱和干粮,我们恋恋不合地告别了。在从四十里铺去往泾川县的路上,听老乡说,泾河对面就有红军。我连走带跑地赶到河边,但河水太深,过不去,我就在河边转悠。这时,走来一个老乡,我对他说:“我有病,想过河,有什么办法?”他看看我说:“我背你过吧。”
过了河,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他大概看出我的身份,就对我说:“前面大路上可以找到红军,他们常常在那里买菜。”我高兴极了,情不自禁地向他鞠了一躬,转身就往大路上跑去。
正跑着,前面有几个人向我招着手跑来,跑近后,有一个人高声喊:“同志,从西面来的吗?”我问:“你们是红军吗?”“我们是红军的侦察员。”
我的心“扑通”一下像从空中掉了下来,双腿软了,眼泪不断地滚了下来,一下子扑到他们的身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长时间,我才喊出声来:“同志们,我可把你们找到了!”原来,这些侦察员是专门在这一带等待收拢红军散归人员的。他们问我:“后面还有没有人?”我就把押解队党支部的决定告诉了他们。
过了几天,我在援西军司令部驻地意外地碰到了刘生标同志,我们俩一见面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互相倾诉着分别后的遭遇,泪水洒满了我们的面颊。他告诉我,那天他迷了路,没能找到我,后来又遇到另外一些同志,这才回了队。不久,我又担任了电台台长的工作,跟随部队开赴抗日前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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