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5周年前夕,故乡编纂《博山抗日烽火》专辑,邀请我们写点纪念文字。我们兄弟俩在91岁老母亲的支持下,含泪挥笔,追忆抗战时期忍辱负重、深入虎穴从事党的地下工作的老父亲——温传恭。
我的祖辈是何时到博山区北博山村落户已无从考证,但偌大的北博山村姓温的只有我们这单门独户一家。我爷爷弟兄四人,他排行老大。爷爷、奶奶都因病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因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父亲在十几岁时就跟着我的三奶奶过。我的三爷爷去世的早,三奶奶与三个姑姑相依为命。在那贫穷偏僻的山村,日子本来就过得非常难,吃了上顿没下顿。三奶奶收养我父亲,又添了一个吃饭的,一家人的生活更加艰难。为解决生计问题,三奶奶就叫父亲去学石匠,以贴补家用。父亲以他的聪明和勤奋,很快就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细石匠”,能够承担一般石匠干不了的刻字、刻碑等精细技术活。父亲虽没有多少文化,却能写的一手好字,原因可能也在此。父亲常说,石匠就像铁匠,都是搪搪一千斤,动动一万斤的力气活。20岁左右正在长身体的小伙子,常常吃不饱饭,但又要出力气。懂事的父亲知道家中困难,在外干活,除了拼命干活挣钱外,对送多少饭、送什么饭,父亲从不说什么。家里每天给父亲送晌饭,不论是多是少,都是点滴不剩。为此,三奶奶经常埋怨说,家里人吃不饱,给你送饭,你却不管送多送少,从来不剩回来,言外之意是说父亲把剩饭送了人。此话说多了,父亲也是非常委屈。
父亲为人不争不吵,有怨有屈也总是一个人扛着,忍耐力特别强。对一些事,他会静静地用行动、用事实去说明。一天早上,下雨不能出工,三奶奶在做一家五口人的饭。博山山区自古传统是吃煎饼,天不亮就要起来推磨,将发好的玉米等杂粮推成糊子,这一盆糊子摊出的煎饼就是一家人一天的饭。旧时的盆比现在的脸盆要大,陶做的,很厚很沉。父亲一个人蹲在鏊子旁边,三奶奶摊一个煎饼,父亲就吃一个,三奶奶再摊一个,父亲再吃一个,一个一个摊下去,父亲就一个一个吃下去。三奶奶的一盆糊子摊完了,父亲也就吃完了。直到这时,三奶奶才明白,孩子不是不懂事,把剩饭送了人,而是根本就没有吃饱过。全家五口人一天的饭叫父亲一个人一顿吃了,还不够,从此三奶奶再也不说送多了。
晚年的父亲,最大的愿望是能晚上煎点咸鱼,喝点小酒,他酒量不大,地瓜干散装白酒一二两足矣,是所谓的那种自斟自饮。这种待遇,在我们幼小的记忆中是父亲像过节一样高兴的事了。但是非常遗憾,现在看来好像很平常很简单的事,在当时却是一种奢求!
上世纪70年代,父亲每月只有几十块钱的工资,还要维持五口之家,生活过得很拮据,经常是捉襟见肘。母亲没有工作,却以她的善良和勤劳,给邻居看起了十几个孩子,多少挣点钱以贴补家用。现在已长大成人且有些许成就的当年的孩子,每每谈起我们的母亲,还是动情地说:“我小的时候是温大娘看大的。”父亲年轻时做地下工作,生命危险自不去说,生活也是饥寒交迫。建国初期,父亲曾先后担任山东淄博窑厂副厂长、博山北岭窑厂厂长。这对于一个从腥风血雨的革命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老党员来说,忘我工作已成了他的生活全部。正因如此,他的身体受到了严重的损伤,以至于积劳成疾,怀着对美好生活的眷恋,对儿女的期望而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每每想到这些,我们总是感到心痛不已。儿欲孝,亲不待,悲哉!痛哉!
上世纪50年代末,父亲任淄博电瓷厂厂长。当时,该厂是属于国家电力部的大厂。电瓷厂建在昆仑苏王庄路西的一个山坡下,厂区在下边,生活区、宿舍在山坡上。下班后要沿山坡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回家。父亲是厂长,工作非常忙。厂里有个五级电工名叫宋金元,心灵手巧,生产上的小创新、小改革常常出自他的手,很受领导和职工尊重。我们一直称呼他宋大叔。他少言寡语,不善言谈,但心地善良,为人厚道。上世纪60年代生活困难时,宋大叔妻子在桓台农村,他一个人在厂里住单身。每天中午、晚上打饭回宿舍都要经过我们的家门口。那时吃饭,一碗飘着油花的菜汤,两个窝窝头。在那个年代,能吃上这种饭也是叫人羡慕不已的。宋大叔每次路过我们家门,都会拿出一个窝窝头,对我母亲说:“嫂子,生活困难,但不要把孩子饿坏了。”在一个窝窝头救一条命的生活困难时期,宋大叔勒紧自己的腰带,每顿省出一个窝头接济我们,天天如此,帮助我们家度过了两年多艰苦的岁月。1965年,父亲因工作调动,带我们举家来到张店,宋大叔每年都用自行车给我们送来一袋自磨的面粉。在生活略微好一点后,父母亲常对我们说:“你两个长大了,不要忘了你宋大叔,他对你们有救命之恩!”父母亲的话,我们弟兄俩几十年来一直铭刻在心。时至今日,宋大叔已80多岁高龄,我们每年过年过节都要去看望这位可敬可佩的老人。
1987年,父亲病重住院。50多岁的宋大叔得知后,急忙从桓台老家骑自行车赶到市中心医院干部病房。两人相见无语,默默对视。突然,宋大叔一下跪在父亲床前,拉着父亲的手,默默地看着父亲2个多小时,不说话也不撒手。那景那情,叫人撕心裂肺,肝肠欲断。一个工人,一个厂长;一个国家干部,一个困难时期回乡务农想生活好一点的农民,能将这种纯朴无瑕的情谊保持终生,父亲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慰了。
父亲病重住院后,在他的病床前,父亲和我们常常谈起人生,谈起社会,谈起以前地下工作的点滴和一些日常家事。在父亲去世前的一段日子,他因病情加重,痛苦难忍,拒绝吃饭,只稍喝点水。医生、护士和看望他的老战友、老同事多次劝他:“你的身体本来就弱,不吃饭,光靠药物是不行的。”父亲只是听着,但依然如故。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们想起了党员这面旗帜。于是对父亲说:“你是不是党员?党员这个时候的模范作用就是好好吃饭,配合医生治疗。”听到这里,父亲微微睁开眼,流露出像做错事的孩子般的眼神说:“那我吃点。”知父莫如子,可敬可爱的父亲,战争年代,党要你去从事危险,有可能死了都要背骂名的地下工作,你义无反顾。现在,在你生命的弥留之际,你听的还是党的话。党在你的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这就是信仰,这就是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品格。
父亲临终前,把我们叫到床前嘱咐了两件事:“一是要照顾好你的母亲,她为了我的工作、为了咱们这个家吃了不少苦,做出了很多牺牲;还要照顾好你病残的姐姐。二是工作上不要挑三想四,一定要好好地干,听党的话。”父亲不仅临终遗言,更用他一生的践行风范为我们做人做事树立了楷模。他生前因为早年的特殊经历,建国后被人误解或遭冷遇,但心底坦然,无怨无悔。无论在政府机关干办事员还是到企业当领导,党叫干啥就干啥,从不计较名利,讨价还价。他终生不会骑自行车,在昆仑工作时,要经常去淄川等地开会,他总是邀上一位老友,推着自行车步行往返,边走边谈。在发展生产中,他还注重发挥那些学有专长的党外人士的积极性,关心教育他们为建设事业出力献策,至今仍为其后辈们念叨。
父亲去世20多年了。他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财产,但却给我们留下了做人的高尚品格,留下了一个共产党人坚定不移、终生不渝的崇高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