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莱芜县寨里区边王许村一个贫农家庭,边首之是我的同胞兄长,他比我大七岁,是我的二哥。我就是在他和我的大哥边振泰(位鲁)的教育影响下,脱离家庭参加了革命。我们家境贫穷,全靠父兄全力维持。一年下来,收成不足全家半年的口粮。祖父、祖母和父亲已经有了大哥,就不太喜欢后来出生的二哥。他小时候,没人抱,没人管,受尽了苦难和磨炼。由于人口多,母亲的家务活很重。看二哥饿的哭,要去给他喂奶,祖母便骂母亲偷懒,只管孩子不干活。母亲看二哥在屎尿里浸着,十分心疼。所以宁可挨骂也要去给二哥挪挪地方,喂喂奶,并气愤地说:这孩子从生下来就没有人疼,就像是个“臭子”。自此,家里人人都唤二哥为“臭子”。我记得二哥长大后在县立师范读书时,他的同学们到我家玩,听到家里人喊他“臭子”,感觉十分好笑。回到学校后都以此名和他开玩笑。他认为很不光彩,回到家里和我祖母、父母吵闹着说:“你们不要再当着外人叫我的小名,人家听了和我开玩笑,真使人难为情。”引得在旁边听了这话的人都笑起来。从此,长辈们认为二哥长大成人了,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叫他的学名“振魁”。
我父亲是个独子,小时曾读过几年私塾,在我们村里也算是个能写会算的文化人,邻居给亲友写信,逢年过节写对联等,都来找父亲。记得父亲年轻时还在本村当过村长、小学的校长。我兄妹共五人(三哥五岁时夭折),父亲规定我们每人六岁时都得入学读书(当时本村小学是义学,不用交学费),但是只能上到小学,便无力再供我们升学。父亲培养我们小学读书的目的,仅仅是能达到写写信,打打算盘,会算账即可。二哥自小聪明伶俐,说话口齿清楚,说起事来也是有声有色,处事干活果断伶俐。因此,在同学中很有威信。还记得我六岁后上小学一年级时,二哥在本村小学也读完了最后一年。他一心想继续求学,但由于家贫,祖父母和父亲都不允许。他就在家拼命和家里人闹。家人无奈,只好同意他参加了在寨里组织的高等学校考试。家里人不希望他考上,没想到,他却真的被录取了。他高兴地跳着,跑回家报告好消息,可是二哥得到的不是一家人的欢喜,却是祖父母冷冷的面孔:“考上也不能去!”这可给二哥当头一棒。他愣了半天才猛醒过来,他像疯了似的痛哭起来。母亲难过的陪着流泪:“不是不让你去读书,咱们太穷了,交不上学费,你怎么上学?”后来,还是父亲不忍心,到外面设法借钱勉强给他凑齐了学费,好歹供他上完了高等小学。
二哥上学的寨里高等小学离我家六华里,每个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再背着一个星期吃的糠菜、煎饼和成菜回到学校。 在学校里吃饭,因为许多同学带的饭菜都比他的好,他就拿着煎饼和成菜躲到旁边去吃,有时连口开水都喝不上。但是他勤奋苦学,每次考试成绩都名列前茅。身上仅有的一身衣服,往往是周末回家脱下来,躲在家里,待母亲洗净晾干后,周一穿上再回到学校。一次,他腿上长起了疥疮,一瘸一拐地走不成步,祖母和母亲发现后,逼着他卷起裤子。一看,才知腿上的疥疮连成了片,粘在了裤子上。祖母和母亲心疼的哭了起来。家里人死活不让他去,说等他调养好了后再去,他坚决不干,提起包煎饼的包袱就要走,大哥只好用独轮车将他送到了学校。有时星期六不回家,大哥便将煎饼给他送到学校。就这样,二哥坚持读到了高小毕业。
寨里高小毕业后,家里又是一场风波。二哥仍然坚持继续升学,但要到县城去读书,衣食住行加学费,这在我家里又是一个天文数字。这时他已能理解家里的困难,不哭不闹,可却是天天没个笑脸,板着个脸,吃不下睡不着。母亲也劝他死了这个心。他对母亲说:“咱家里地少,一家人靠种地有什么出路?只有上学,有了文化才有出路,哪怕是当个小学教员,对家里也有点帮助。”母亲听了也觉得有些道理,可家里确实没有这个能力。为了他升学的事,家里人一筹莫展。二哥天天闷在家里,也许真是为升学的事愁的,才10岁头发就有许多变白了。这时的二哥在家里的地位已不是从前。父亲看到二哥长出息,不忍心荒废他的学业。于是,又外出借贷筹款,好不容易才又供二哥上完了县立师范学校。
二哥在师范学校毕业后,他本来还想去泰安或济南继续求学,但此时,家里已是借贷无门,他无奈之下到莱芜县城参加了短期小学教员训练班。结业后,被分配到了李家封邱小学任教。他打算先当几年教员,用挣来的钱再继续求学。他的想法是很好,可万万没有想到1937年发生了七七事变,彻底打碎了他的梦想,他的任教生涯也被迫结束。一天下午,一辆黄包车将他和他的行李一起拉回了家里。一进家门,他阴沉着脸,气愤地和家里人说:“我连教员都当不成了,日本人打进了中国,国民党政府的军队不抵抗,步步退却,要叫我们当亡国奴了。”他的这番话,大家听了十分惶恐。
其实,二哥这时已经参加了革命活动了。他在县立师范读书时,认识了余秉琛,1935年至1936年间,余在邻村赵家官庄任小学教员。二哥只要在家,余就来我们家,有时吃饭走,有时就在我们家过夜。他们谈得很投机。余一到我们家,大哥也很欢迎,而且跑前跑后地忙个不停。有时他们谈到深夜,余要走,大哥、二哥就一起送他回赵家官庄小学。
他们的那段接触中我得知余秉琛是共产党。后来我的父母也知道余是共产党了。我母亲很害怕,就对二哥说:“余秉琛看样子是个老实人,他怎么成了共产党,不是说共产党是共产共妻,到处杀人放火吗!”我大哥、二哥听了都笑着向父亲、母亲解释说:“这些话都是对共产党的造谣诬蔑,共产党是打土豪分田地的,主张一夫一妻制,还主张男女平等,真到共产党得了天下,人人都有地种,有饭吃。”并对我母亲说:“你可别听这些胡言乱语。”1936年的夏天,听说余秉琛被捕,要由莱城解往济南监狱。大哥、二哥一度很沉闷,母亲担心二哥会不会被捕,让二哥不要去学校教书,先躲藏起来时,他说:“你们放心,我在学校消息多,听到有事再躲起来不迟。”
卢沟桥事变后,中断了他的教员生活。在他徘徊的日子里,随着我们家里人到北山亲戚家逃难。大哥、二哥和堂兄振辰等来来往往,还常在一起谈论:日本帝国主义想三个月内吞并中国,五个月过去了,他也吞不下这样大的一个中国。有一天二哥从外面高高兴兴地回来对我母亲说:“中国有救了,国民政府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军采取不抵抗主义,步步退却,不到半年,致使大半个中国沦为殖民地,现在好了,有了共产党,毛泽东号召中国人民团结起来抗战,打倒日本侵略军,我们不要光避难了,回家去。”我们家距交通要道近,消息比较灵通。我们全家人就在他的主张下,由偏僻的山村回到老家。就在这年的冬季,他不避气候寒冷,和他的同学、老师们往来频繁,看他情绪也乐观起来,性格也变得开朗了。不管对外人,对家里人,只要有空坐下就有说有笑,大谈中国人不能等着做亡国奴,要站起来,要团结起来,打击日本侵略军,我们抗战是正义的,日本人到中国来打我们是不人道的,只要中国人齐心协力,就会打败日本侵略军……。看他谈的津津乐道,我的叔婶们都说他:“振魁,看你说的,像真的似的。”他很有信心地说:“你们看嘛,终会有那么一天,会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中国人是不会做亡国奴的。”
这年春节过后,家中有十多口人吃饭,自然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除父亲、哥哥坚持下地做农活,母亲和嫂子们都到野外挖野菜给一家人充饥。父亲为穷口子愁的吃不下饭,母亲看着一家人干活还得挨饿,有时就一边流眼泪一边做活,他就说:“娘,你别发愁,听说共产党不仅领导人民打日本,还要组织成立人民政府,共产党有了自己的政权,穷人就得救了。”有一天晚上,他很晚了才回到家里,母亲还在微弱的油灯下做针线活。他推开房门,兴冲冲地走到母亲身边坐下来说:“听说共产党的队伍开到南山了,我要去南山找共产党,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出路了。”母亲一听,儿子要去当兵,那怎么行,就对二哥说“可不行,咱在家挨饿也不能去干那个。”二哥这天晚上和母亲谈了很久,他一直在劝说母亲……。他终于说服了母亲,才高高兴兴地去休息。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背上一把大刀离开了家,与他一起的还有边振辰、边恩培等。
二哥参加队伍不到两个月,在淄川的马棚村,因四中队的旧军人想叛逃,被我军包围缴了械。在此次事件中,二哥不幸负伤,被送回家里养伤。家里人十分心疼,母亲跑前跑后,问长问短。二哥劝慰母亲:“只是擦破一点皮,组织上派人给上药,还送吃的,我要不是参加共产党的队伍,哪还有人管,再换几次药就好了。”在家休养了一个月,伤势还没有痊愈,他再也待不住了,便常常外出。一天,他忽然对家里人说:“我的伤口全部好了,我要去找部队了。”
母亲看他走起路来还是一瘸一拐的样子,不让他走。他说:“不行,明天必须走,我这样一天走百十里路没有问题。”二哥决定的事,大家知道谁也阻拦不了。后来,我大哥才对我说:“你二哥负伤时的一颗子弹头还留在肉里,当时的医疗条件还无法取出来,直到他病逝,这颗弹头仍埋在他左胯部的骨肉里。”1940年冬,二哥在博山县任县委书记时,我已参加革命,在莱芜县八区妇救会工作。他去泰山地委开会结束后,和几位警卫人员转道来我们家住了一天一夜。这时又恰逢我由八区调到六区妇救会工作还未报到。知道他回家的消息后,我也赶回了家和他见面。他知道我要去六区工作时,便让我和他同行,这样家里人也放心。临别时母亲还一再唠叨,外出要小心,碰上小鬼子怎么办?二哥拿起匣子枪笑着对母亲说:“你看,有这个,我们怕什么,我们碰上鬼子就打,打不过就跑,我们地形熟,没关系的,你放心吧。”这是二哥最后一次离别父母。
在他回博山县的路途中,我在莱芜县六区的苗山村留了下来,他则和警卫人员继续前进。分手时他对我说:“我走了,你在新的岗位上要好好工作,多学习。这里距我工作的地区不远,有机会多通信。”
1941年的冬天,我在鲁中区妇联工作时,日本鬼子大举出兵对我鲁中根据地进行扫荡。区党委机关立刻疏散到各地区,我随机关部分人员到了泰山区地委驻地——文字现,后又随泰山区妇联的梁超同志到了博山县。这时博山县委驻东邢家庄(现博山区南博山镇邢家庄),在县委我见到了二哥。这是我们兄妹的最后一次会面,也是令我终生难忘的一次会面。看得出他是在病中,身体十分虚弱,但精神依然很好。当时他正在主持会议,散会后才领我到了他住的房内,关心地问这问那。我焦急地问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他说:“我也说不清,不过不要紧,已经好多了。”我们这次分手都依依不舍。他拿出一件土制的粗羊绒背心说:“你要走了,我没有啥送你,这个你穿上吧。”你记住:“回去后要好好工作,要听党的话,环境再艰苦也要坚持下去,家里有当地政府照顾。”说完示意我可以走了,他站在院内望着我走出了大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二哥的形影和话语总在我眼前和耳边萦绕,我也曾几次去信询问他的病情,但却一直没有接到他的回信。1942年春天,我在新甫县知道了他病逝的消息,我悲痛欲绝。二哥年仅二十五岁,就被病魔夺去了生命。他的去世,使党失去了一个好干部,让母亲失去了一个好儿子。二哥死后,他的遗体由组织上设法送到了离我们村八华里的鱼池村暂时掩埋。日本投降后的1946年秋,村里的乡亲们在博山县委和组织上的支持下,重新将二哥的遗骨葬在了老家边王许。
就这样,他默默地伴随着自己热爱的家乡和父老乡亲,长眠于地下。全国解放后,我每次有机会回家,都会到他的坟前看看,以此来寄托我的哀思。
人物简介:
边首之,又名边振魁、边利鳌,1917年出生于山东省莱芜县寨里区边王许村。1957年11月组织参加香山抗日游击队;1938年2月参加八路军山东纵队第四支队,8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战期间历任博山县委组织部长、博(山)莱(芜)蒙(阴)三县边区联防办事处副主任、博山县县委书记等职。1942年1月因病去世,年仅25岁。
边玉莲,边首之妹妹,1924年出生,抗战时期在莱芜县六区妇联、鲁中区妇联等单位工作。为国资委系统机械部离退休干部局离休干部。
局离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