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转瞬之间过去,回忆战争年代的一些片断,总是意犹未尽,感慨万分。战争是残酷的,但战士们的热情仍然是高涨的,有悲伤、有痛苦,也有快乐和喜悦,因为大家都在心里存着一份希望,一份对全民族得到解放的期许,一份对未来新生活的向往。
一昼夜打四仗
1942年初冬的一个夜晚,寒风细雨,我们二营四连的战士们正在杨峪村集合待命。身着单衣的战士们正急切地等待着发放新棉衣。终于,连里派去的人从营部将棉衣取了回来。其实所谓的新的“棉衣”不过是些“半成品”——一些还没有连到一起的棉片子,即使这样,也不能满足人手一件。战士们你推我让,最后由各班党小组决定发给战士中的体弱者。棉衣片子是发下去了,领到的战士们反倒为了难,怎样把这些片子连成夹衣呢?战士们想方设法从附近找来一些线绳和布条,有的先将两块袄袖子缝好,袖子的上面缝上个布条鼻子,也有的无法把袖子连上,就先把上衣用布条串在一起,穿在身上,露出两只胳膊,象穿上一件背心。忙了半天,棉衣片子总算穿在了身上,这就是我们的冬装。指导员对大家说:“同志们,就是这棉衣片子也来之不易啊!敌人多次残酷扫荡,老百姓们连饭都吃不饱,还要利用敌人扫荡的空隙纺线织布;军工厂的同志们自己都还没有棉衣穿,却要在山洞里把衣片剪裁好,然后通过敌人的封锁线送到我们的手中,这都是后方同志对我们前方的支援,是政府和人民对子弟兵的关怀和爱护啊!”战士们听了这番话,纷纷表示,一定要多打胜仗,报答老百姓的恩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突然,村西南的磨石峪和桃园方向响起了枪声,而且越来越急。这时,营部通讯员跑来传达营部命令:全营马上到杨峪村北场院集合。颜庄和莱芜城的敌人欲包围我团,一营已与颜庄方面的敌人打了起来。战士们立即赶到集合地点,二营的王营长简要向各连下达了命令:“六连为营的前卫,五连跟六连前进,随后是营部四连和机炮连。部队要沿响水湾的西山岭向北,直奔南文字现,战士们一律持枪前进,要肃静,遇敌后变为横队,五连、六连要猛冲猛打,刺刀要见红!”战斗动员刚结束,各连就紧急行动起来,我们四连是营的预备队,集合的地点是在常庄的北山。我营沿着响水湾的西山岭刚到南文字现就遇到了从北古德范来的泰山专署和区中队,他们说苗山一带也发现了敌人。团领导与专员赵笃生商议后决定,由区中队在北文字现以西侦察掩护,专署的同志先向常庄北山转移,五连、六连从常庄北山脚下直插向周家庄淄河西岸一带抢修工事,四连仍作为营的预备队:这时,天刚蒙蒙亮,我营按上级指示向周家庄行进。部队到达指定位置后,抢占了制高点,即开始修筑工事。上午十一时,东路由博山向西对我们进行包围的日军前卫部队到达下周家庄,西部的敌人有一定抗击,五、六连与敌人展开了激烈战斗。敌人第一次冲到淄河对岸即被我军击退,我们五、六连也趁机转移到上周家庄西北的山岭设伏,日军很快越过淄河顺大路向西冲进,这时五连、六连和机炮连在北山上用猛烈的火力阻击敌人;四连则在常庄北山腰的玉皇庙附近迎击日军。上午十二时左右,日军向我四连发起猛攻,四连进行了顽强的抵抗,敌人的几次冲锋均被打退了。我们发现冲锋的人数并不多,原来他们是在掩护向常庄去的敌人。于是,我们四连也趁机撤出阵地,转上常庄北山原地待命,监视敌情。
黄昏时,我团一营撤到啬泉和南山峪,泰山专署的同志们也在此休息。六连在老姑峪,营部和四连、机炮连住在西沙井,五连在南沙井,这里离石马的敌人有10余里,距北沙井北山敌人仅3华里。我们四连连部就设在我的大姑家。我来不及和大姑寒暄,村长、妇联主任和民兵队长就来了,他们见战士们又饿又累,就布置乡亲们送来了大批煎饼、地瓜、窝头,还有香椿咸菜和花生豆等,饿了一天多的战士们总算吃了一顿饱饭。饭后,姑姑对我说,他的两个儿子都参了军,问我是否见过他们。我说只听说过,但没有见到。姑姑自言自语地说,他们也准和你们一样,穿着露着膀子的衣服,绑着漏底的鞋。看见大姑的眼圈都红了,我赶紧对她说:“大姑,您别担心,我们在部队上虽然苦了点,可我们要是怕苦怕死怎么能打败鬼子呢?再说,老百姓对我们这么好,有了你们的支持,我们一定能够打胜仗!”话音刚落,两个嫂子抱着棉衣棉裤进了屋,她们说:“这都是你大姑给你的,穿暖了,好打鬼子!”这时村干部和妇联主任也抱来了一些棉衣和鞋子送给部队,我们都婉言谢绝了。因为我们知道,经过鬼子的数次扫荡,乡亲们的生活已经十分困难,我们不能再给他们增添负担了。
晚上八点,部队集合后继续向东转移。大路两旁的老百姓依依不舍地送我们上路。许多乡亲往战士们的口袋里装鸡蛋、花生、柿子饼,还有的装针线,战士们流着眼泪说:“乡亲们对我们真是恩重如山啊!”
部队沿南沙井的山脚向东快速挺进到盆泉南山口的山神庙,短暂休息后又继续向刘家台村东进,我的故乡青杨杭村就要到了。远远望去,一片浓烟火海,我看到自己的家已是残垣断壁。这时,藏在桥下的侄子马生宙跑了出来,他见到我连忙说,这不是二叔吗?你们为什么不早点来?今天上午我们村的房子都被日本人烧光了,你还不快回家去看看?拉着他的手,我半天没说出话来。是啊,从家里跑出来当兵至今我还从未看过父母,探过家呢!现在大火一片,父母兄弟都在哪里?……可是,作为军人,部队有紧急任务,我怎么能只为自己的家留下来呢?我拉着侄子的手说:“部队还要往前赶,你替我看看我的父母吧!等到打完了鬼子我一定回来!”告别了侄子,我很快赶上了部队。
部队刚到下庄,雨越下越大了,到达下小峰,已是倾盆大雨了,战士们没有雨具,穿的又单薄,个个淋得直发抖。我们在雨中休息了10余分钟,准备经过下池向八宝山一带转移,谁知四连刚到下池,伪军早已在此构筑据点,四周高大坚固的碉堡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团里命令四连先包围碉堡,做好进攻的准备。我率七班破坏掉敌前沿的铁丝网后直插向西北部的碉堡下,其余班排绕到敌据点的东南面。战斗迅即展开,我们集中火力射出一排排子弹,并向敌碉堡的枪眼里投掷手榴弹。这时北山的敌人突然向我们连续射击,造成我们腹背受敌。战斗到了白热化程度,敌我双方均有损失。我身旁的一个大个子忽然“呀”的一声倒了下去,我一看,他的身上和脚上都受了重伤。来不及多想,我背起他就往后边走。由于我个头较小,背着他十分吃力,走一段路后就实在挪不动步了。为了救他,我将伤员的两腿跨在我后背上,头部朝后,趴在我的身上,用他的两只手做支撑,向前爬行着。正在泥水中爬行时,突然听到“啪达”一声,意识到是手榴弹落地的声音,我立即紧贴在泥水中,就听身旁“轰”的一声巨响,大个子头部中弹,当场牺牲。我被气浪掀了几个筋头,也受了轻伤。我咬着牙爬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将战友的遗体背到村西面的一个土坎下,这时我身上的血水和泥水已连成一片。土坎周围已集中了许多伤亡人员,由于时间紧迫,上级决定将牺牲的烈士们就地掩埋。
由于我们的任务主要是将敌人包围,以使部队安全转移,目的并非消灭据点敌人。因此,受阻后我们即刻回转到杨峪休息。已经是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战士们饿得肚子咕咕直叫,连里赶紧支好大锅,为战士们烧水做饭。就在这时,又接到民兵报告,杨峪西南平顶山的区中队与蒙阴的反动会门展开了拼杀,营里命令我连火速赶往平顶山增援。我们来不及吃饭,又跑步到达那里投入战斗。反动会门见势不妙,拔腿就跑,我们往南一路追杀,一直打到五老峪,直打得反动会门落荒而逃,死伤数人。短短一昼夜,部队连续打了4仗,行程上百里,大家饿着肚子,穿着棉衣片子,真可谓是人困马乏,但却没有一人有怨言。相反,只要战斗一打响,战士们就奋不顾身,一往无前,充满了必胜信心和大无畏的英雄气概。
在战火中扫盲
1942年前后,我在鲁中八路军四支队二营六连任青年干事。全连70%以上是文盲和半文盲,具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不满20人。由于文盲太多,给部队发展和建设带来很多困难。比如,有一次,一个战士碰坏了一户老乡家里的饭碗,当时这家老乡正好不在村里,没法交代清楚。于是,这个不会写字的战士只好画一只碗,连同钱一起放在桌子上。后来部队又回到这个村来驻防,这个老乡拿着画和钱找到连部说,我的帽子没有丢,决不能要你们留下的钱,原来是这个不会写字的战士把碗画得像帽子,闹出了这场笑话。
没有文化的后果不仅仅是如此,有时甚至会给战斗行动直接带来麻烦。连长王纪武在扫盲动员会上列举了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件事。一次,他所带的一个分队,在战斗中被敌人四下包围,因无人识字不能写信求援,便找到一块卷烟纸,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圈圈,圈里面写了个“八”字(八路军的意思).圈外画了若干个小黑点,意思是部队被敌人包围了。最后又在卜面按了一个手印,代表他的名字。一个战士拼死冲出包围,把“信”交给了L级首长:在这个战士的帮助下,首长好歹弄明白了画的意思,使这个分队得到了救援。这件事情对每个战士都触动很大,看来没有文化还真是很麻烦的事。
扫盲运动开始后,部队上上下下均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战士们对于学习文化真是如饥似渴。不论在战斗的空闲,还是敌人“扫荡”的间隙,他们只要弄到一本书,不论新旧,难易如何,就赶紧捧在手中,如获至宝:1941年至1942年,是抗日战争极其艰苦的年代,日寇对根据地疯狂进行“蚕食”、“扫荡”和“铁壁合围”,叫嚷要困死饿死八路军。在沂蒙山区,我们吃粮难、穿衣难,学文化则更是难-卜加难:尽管如此,我们并没有被困难所吓倒?学习时没有笔用,我们就从战场上拣来子弹头,细细地磨出笔尖,再用一些弹壳做成笔杆,套在磨好的笔尖E面,虽然沉些、笨些,使用起来又硬又涩,但总算有“钢笔”了。没有墨水,就用锅灰加水代替。当时最为缺乏的是纸张。纸的来源,一个是靠积攒手头的破书旧纸;一个是靠打据点和在战场上缴获敌人的一些零星纸张、印刷品等:我们把这些新旧不一的纸张订成小本子,每个小本子正反两面都要使用,写满小字再写大字:有时为了省纸,就在地面上用木棒练字,或在大石头块上用带颜色的小石头、砖瓦片练字。冬季里甚至还要拣些树叶子写写画画。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我们始终没有向困难低头。战友们说得好:“鬼子搞封锁、炸村庄,但他们炸不完山,搬不走地,有山有地就有我们学习的地方。”
为争取早日摘掉文盲帽子,党支部及时制订学习计划,总结和表扬学习中的先进分子。连里根据战士的不同文化水平,分别编成若干学习小组,每个小组配有一两名文化程度较高的同志担任正副组长。所有组长先在一起集训,然后回到各组分头包干,定期进行测验,公布学习成绩,最后由战士们评出先进分子予以表扬,个别成绩优秀者,由上级给予适当奖励。这期间,我们鲁中部队还推广了拼音字母,战士们学习的劲头更高了。尤其许多新人伍的战士,由于掌握了拼音字母,在扫盲过程中很快便跟上了队。
环境苦,条件差,更加促使战士们努力学习,珍惜时间,并且越学越活,做到了学以致用。如战士们刚刚学完“胜利”一词,夜晚值班的时候,就把当晚的口令定为“胜利”,这样既巩固了学习内容,又把学习到的东西派上了用场。学到一个“军”字,就把它和一些带“军”字的词联系起来,如“军队”、“军人”、“军旗”、“军号”、“军纪”、“军威”、“集团军”等等,这样四面开花,便于理解和记忆,也为造句打下了基础。
经过三年的艰苦努力,我们全连终于摘掉了文盲帽子。这些来自农村山区的战士,有的一天学也没有上过,当时却能达到小学三至五年级的水平,能看一些书,可写简单家信了。有些文化学习进步快的战士达到了初中文化水平。他们一批批成长、进步,被提干使用,成为部队建设发展的骨干。
莱芜战役亲历
1947年2月,蒋介石在全面内战节节受挫的情况下,转而对我山东解放区发动了重点进攻。
蒋介石派陈诚率8个整编师20多个旅,共30万人马,从南线兵分三路向我临沂城杀来。从北面派第二绥靖区副司令李仙洲率3个军9个师从胶济路自博山、明水南下,向我莱芜、蒙阴解放区进犯。妄图从南北两面夹击我军,扭转颓败的战局。
当时我华东野战军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必须快速集中优势兵力,抓住战机。于是,在陈毅、粟裕的指挥下,主动放弃了临沂城,敌人一时不知我大军去向。
1947年2月中旬的一个夜晚,我鲁中警备团奉命由博山的刘家台、邢家庄快速赶到莱芜城东南方向的辛庄。在此,对国民党南下之敌,进行了一夜的阻击战,天刚亮时将阵地移交兄弟部队驻防。我团又奉命迅速转移到莱芜城西北的茶叶口,构筑工事,以阻击自章丘南进之敌。后因被敌机侦察获知,因而未能实现阻敌之目的。此时,我二营又接到团部命令,火速赶到莱芜城东北部与博山接壤的桃花泉一带,摧毁敌人设在此地的一个后方供应站,切断敌军的主要运输线。
战士们虽然极度疲劳,但一听到要打仗的消息,情绪立刻高涨起来。又是一次急行军,我营赶到桃花泉西北部莱芜七区的法山隐蔽起来。战斗前夕,少数营连干部换上便衣,悄悄地爬上了逯家岭,在山顶,用望远镜能够清楚地看到山下敌人的运输车象一条蜿蜒的长蛇在山路上爬行着,待运的粮食象小山一样在村外堆积着。
夜幕降临,在营长王应锡的率领下,战士们与100多名民工悄无声息地快速爬上顶峰。二月的高山北面积雪未化,寒风凛冽,战士们的手冻的发抖,握着枪的手粘在枪管上,但战士们咬紧牙关,默不作声。在山峰的北面稍事休息,营长下达了战斗命令,由五连派一个排抢占桃花泉村东的制高点,截住敌人的退路,二、三排迂回到村南;六连从村西包围敌人,按预定时间统一动作对桃花泉护粮保安队进行分割包围。
半夜12点,部队刚接近村沿,便被敌哨兵发现,敌兵连打数枪逃窜进村。战士们紧随其后冲进村,敌人有的喝酒猜拳、有的赌钱,被我们的突然出现惊得目瞪口呆,20多名敌人糊里糊涂便做了俘虏,另外机灵一点的逃走了一部分,我营无一人伤亡。此一战,缴获了大批面粉,捣毁了敌人的供应站。附近村民获知我军胜利的消息,纷纷赶来祝贺。战士们将面粉分给老乡,返回了莱芜城西北的东土屋一带。
此时,我华东野战军已全部赶到,将李仙洲部分割包围,敌五万之众已成瓮中之鳖。南进无路,后退无门。摆在敌人面前的只有与我军决一死战这一条路。
我鲁中警备团的任务是与兄弟部队一起在东土屋东北部的狂山、龙门石、野槐岭一线阻击敌人,达到截住其退路,以求全歼之战斗目标。2月20日晚,莱芜战役打响,自博山南下的敌七十七师,首先被我军歼灭,从而切断了敌返回博山的道路。2月21日,我军又相继歼灭了驻守口镇的敌三十六师,切断了李仙洲部逃往济南的后路。驻守莱芜城的敌人被我大军铁桶般地围在里面。敌第二绥靖区司令王耀武察觉到战局的发展对其极为不利,急命李仙洲部火速向济南靠拢。李仙洲集中全部人马和火力,拼命想突出重围。我团防守的口镇北山一带,是章丘、莱芜唯一的一条公路。王耀武派出大批飞机与地面炮火配合,狂轰滥炸。十多里长的防御阵地山石翻动,烟雾冲天,弹坑连片。逃敌在飞机、大炮的轰炸下,发起了人海战术,一波一波地连续冲锋,均被我英勇的将士击退。眼见突围无望,又转向我连防守的东土屋扑来,企图在西北方向杀出一条血路。我连阵地前面是南北流向的官水河,我们借河西岸的土石坝作为掩体。眼见上千的敌人黑压压地爬上对面的东山,不免担忧起来。敌人十余倍于我,能不能守得住,心里直打鼓,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必须坚决完成这一艰巨任务。全连战士子弹上膛,严阵以待,对面敌人已向我阵地冲来,我一声令下,全连的轻重武器,一起怒吼起来,子弹象狂风骤雨般扫射敌群。当时有些入伍新兵,尚不会使用机枪,为了多消灭敌人,我一人用两挺轻机枪,每挺机枪配有一个预备枪管,一挺机枪打红了,换另一挺机枪接着打,一个枪管打红了马上换上另一个枪管,旁边有五六个同志帮助压子弹。看到敌人成片地在枪口前倒下,战士们越打越勇,敌人伤亡惨重,慌乱地转头向回跑,此时我对面阻击部队又象猛虎般压下来,敌人彻底崩溃。经过最后几小时的激战,李仙洲的5万多人全部被歼,李仙洲本人也成了俘虏。事后一个被俘的敌军官感慨万千地说:就是捉5万只鸭子也得费很大功夫啊,何况是5万军队,真是兵败如山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