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浪花文艺社
北京人有句话,“动真格的”。这话的用场很广泛,若干凶暴、邪恶的场合都用得上。可我用这句话的意思是,上小学,我没有动真格的;上初中,我也没有动真格的;上高中了,我才动了真格的。换句话说,这时候不动点真格的,也不中了,即所谓“形势所迫”。
什么形势所迫呢?有外的,也有内的。也就是说,有环境上的,有自身的。1931年暑假,父亲死了。假如暂时游离开儒家的“孝”道,那么,父亲的死是替我们这个贫民窟中的家庭卸掉了一个包袱。我住校了,家中只有母亲和两个姐姐。她们又换到一家叫英美烟草公司做工,将轮带上的烟卷装进小包,或者将轮带上的小包装成大包。年底发个双薪。她们搬到胶东路二楼的一间租房里,显得比以前整洁得多了。可是我也是十五六岁的半大人了,我也懂得该想一想啦。父亲死后,派出所将户口板上的家主改成我的名字。家主,家主,我主了个什么呢?家庭的负担全在姐姐身上,她们晚婚对她们自己是一种牺牲。我无论如何要锻炼本事,早日把奉养老娘的责任承担过来。初中毕业时,父亲的意思是叫我到报馆排字房中学个排字工人,母亲坚决反对。看起来,母亲想“放长线,钓大鱼”,可我究竟会是多么大的一条鱼呢?
就我自身来说,初中混混还可以勉强混过去,高中再混怕是混不过去了。科学有连续性:第一个环节没弄好,第二个环节就失灵;第二个环节失灵,到第三个环节上就更糟糕——这个我懂得。初中毕业数学45分,这说明小代数、平面几何没有学好;那么进高中怎么学大代数、解析几何呢?于是,我下决心追补。
追补数学的事,容我在下节中详述。这里还需穿插另一桩事,即了结一桩新文艺社团的公案。
原来在初三年级时,我曾组织过一个新文艺团体,取名“浪花文艺社”。社员七人,丁原颐、王心正、丁蕙田、朱启明、赵君颖、王贻官和我。人家叫我们“浪花七君子”。我们在《胶济日报》上每周出半版文艺专版,有新诗、散文、杂文、短小说和短译文。这个刊物办了半年多,平平稳稳,虽也没有多少人夸奖,但也没见谁挑过什么岔子。可是突然的事发生了。我们浪花社的顾问、国文老师孙绍梁把我叫去了,问丁原颐开学报到了没有。我说还没有。孙老师说:“铁路党部要抓他,赶快设法通知他,叫他回日照老家躲藏一阵为好。”我们赶快到小港小火轮码头,果然丁从小火轮上下来,我们通知他转移了。但风声一天比一天大,浪花社分裂了:王贻官在校内贴告示声明退出;丁蕙田在报上登广告,声明“年幼无知”、“误入歧途”;朱启明因眼底有黑痣一颗,回济南动手术去了。“七君子”剩了三个,我们夜夜躺在四方铁中宿舍二楼的双架床上,遥看从市内开来汽车的灯光:听候被捕。白天,同学们侧目而视,小声说我们是共产党。我们咬住牙,熬过半个学期,竟然风平浪静,安然无事。
50年后的80年代,有青岛铁路局党委组织部和宣传部的人为党史资料来向我调查,才告知我,孙绍梁老师和丁原颐同学当时确是中共地下党员。国民党那次的情报还是相当准确的,可能是地下工作中出了叛徒。
2.对数学的追补
“追补”这件事,我一辈子经常思考。这个方法,我一辈子经常使用。为什么?答案很简单:根底薄。而这个“根底薄”,指的方面很多,如数理根底薄,外语根底薄,汉语文字学根底薄,经学根底薄,哲学基础根底薄,等等。当然,所谓“薄”,也是相对而言。不少人比我们还薄,但这些人已不在学术界活动了,没有追补的必要。我呢,一辈子总在这块水潭里游泳,摸不透水底下那是不行的。
“薄”的对立面是“厚”。怎样算“厚”?比如说,郭沫若少年时代在乐山,先秦诸子和四书五经已经读熟;而童书业,你拿《左传》提一段头,他就会哇啦哇啦背出来,不许有错的。这是什么?这就叫根底厚。再打一个也许比拟不伦的比方,你到一个大院找一个朋友,你只知道他住在大院,其余不清楚,那你就麻烦了,“这里有×××吗?”“对不起。”一个开始做学问的人,很多精神都花在这方面去了,古人叫做“困学”。可是,这个大院的居民委员会和民警办公室就不同了,“有个×××吗?”“噢,在×栋×门×楼。”这是专家,他们对于这个大院来说,叫做根底雄厚。难道我们在我们所处理的学术部门和课题范围内,就不能达到居民委员会和民警办公室的水平吗?回答是,一开始不能,最终慢慢接近。“人定胜天”,由根底浅薄到根底雄厚,是一个人为争取的过程,这就是我一生不断执行“追补”的思想根源。
我在初中阶段,数理功课极差。这原因很多,家庭生活极度贫穷、碌乱,是一个因素;个人头脑还没有发展到理性应有的幅度,是又一个因素。那时的景况是很狼狈的,老师要缴算草,而自己不会,就去巴结数学好的同学,他算毕了借我抄抄。而老师也很机灵,立刻指出你是抄的某某的,因为他演算错了的你也跟着错了。有时,老师又提四个学生到黑板上来演算,人家都演算好下去了,只我站在那里,老师不叫下去也不敢下去,这叫“站堂”,是一种示众。初中三年就是这么狼狈度过的。
现在,人已十五六岁了,父亲已经死了,派出所把我派成家主了,三年过后不考大学则已,考大学是要考数理的,怎么办?“形势逼人”,“逼上梁山”,这追补的决心是逼出来的。这时母亲和姐姐扶柩回籍尚未回到青岛,我突然跑到中山路劈柴院门洞里一次买了十本很厚的数学练习簿,下决心把小代数、平面几何、大代数、解析几何“一锅下”。别人晚自习大约最多算30道题,我至少要算90道题,算不完不睡觉。遇到难题,请教班上的数学尖子,再不然去找老师。这样坚持不到一年,“立竿见影”,我的数学分数上升到90分以上,有时考100分。
这虽是件小事,但对我一生作用很大。我的毅力,经过这次考验,使我信得过了。我偷偷地想,曾祖父在云南坚持12年,我追补数理化才不到3年,算什么呢?!村里人说,曾祖父考秀才回来,他一位叔父说“报子插上又拔出来啦”。等从云南坚持12年回乡,又遇上那位叔父,我曾祖父说“这一回再也拔不出来了”。我也对自己说,我这一辈子再不借抄人家的算草,再不在黑板前“站堂”了。
就从业务本身说,给我的体会也很深。在初等数学范围内,数是常数,点是点,线是线,面是面,体是体,这都在形式逻辑范畴之内。可是一进高等数学,数可以是常数,也可以是变数;点可以运动,它的运动就形成轨迹,可以成为直线,也可以成为曲线;并且这些都能用高等数学加以计算。后来我想,这不就是大自然中的辩证法吗?而从演算实践中学来的辩证法,要比从政治课本中学来的辩证法更加叫人信服。
这个“追补”,自从追补数学有效以后,我在一生中不断推广使用。举两个例子。
追补法文。我的英文不算多么好,但还够用。法文只在大学三年级时按规定必修。教师是一位未婚的mademoiselle(小姐),当时我参与“一二·九”运动,校外活动多,有时来不及上课。后来又去上,她就用英语说:“我当你死了呢,你还活着来上课呀。”我认为是一种侮辱。老师可以训诲学生,但不能侮辱学生。我耽误功课不对,但是为了救国,又不是逛八大胡同去了。一怒之下,我到注册课把法语停修了。“文化大革命”后期,我被军工宣队动员退职(实际是被清洗),在贵州女儿家闲居两年,就决意追补法语。两年过去了,虽然口语不会多好(因为法语中有连读liaison),但阅读力进步较大,我在原订阅的英文《北京周报》之外,又加订一份法文的,先读法文版,再拿英文版对照,发现阅读力误差不大。
另一个例子,是追补“十三经”。前面我说过,我的旧学根底只不过《孟子》七篇中的五篇,可怜得很。可是谁会晓得,自己后来自愿投身到史学方面来了。开始先搞明、清,后来转治北朝,最后竞到先秦段上。先秦历史岂是胡乱弄得的吗?以陈寅恪之渊博,尚且说“寅恪平生不敢读先秦、两汉之书”,而况我乎?!但世界上的事,本来就是各走各的路。我决心追补“十三经”。“十三经”的重要性也是不齐的。我按轻重分先后。首先是《周易》、<尚书》、《诗》,其次是《礼记》和《周礼>,再其次是《春秋》和“三传”。每种典籍弄起来也分先后,先独立地搞“白文”,因为独立地搞“白文”,是求其不受“注”、“疏”的影响;然后搞“注”、“疏”,把自己独立弄不明白的,借“注”、“疏”弄明白,同时,必须随时警惕会被“注”、“疏”引到烂泥塘里去;最后拿《皇清经解》来找补找补——这个“追补”,就是这样地在完成着。需要添加说,这个工程比较起追补代数、几何的工程来,其工作量要大得多了。不过又需添加说,追补数学只是高二、高三年级间的事,追补先秦根底则是绵亘于50岁至70岁之间二十余年间的事。当然,之所以有勇气追补“十三经”,其动力和耐力,还是从追补代数、几何那里来的。
3.翻 译
我从16岁开始到24岁转入史学研究,这八年中主要以翻译为自己的业余事业。为什么选择了翻译呢?当时在高中阶段,自己是这样想的:老师们说,我的国文学得可以,我的英文学得也可以,二者接合起来,不就是翻译吗?搞翻译,既可以考验一个人对外语作品理解的准确度、深度和精度,又可以锻炼一个人中文的表达能力。此外,借翻译,一个人还可以通晓若干异邦异国人们的心灵和才智。
记得我译的第一篇是华兹华斯( W. Wordsworth)的一首诗《我们是七个》。这诗写一个淳朴的乡间女孩,她不懂得死,把死了的和活着的一样看待。她有六个兄弟姐妹,连她七个,可是两个死了,两个迁徙了,家里只剩三个了,她却一直犟着说还是七个。这首诗我先用白话诗译过一遍,又试验着用旧体五言古诗译过一遍。我连这个诗题都爱。直到晚年,我还在心里设计着要写一部以此诗题为名的长篇小说呢。
翻译诱导着人去寻觅翻译的素材,这样就不知不觉多读许多书。记得最早的两本:一本是《王尔德童话集》,另一本是毛德夫妇译的托尔斯泰的《二十三篇故事》。我一辈子爱这两本书。其中有些篇章如《夜莺与玫瑰》、《小汉斯的故事》(即《忠诚的朋友》)、《一个人需要多少地?》、《上帝看到了真实,但仍须等待》,我几乎终生诵读不厌。
为了使有关“翻译”的内容叙述得圆满,我不得不暂时摆脱“高中”的年代框框,提前地涉及一点大学里的情况。那座大学的图书馆里有一间极大的西文阅览室,它的一端是期刊室。外国杂志,琳琅满目。期刊室的主任,是一位自学成材的作家——毕树棠先生,他允许借给我我所需要的合订本。这样,我的翻译素材的来源就拓宽了若干倍。记得我经常借阅的,有《莫斯科新闻报》、美国<新群众》、英国《伦敦水星》以及《斯洛文尼亚评论》等。第三国际的《国际文学》,图书馆按校务会的意旨不订。我只好到城里喜雀胡同白俄教授柏烈伟家中去买。随着翻译素材的拓展,我的译文量较高中时大大增加,我感到自己对外文的理解较前精细并精致化了,也感到自己的中文表达能力也较前伶俐得多了。译出来的东西,投寄到《大公报》、《益世报》、《国闻周报》、《时事类编》去,发表后还可得到不能算少的稿酬,这对于我这穷学生来说,实在是不无小补。我的这些译文发表时,多用“冯夷”这个笔名。
回想起来,高中阶段的大事就是如上叙述的三件。一、结束了“浪花文艺社”,懂得了政治会对它所不喜欢的东西加以迫害;二、从对代数、几何两门功课的追补中,开启了个人一生对根底薄处进行不懈追补的极好,并且极有益的经验和实践;三、开始了译述生活,并且对之津津有味。
但是,还该有点别的。我的意思是说,旅游。这对一个少年的身心也是有很大益处的。初中毕业时,由学校发起、由老师领导,我们乘坐胶济火车到省会济南做了一次旅游,欣赏了“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大明湖风光。又一次,由青岛市长沈鸿烈的邀请,临届高中入学生乘坐“海琛”号军舰到崂山旅游,观览了下清官、上清官和华岩寺,亲眼见到了那棵叫做“绛雪”的耐冬。一转眼,三年过去了,我们面对会考。所谓会考,意思是不让一个学校自己主办毕业考试,要由市教育局总办,市中、铁中、礼贤、圣功、文德等校用统一试题集中考试。考试结果,在铁中内部我仍考第七名,在全市范围近三百人中我考第十三名。当时天津大陆银行给发奖金,十名以内奖给大洋20元,二十名以内奖给10元。在我那个家庭里,十个大洋是罕见的。当时毕业同学发起聚餐一次并摄影,要缴将近两块半。我以5元到亨得利配近视镜一副。剩下的钱,全缴给母亲了。我一生戴眼镜,盖自此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