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抗战(二)

景芝东村de 发表于2020-01-08 19:16:11

1.延安道上

  我们五个人,三男两女,打着绑腿,系着皮带,背着各自的小行李卷,辞别横(斜)沟的乡民,向延安进发,这一程走了十天。这中间有个缘故,两个女同志在三角地带的突围中消耗太大,有下部流血现象,所以我们有意把进度放慢。

    从东北向西南方向走,要过三条河的流域,一是无定河,二是清涧河,三是延河。无定河在历史上是有名的了,“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河边上,坐落着绥德城。绥德城也是有名的,“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传说这是指吕布和貂蝉。这里是专署所在地,地委书记兼专员刘澜涛,我们后来在电视上看到他已经很老了,那年他可是个中青年模样,记得他睡觉的地方是一张铁架床架在土炕上,高高的。他批评我们擅离火线是怕死,是“武装逃难”。我们虽然心里不服(明明是组织决定嘛),也只好听着。他写两封介绍信,介绍两个党员上抗大,三个非党员上陕北公学。

    陕北这地方是没有什么景点的,只一路听到山鸡叫,叫的调门挺急躁的。据说,关中土地分散,陕北土地集中,过去的土地差不多集中到两家:艾家和杜家,仿佛从李自成时候就是如此。这里据说有22个县,再穿插一些镇店,如义和镇、瓦窑堡、甘谷驿等。第八天上我们宿甘谷驿,第九天上宿刘万家庄,鲁艺部分学员驻在这个村里,听到有河东来的,都围过来问长问短,带着羡慕的口气说,你们已接触过敌人而我们还在学习。第十天上,我们到了延安,凭介绍信在招待所里住下。

  说到延安,后来人们一直叫它“圣地”。正如毛泽东说美帝是纸老虎又是铁老虎,最终是纸老虎一样,圣地有它“圣”的一面,也有不一定怎么“圣”的一面,最终还是不愧为“圣”地。“圣”在哪里?我的答案是,革命的、抗日的理想主义,百折不回,就凭这一点,它“圣”。当时全国都呼喊抗日,但有假的,有半真半假的,只有这里的声音是最真诚的,最高亢的,最打动人心的。不然,为什么南洋华侨不远万里往陕北奔呢?

    我常常这样回过头来想:一个人参加革命,参加一场战争,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一件简简单单的事呀。当然,一些少年头脑一热,就参加了什么什么,这样的事也是有的。但慢慢地,他的头脑就复杂化、深刻化起来,觉察到他承担了的是一桩非常严肃、非常沉重的事情。特别是女同志,像一些四川女孩参加红四方面军,后来成了西路军,在河西遭受马步芳野蛮军队的刀砍、奸污、活埋,这些后果在最初参加时像捻麻线一样,线头早就捻到里头去了。理想主义和牺牲绞到一块,其所以伟大就在这里;其所以“圣”,道理就在这里。

    我为什么说有不怎么“圣”的一面呢?因为有两桩大事,当我们到达延安的时候,一桩正在收尾,一桩正在开头。

    收尾的是张国焘的事。如何评价张国焘,我不想牵涉,其实我也不懂。他在川康地带企图另立中央,这也不能说是“对”。但他究竟是到了延安了,一、四方面军总是会师了,可是“后账”却算不完,什么“积极分子”脱下草鞋打张的耳光的事也有了,把许世友这样耿直的军官判了刑的事也有了。团结是两方面的事,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正在开头的事,是“反托”。我们是1938年3月中旬到延安的,听人们讲,1937年12月有一架苏联飞机降落在东郊机场,从机上下来了王明和康生。

    康生是我的小同乡。我外祖家在诸城城里,康生的张家也在诸城城里。诸城在传统上是出大地主大官僚的地方,康生从这个传统里长大出来,又到苏联去披上了第三国际的辉煌的外衣,然后回到延安,就合情合理地成了“无产阶级”的酷吏和谗佞。我们到延安时,这些才刚刚开始,几年之后,  就发展到整风运动和抢救运动了。当时在个别几个机关的大院里,已经可以看到“肃托”的大字报,其中已经有了“把埋藏在我们身边的敌人统统挖出来”这样的字句。于是我私下里对妻说:“我们不宜于在延安长期待下去。你知道,我基本上是一个懦弱的人,一个不富于勇敢气质的人。碰见斗争,我不是凑上去,而是躲在一边。虽然我对政治不是一点也不感兴趣的,但最终还应当是一个文化人,而不是什么政治家。我们已经信仰了马克思主义,这一点是不变的,像封建社会的女人嫁了丈夫一样,‘妾心古井水,。但我们不一定在这么集中的场合里搞,我们可以到松散一点的场合去搞。并且,我是一个先天地具有自由主义气质的人,平生最不喜欢开会、听报告、服从组织分配,等等。像我这样的人,在延安待下去,会有什么好下场呢?”

    我妻同意这些观点。在这里,请容许我再补充一下我自己的一些观点。老革命们经常爱打一个比喻:革命像一列火车,有的人从起点就搭乘了,直到终点。可是有些人是半路在小站上上来的,这无可非议,觉悟有先后,“革命不分先后”嘛。另有一些人,从半路小车站上下车了,这就有议论。在“左”倾思潮占主导的年代里,人们说这些人是“叛徒”,少说也应该叫“变节分子”。我不同意这种观点。我认为,关键要看他出卖不出卖革命。他出卖了,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叛徒”或“变节分子”。假如他并没有出卖,只是“不干啦”,那么革命组织:第一,不应以“叛徒”、“变节分子”的帽子随随便便往他头上扣;第二,“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革命组织也必自有不足之处。况且,革命的终点又在哪里呢?于是我二人便去告知那另外的三位,我们没有“解决组织问题”的紧迫要求,因而没有必要住陕公,我们要经由西安取道去晋南或者晋东南,回“第二战区”。他们没有表态,既未赞成亦未反对。可是钱呢?五个人从离石出来,全是穷光蛋。试想,每月5角钱津贴,会攒下什么钱呢?我从武汉回到临汾,口袋里剩下5块钱中央票,高昭一在“动员宣传团”是有工薪的,她攒下了25块晋钞。这就是我们结婚时的保证金额了。自吴堡出来,五个人的花销全靠高昭一这25块晋钞支付,现在已所剩无几了。恰好我有位青岛胶济铁路中学高一班的同学叫阎世臣(改名阎晨,是“一二·九”学生运动中北师大的头头;当时北大的头头是陆平,清华的头头是姚依林,燕京的头头是黄华),他现在是高双成部队驻延安办事处的主任,主动资助了我们10元。后来,在宜君的饭摊上又巧遇自武汉回延安的陆平。他在临汾曾与我交换过一套衣装,他把八路军全套军装脱给我,我把中山装、人造麂皮夹克脱给他,便利他到武汉做工作。现在又遇见了,他又资助了我们5元。我们就是凭这15块钱旅行到西安的。

    这一路的景点,比北方多了。一过鄜县就是三十里下坡三十里上坡的一条大山涧,老百姓说这是杨六郎把守的三关口,也只好姑妄听之,因为“三关口”太多了,豫南有,晋北有,旧察哈尔省北部也有,谁也定不准哪儿是杨六郎把守的。到中部,是民族始祖黄帝的桥山陵墓(这自然是象征),我们由于疲劳也顾不上去瞻仰。到宜君,巧遇上安丘景芝赵家本族人开设的一家“店”,既管住宿也管吃饭。讲论起来,老掌柜还比我矮一辈呢。临别时坚决不收钱,一片乡谊和族谊。离开宜君不到半天路程,在我们眼前便展开三十里红光火艳的桃花,老百姓说这里叫哭泉,是孟姜女哭出来的泉水滋养出来的。我可以说,平生再未见过比这更娇艳的桃花,北平西郊大觉寺的桃花是看过的了,由于地寒,较此犹有逊色。老友王瑶说过,对一个地方,你可能无数次地来,也有可能再也不会来了。对哭泉的三十里桃花我是不可能再来了,但留下的印象很深。路上有不少赶毛驴的老乡,送南方旅客到延安,回程是空的,我们就商量叫高昭一搭乘一段路,我步行着“或前之,或后之”,分道时付一点“脚钱”。第九天,到了三原。这里是商人麇集的地方,旅馆过道里全是浓妆艳抹的妓女。“又回到资本主义了”,我和妻说。第十天一早,我们走上最后一天的途程。从黄土高原的劈缝处,我们居高临下,第一次眺望见“八百里秦川”。

  2.在西安

  西安可不是个简单的地方,它是国民党反共的前沿阵地。街上经常遇见戴桃红色领章在巡逻的宪兵。“双十二”事变中蒋介石是在这里栽了跟头的,他就要在这里振振他的威风。省政府是纯蒋家的了,此外,中央军校第七分校设在这里,中央训练团干四团设在这里,西北青年劳动营设在这里,到延安去的青年有一部分就从草滩渭河渡口糊里糊涂地被“转移”到劳动营去了。街头小摊上摆着《抗战与文化》这样一本刊物,主持人叶青和柳宁以污秽不堪人目的词语在辱骂着共产党。我心里想,像这样的货色才是不折不扣的叛徒、特务,而“不失第三号人物身份”的张国焘,跟这些渣滓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我夫妻先到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把介绍信和“民先”转关系信统统缴了,“民先”西安队部的负责人戴中扆是我大学时物理系的女同学。她说,往日这里住的地方很多,这几天港、澳和南方来的青年特多,实在住不下了,暂时另找个地方住下吧。至于晋南和晋东南方面,写信来要求有文化的青年去做政治工作的部队不止一家,只要双方谈妥,就可以转关系,随他们的人出发,路费由他们出。

    我们只好找一家小店住下,然后来到街上。哎呀西安呀,雪白的面条不带肉的八分、带肉的一角,雪白的馒头,这对我们吃了十个月小米、棒子和高梁的人,真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并且,西安的风味小吃品种也真多,什么醪糟(甜酒)、油拓、白记饼夹肉、粉蒸肉、羊汤泡馍,等等。不过这里不是供给制,样样要钱的,我们哪有这么多钱呢?通过一位“民先”成员的介绍,我在“灾童教养院”找了一份临时工,每天上午给娃娃们带带早操、教教歌,教娃娃们练练大字小字,每月十五元工资。高昭一妇女病加重,不能参加工作,按照中医的建议,到五昧什字的“藻露堂”去买一种“培坤丸”,效果良好,她就这样一直服用下去了。

    在这里,有必要写到我的两位叔叔。他们都是国民党政府的中、高级官吏。五叔是黄河水利委员会的专员、河防处处长,兼山东修防处主任,是简任二级的官员。他少年中过秀才,之后就到北洋系统下做直隶的或者天津的河防小吏,从小到大,一直熬起来,靠资历吃饭。他的生活不免腐朽,吸少量的鸦片,身边有个扬州籍的姨太太,有一辆包车,上下班乘坐。七叔是日本广岛师范留学生,同盟会会员,参加过国共合作的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所以也说得上是国民党的老前辈了。他和张继(溥泉)是好朋友,经张的介绍,邵力子请他担任了几任边远县的县长,因臂部伤残,就在民政厅当一名主任秘书。而民政厅厅长彭昭贤是C.C.派(由陈果夫和陈立夫领导的一个政治派系)的大人物,七叔和他不合,就请病假在家,拿干薪了。他一妻一妾,有女儿,由家乡来的一个老者管理杂务。

    两位叔父算得上是民主,一看打扮就知道我们是八路那方面来的,可他们不盘问我,只按亲属礼仪接待,不加谴责,也不加表扬。有一夜,军警、宪兵进行全市紧急大搜查,指着我问:“他是谁?”“舍侄。”又问:“您是谁?”七叔掏出一张名片,警宪看过敬一个礼,“对不起”,退出去了。这显然就是一种保护了。他们人情世故是懂得很深的,所以不用开口,就数次主动拿出十元或五元,充当我们的零用钱。兼以我在《七月》、《文艺阵地》、《新华日报》上的稿费陆续寄到,所以我们的日常生活也并不十分困难。

    闲下来,夫妻二人就去逛生活书店。这家书店在马坊门,附近南院门还有一家旧书摊,这两处都有不少好书。另有一家开设在中正路、东大街拐角处的小书店,有时有不少外文书,如英国版本的《雾月十八日》、苏联版本的德国作家细格斯的小说和沃尔夫的戏剧等。我设想,这些书是一位自苏联回国、经延安要到重庆去、避免关口盘查的同志卖出来的。我从延安新买到的中国版《列宁主义问题》连书页还未裁开,不就是被宪兵一伸手拿走了吗?

  3.中条山下(一)

  “民先”西安队部戴中扆同学的通知来了,全国总队部的武克仁同志要到晋南督导工作,与他同行的有夏支队(山西夏县人民武装自卫队)的梁副官,他受命接我们去部队。于是我们四人结伴启行,坐火车到陕州(今三门峡),过太阳渡到平陆(历史地理学家史念海就是平陆人)。这里有竹子,挺稀罕的。老话说:“山南日阳,河北日阳”,是有道理的,渭南在华山之阳,平陆在黄河之阳,都产竹子。再从平陆北行,过一座很大的镇。

    张店镇,再北行就到了夏县。再往北就是夏支队的驻扎地——尉(yu)郭镇,支队部、政治部全都住在一座大庙里。人们说:“河南人有钱买炮(枪),山西人有钱盖庙”,信然。我们在晋中、晋北、晋南各地行走,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一座“庙庙”。

    晋南,又是一个新境界。它和晋北、陕北不同,气温较暖,是产麦区,人们不专靠吃小米过日子了,也搀吃麦子,但不舍得吃细白面,吃带麸皮的粗面,蒸馍和擀棋花面。夏天,水果很丰富,林檎很多。林檎,山东叫“花红”,是一种小苹果,不过林檎含铁元素多,咬开过一会儿就出现氧化铁的颜色了。这里也盛产西瓜和柿子,老乡檐下挂着一串串的柿疙瘩。这里的人没有晋北人的粗犷,也没有晋中人的精细狡狯,而比较平易和缓。晋北梆子腔调高亢激昂,晋中梆子比较细致缓和;而晋南这里唱的是“呼”和“乱弹”,尾音拔高,和河北的“老调”有某种相似处。老乡在田野里劳动,一边劳动一边唱道:

    有孤穷、行军,心好焦躁,想起了关、张弟,痛苦号眺。这“焦躁”、“号眺”二字突然拔高,令人感到别有风味。

    在民国年间,这里是反阎区。阎锡山是五台人,“会说五台话,就把洋刀挎”,他部下多起用晋北人和晋中人。于是,以续氏家族为首便形成一股“反阎”派势力,续氏虽是晋北崞县的,但势力多在晋南,如运城的学者景梅九(号称“南章北景”,章指章太炎)也是续派反阎的健将。总之,在晋南这块地方,人们对阎锡山是有一定离心力的,跟孙中山先生倒有一定的接近。

    现在抗战了。日本人打来了,以运城做他们的堡垒。探照灯整夜整夜向四处照耀,这是威慑,也是怯懦。没有必要时,他们龟缩在运城市内;有必要时,就出来骚扰风陵渡、夏县、平陆,杀人放火。有一首歌当时非常流行,其开头几句是,

    张老三,你听着,告诉呀哈你,我本是山底下上来的,

    亲眼(nian)看见的……

    看见的,就是杀人放火。谁保卫老百姓呢?阎军不见影儿了。蒋介石派过来两支部队,云南的老三军和四川刘湘部下的四十七军,军长叫李嘉裕。他们也不是拼命抗战,而是见机行事,有利就打,无利就保全实力。在这样的形势下,夏支队的人们看出了要建立一支真正保家卫国的人民武装的必要。这个见地,是高明的,甚至是伟大的;但这份工作却是艰苦的,十分艰苦的。他们最初收集到的,只是些地方热血青年和四处下来的散兵游勇。要把这两股力量捏到一块儿,这工作可真不容易。

    还有一件事,就是“左”倾盲动主义在这支部队里也非常严重。在我们夫妻参加这支部队前三个月,夏支队第七中队长王毅哉等八人就以“托派”嫌疑在黑夜中突然被包围枪杀。康生带来的风,很快也刮到夏县来了。王毅哉据说是一个办办报写写文章、办办剧团演演戏那样一个在山西小有名气的文化人。八人中有两人是大革命时期的老党员,在盲动的“肃托”中也一同被杀害。1985年11月,夏县县委发出文件,予以平反,将这些人的家属按牺牲军人家属优待,但这已经很可怜了。

    “民主建政”这桩新鲜事物已经出现了。所谓“民主县长”,是指民选,经阎锡山的任命,而阎的任命又是根据“牺盟会”的推荐的,推荐前这些被任命者又都是经中共研究确定了的共产党人,如夏县县长李涛、芮城县长张虎臣等。除王宿人被害外,其余解放后都成了大人物。

    这支部队的政委,就是李涛。李,东北人,东北大学学生,“一二·九”学生运动的头头。支队长王学林,河北人,是从正规军退下来的,微有城府。政治部当时还未正式成立(霍钟秀尚未到任),只有组织、宣传二部。组织部长孙雨亭,宣传部长朱聿修。孙是夏县本地的老革命,后来是云南省的省委副书记。朱是江苏人。支队下辖三个中队,第一中队长万连芝,没有文化,是“二杆子”型的人物。我夫妇二人,就在他连担任正、副指导员,主管文化教育和政治教育,教教识字,帮助战士们写家信,替战士写入党申请书。当时大家同吃、同住,部队游动时我们随着游动,伏击时他们却编个理由叫我们留在第二线管后方勤务。这也许是一种不信赖,但也可能是一种爱护。我们接受了这种安排,第一线送下来伤员,高昭一就和卫生员一起进行护理;第一线传下话来,叫选精干战斗员支援时,我就以代理连长身份选拔了人送上去。这是我一生中担任基层连队首长的唯一经历,想起来心里很熨帖。

    几个月中,我们连队就在这方圆三四十里的地面上转悠着。这些村名,至今依稀记得。计有:大洋村、挪过村、白张村、西董村、西阴村、司马村、禹王城……其中几个村还具有历史意义,如司马村就是司马光的故里;西阴村就是考古学家梁恩永带领考古队发掘仰韶彩陶的村子,为此还出过一本专门的考古报告。当时,我们可没有工夫“发思古之幽情”,二十里外枪炮声正密集地打成一片,临战时发生的事情,往往是人们预料所不及的,必须把每一根神经动员起来才能勉强应付。

    这一带社会秩序很不好。日本人的烧杀就不说了,当时从临汾方向溃散下来的本国散兵游勇为数不少,他们或单身或二三成伙,凭着随身携带的枪支和子弹,就放肆地刁人抢人,甚至强奸妇女。我们夏支队,为了建立我们的声誉,就得着实做两件事,一件是给自己战士做“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教育,第二件是自觉地担负起“保境安民”的任务,对那些确实做了坏事的予以逮捕,甚至处理。想起来很可笑,当时没有法律,无法可依,我们就是法律。记得当时我们处决过三次人,都是组织部长孙雨亭担任像审判官那样的角色,我担任像书记官那样的角色,开群众宣判大会,由受害人当场哭诉,我们宣布罪行记录和判决,立刻拉到附近高粱地里就崩掉了。这样镇压一下,对社会秩序的好转有很大的效果。过境的散兵游勇就要小心一些了。我们还得做间谍工作,派遣间谍到运城市内刺探日本人的动向。个别有成就的间谍连日本宣抚班里的情节都可以侦察出来。另一方面,还要严防从运城市内“皇军”宣抚班派遣出来的间谍,他们主要任务是“策反”,拉拢我们部队中的人动摇叛变,投到他们那边去当“皇协军”,宣传当皇协军一个月发多少大洋、外加许多优惠等等,以瓦解我们。有党籍的侦察员进了城可以找地下组织,所得到的情报的可靠性就更大。有一次,侦察员回来跟我谈:“指导员呀,我碰见你的老同学啦,是个女的,穿一身呢子军装,可姿势啦,听说她是从燕京转到清华的。她的职务是宣抚班班长。说着一口流利的日本话……”今事隔55年,我到底猜不出这个人是谁。我问这个女性的姓名,侦察员说,用的是日本姓名,四个字,最后一个是“子”字。

    日本官兵经受了军国主义的教育,绝大多数是极其凶残的,但也愚蠢。他们的智商没有中国人高,这是其一;其二,他们是初来乍到,对我们的地理、风俗不熟悉,所以瞎闯胡来的情况是有的。举个例子,和国民党军作战我们警惕心就高,相对的对日本人就低得多,日本兵进入村东口了,我们还慢条斯理地坐在村西口饭摊上吃饭的事是经常有的。有一次,运城的敌人声言要打夏县和尉郭镇,坦克、大卡车都开动了,广播说要扫荡尉郭镇上的“共匪”。我们的支队部和政治部自然都撤到山上去,临走时他们说:“老赵,咱们给日本人留点礼物。”“什么礼物?”“在庙门山墙上留几幅日文大标语,你是通晓日文的嘛。”惭愧,我在学校确实选修过钱稻孙先生的大一日语和大二日语,可是受参加学生运动的影响,并没有学出水平来。支队部和政治部各留一名警卫员帮助我,给每人留一匹马。当时找不到油漆,只好用红土拌到胶水里,爬到高梯子上刷标语:

    日文(缴枪不杀)

    枪炮声已在镇北口密集地响起了,我毫不惊慌地工作着,心里油然地升起了一股中国人的自豪感。三条大标语刷完,我们三个人各爬上一骑马背,抄小路进山去了。

  4.中条山下(二)

  经历了三个多月的戎马生活,我就病倒了,是恶性疟疾。这个病跟一般疟疾不同。一般疟疾是规则的,一天发一次或两天发一次;恶性疟疾不然,也许几天不发,也许一天发几次,并且对人的损耗度要大得多,不但战斗生涯维持不下去,就是躺着也十分痛苦:发烧、头痛、泻肚、不思饮食。我们的部队连个医务所也没有,连“奎宁”这种药也没有。经头头们研究,我由高昭一护送西安就医。而我们的单位竞穷到连一点医疗费都发不出来。

    我已经走不太好了,但还是得走,走向平陆。在这过程中,有两件事,需要在这里记一记。一件是在冯卓村邂逅了一位晋南的民主人士吴仲六先生。前年(1992)我的一个学生从太原写信告诉我,吴仲六先生还活着,还担任着山西省的政协委员。那次初识,他不过三十上下,高高的个儿,喜欢谈学问,理学、周易、马克思主义他都涉猎,他是景梅九先生的弟子。晋南的村庄有的很奇怪,是一座桶状陷在地平线下的像罗马斗兽场那样的所在,陷下约有两层楼高,崖头上种着树,树根可以保持土质的稳固,崖底下就打成一孑L一孔的窑洞,里面住着一户一户的人家。总起来,这块桶状凹陷地就是一个村庄。我把这叫做北方的桃花源。仲六先生把我们安置在他的客房里,深夜里不断有黑衣、黑裤的人来找他,各自掏出手枪,哗啦哗啦地清理着子弹。我想,吴先生怕还兼有着豪侠的身份。

    第二件是从吴先生的冯卓村出来走不上一小时,在一片黄土塬下,我见到了一个半掩埋了一年光景的战场。那是北平的二十九军的一部,被日军围歼在这里。人体可能已经搬移过了,只剩下一些马体半暴露着,肋骨已经干裂爆开,还在咔吧咔吧地响。我夫妇肃立下来,向他们默哀。说起二十九军,总是有一股浓厚的感情的。

    到了平陆,我就干脆不能走了。幸好,这里有卫生所,有奎宁丸,夏县的病号交给了平陆,在这里我躺了20天。病情略好,就过河搭火车往西安去。七叔把我收容了,我和他的老仆住在一起,高昭一住到北马道巷三十五军办事处,因为她的老师、傅作义将军的机要人员崔载之先生正在那里招收政工人员,组织政治部。高昭一住在那边,白天来护理我。七叔住在粉巷,前后三道院落,第一道原由王以哲将军住,“双十二”事变他就被打死在这里,于是变成“凶宅”,租给粮店存放大米包了。第二道院子由七叔家住,第三道院子由房东住。二道院子没有厕所,妇女上厕所要到三道院子,男人上厕所要到头道院子,记得我夜里扶着手杖、摸着墙去上厕所,想起房东家人说王以哲将军的灵魂夜里在院中踱步,皮鞋声清楚可闻,我就不禁毛骨悚然,感到病不觉加重了许多。

    由秋入冬,七叔又想出了新点子。他过去提拔过的一个人,现在是临潼县卫生院的主治医师兼副院长,七叔就托他把高昭一用为“挂号员”,有工薪,有一间住房,我就作为她的家属接受医疗,并进行疗养。当时临潼县长张锋伯(杨虎城旧部)是七叔的老朋友,如有缓急可以找他帮助。华清池就在隔邻,随时可以走过去洗温泉浴。事情就这么安排下了。而我以病危几次之身,竟得以慢慢恢复,活了下来。

    “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革命阵营里的“逃兵”。现在我写回忆录写到这里,就想,假如我真是“逃兵”,我真该逃了,可是我没有逃,这怎样解释呢?在游击队,每月5角津贴,吃小米饭,害了病没有一分一角的医疗费,只好靠血缘关系来把病治好,但是一旦治好,我们又主动地归队了,这怎么解释呢?假如不是为了打日本,假如不是由于爱国,我夫妻二人都不是傻子,我们为什么这么干呢?!

    回来了。几个月工夫,部队已经有了很大变化。已经不叫夏支队了,而是由晋西南各县人民武装自卫队(夏县支队、芮城支队、平陆支队、闻喜支队……)联合组成的政治保卫队了。原夏支队已编为政治保卫队第三支队。队部所在地也改变了,已不在平原上的尉郭镇了,现在已迁到丛山中的涧底河镇附近的关家簿霪。涧底河是“牺盟会”中心区所在地。所谓中心区,实际上相当于后来的地委,“不是枪指挥党而是党指挥枪”嘛,部队首脑部总要在党的附近。我们回到政治部,为了照顾我的体力,我们不再下队了,我在宣传部工作,高昭一在儿童团工作。别小看我们的儿童团,那个小团员孙岳后来还成了周恩来总理秘书班子中的主力人物哩。

    我几乎成了宣传部的“大拿”。宣传部定期出刊一份油印小报,发到班、排上去,是一种教育材料。报由我主编,社论、短评由我来写。支队还办了一种“军事干部轮训班”,挑选一些优秀的班、排干部到山里来听课。课由我讲,计两门:新三民主义论和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使用的都是延安解放社新出版的书。这次讲课,在我一生中意义很大,所以记忆犹新。

    记得是在一条小河沟边上,绿柳刚刚抽条,战士们排队过来,先把枪架好,每人一个坐垫,盘腿坐下。等看见我来了,指导员喊一声“起立”!“敬礼”!等我还过了礼,他们重新坐下,掏出笔记本来。我从来不“照本宣科”,就是“宣”他们也不懂。我是把那两本书融会贯通了,用自己通俗的语言讲。所以下自战士、上到部队领导,都一致反映这课的效果好。多少年后,我开玩笑地对妻说:“可不要小看当年的讲课,那是后来历史学教授的发轫之地呀。”

    晋南各支队还召开了一次军政干部的总结大会,由政治部主任霍钟秀作总结报告,我作记录。会毕,由我编写成一本油印小册子发下去,小册子展示了晋西南各县人民武装力量的增强。

    可是与此同时,“踩在三个鸡蛋上跳舞”的阎锡山又发生了变化。他从一心一意依赖新军,转变为“抚旧抑新”了。他重新起用那些“败军之将”——杨爱源、王靖国、孙楚、陈长捷们,磨刀霍霍,准备向决死队一纵、二纵、三纵和政卫队发动进攻了。他已于1939年1月召开了“秋林会议”。

    在这里说几句闲话。1981年、1982年,我和高昭一连续两次到昆明开会。当年游击队的组织部长孙雨亭同志刚从省委副书记的任上退下来,担任省人大副主任。他在翠湖饭店盛宴招待我夫妻,记得席间有麂子肉、鹿筋、猴头等,最后上来“过桥米线”。酒过三巡,孙对我说:“老赵呀,当年有个事要跟你说清楚。那次晋南干部总结会之后,调整班子,你已经是公认的宣传部长啦,可是到头来还是老朱上你不上,你知道为什么吗?现在可以说破了,就是因为老朱是党员,你不是。论工作,无论编报、讲政治课,老朱都远远不如你,可他是党员呀。我讲这些是叫你打破平生不参加党的戒律。你不入党,党不吃亏,你吃亏呀。”

    我回答说:“老孙,你说错了。不是我吃亏,是党吃亏。这类事实,替入党做官论打造下坚实的基础,这跟‘不正之风’和‘党干部腐化,有密切的关系。顺便我讲个笑话。我几十年来从来不是哪一级的人民代表和政协委员。有位好事者到省委书记那里去质问,回答说,每次增选名单都提上他去了,可每次党委审查会上都通不过,大家的理由是‘这个人谁也掌握不住,。这个话的逆定理是,只有党能掌握住的才能当人民代表和政协委员;那么,我宁愿一辈子不当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仍能愉快地生活,丝毫没有吃亏感。”

    话不觉说远了。赶快拉回来。我们所在的山是一座美丽的山,不像太行那样。太行雄伟嶙峋,但缺乏娟秀。中条山很娟秀,到春天黄色的小刺玫开得满山遍野,香气馥郁。它像个海星,有四五个爪爪伸出去,东北方向的伸向闻喜、绛县,东南方向的伸向翼城、阳城(又叫太岳),西南方向的伸向芮城、解县,隔一条黄河,几乎和太华连脉了。古时候,它叫雷首之山。到宋代道教影响似有与唐代佛教抗衡之势,也造出若干“仙”的神话,其中“八仙”是一组骨干神话,这些“仙”最早的活动场所就在中条,特别是张果(即张果老),他就是这地方上的人。

    我和妻找一个工作清闲的时候,也出去登山涉水,感到这中条山的“里环”要比“外环”漂亮多了。碰到一家老木匠家,买了几块梨木,请师傅给推平,回到政治部做了几幅木刻,作为插图登在我们自己编的小报上。从这时起,我已经在自己的小本上做写小说的笔记了。一年过后,当我过起中学教员的生活时,我便打夜工写成了中篇小说《中条山的梦》。这小说先在郑振铎主编的《文艺复兴》上作两期连载,然后在海燕书店出过两版。50年代初,在《人民日报》的读者来信栏中,有一位解放军战士投书说这本小说“败坏了人民解放军的伟大形象”。我读到后,感到这位战士的头脑太形式化了,不懂得什么是发展,什么是由粗到精、由小到大的发展历程。在他看来,人民解放军从呱呱坠地就都个个是雷锋。然而,事情都有个“前期”,我写的不是成熟了的人民解放军,而是它的“前期”——人民游击队。前文我已说过,散兵游勇的成分很大。

    当然,我并不是不需要自我检讨。我写这本小说的时候,人才二十三四岁,阅世甚浅,对人物和事件融会塑造的能力低,自觉不自觉走着一条自然主义的道路。雨果说,什么就是什么,妓女就是妓女,卖淫就是卖淫。我在小说中也写着散兵就是散兵,游勇就是游勇。这样写,好处就是保留了时代的真实记录,缺点就是使那位投书的战士觉得不满足。我的缺点就是缺少塑造这道工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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