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正 定
正定,原叫真定,清朝雍正帝名叫胤稹,为避讳,真定就改为正定了。它更古老的名字是恒山郡,为避西汉文帝刘恒名讳,恒山又改成常山郡,《三国演义》里的“常山赵子龙”的称号,就是改了以后的。有些年代,改郡为州,这里又曾叫恒州或者镇州。
这是一座很大的城池,在我们到达的当时,这是座很破烂的城池。试想,经过日本人盘踞,再经过土改,推掉了地主这座大山,像一名壮汉刚刚做过一场大手术一样,一时不免于不振了。贫雇农分得地主家的“果实”,自己不习惯用,就通通拿到市集上来,五花八门。直到粉碎了“四人帮”、改革开放刚刚起步的时候,这里成了省会石家庄人采购副食品的集贸基地,才慢慢地繁荣起来。
这里也是古老文化的基地。就以佛塔说吧,有“正定四塔”;砖塔、青塔、花塔、木塔。最早的砖塔建于北魏,最晚的木塔建于唐中叶以后。青塔还是佛教中一个著名教派(临济宗)的纪念塔,我有时看见日本旅游者极其虔诚地向它鞠躬。到隋朝,又建立了隆兴寺,俗称大佛寺,至今仍是旅游界的重大景点。
论人物,西汉初南越王赵佗,也就是自称“蛮夷大长,老夫臣佗”的那个人,就是正定人。另外,常山赵子龙也是一个著名人物。到明末清初,有个梁清标,他是崇祯朝的进士,降过李自成,又降了清朝,在康熙朝做到户部尚书和吏部尚书,是“宰相”那样的角色了。他搜藏的书画在全国闻名,他藏画的书斋叫蕉林书室,当时南方笪重光和北方梁蕉林的藏画图章,是鉴定家最重视的印记。记得80年代我要求妻带我去找蕉林书室的遗址,却变成正定县废旧公司了。就连“蕉林书室”那块匾额,想找到拍一张照片,人们都说久已不知去向了。
试想,我们在1948年8月返回正定,处境是十分尴尬的。岳家的家族及其亲戚朋友,无疑属于被镇压者的阵营,而我们穿的是八路军的灰制服,从形式上无疑属于镇压者阵营,两方相见,’又是亲戚,又有界限:太疏远了不对,太亲密了又不对。岳父被定为“小土地出租者”,可是近族和姻亲被定为“扫地出门”者大有人在,有的还受了极刑。仅举二例。岳父的外家——阎家,就是正定的首富,范文澜先生告诉我,这家一个丫环阶级觉悟提高了,揭发出阎家有一处秘密的地窖,内藏元宝上镌刻的年代有明朝的,还有元朝的。他家的后裔阎简弼(我妻的表兄)当年从燕京转来清华,曾与我在一个教室里听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后来院系调整到东北去。听说在劳动中撂下铁锨,钻进了一辆正在行驶中的大卡车的轮底。(编者注:“文化大革命”中,阎简弼被打成重伤,不治而死。)这样的结果,怕与“出身”问题分不开吧?我妻的外家——王家,也就是北洋“三杰”中的王士珍家,土地虽然不是最多,但王当过陆军总长、内阁总理,声威是大的,加上王的过继儿子在家胡作非为,还为日本人干过事,逢到土改他是跑不掉的,与阎家的长子(简弼的哥哥)一起被“溜”死了。所谓“溜”,办法是把受刑人的双脚绑住,驾在几匹骡子后面,脑袋拖在地上,到城中东西南北四条大街“溜”上一遍,受刑者不死也昏迷了。这是范文澜先生告诉我的,某天夜里开完会大家到厕所解手,恰好我和范老站在一起,他问我“你怕鬼不怕”,我说“不怕”,他说“你夫人的表兄给‘溜’完了以后,就是在这里杀下头来的”。如今事隔四十多年,我一直不明白他跟我讲这些干什么。反正我们的态度是,姻戚是历史积累下来的,其中有罪的我们绝不包庇,也包庇不了;无辜的,我们仍按传统礼俗对待,大爷是大爷,叔叔是叔叔。我们总不能像我的一位老同学那样,用铁丝牵着自己亲爹的鼻子去游街,还叫老爹在底下跪着,自己在台上宣布罪状。当然,我这一辈子也做不到我那位老同学那么大的“官”。
城的南门外,就是滹沱河。我妻母校的校歌第一句就是“枕恒山兮面滹沱”,概括得很形象。滹沱,地方人叫葡萄河,又叫扑嗒河,此河源自雁门,是少数民族地区,河名原本是胡语吧?一条河在山谷窄道里是规规矩矩的,一到大平原,它就像一条蟒蛇样,滚来滚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话就是由此而来的。我们到来时,一下渡船就是南门,可是康熙年间安丘诗人曹申吉来看望梁清标时,在他的<南行日记》里却说南门外“十里芙蕖”,“迂回二十里始得驿道”,可见河水变迁之大。
2.华北大学
华北大学,是以范文澜为校长的、设在邢台的北方大学与以成仿吾为校长的、设在张家口的华北联合大学——两校合并改组而成的。改组后范、成担任副校长,另由更加德高望重的吴玉章担任校长。学校除校部外,设四个部。第一部是抗大、陕北公学式的对初来参加的热情青年们施行训练的单位,在正定东门里的大佛寺里驻扎。第二部是准备进城后与旧式正规化大学相并的部分,也设“系”,如中文系、历史系等等,地址在东门里法国教堂,那里有西式楼房,有教室、实验室、工场,等等。第三部是几个专门性质的训练班,如“外交人员训练班”、“新闻工作人员训练班”等,这些班对人员的要求更严格,带有某些保密性质,大都驻扎在附近的村庄里,不亮牌子,用代号。第四部是研究部,设在西门里的“王宅”。所谓“王宅”,是指北洋军人王士珍的公馆,一派砖瓦旧四合院的格式。这房子在小县城里自然显得突出,但假如与袁世凯、段祺瑞、冯国璋的派头对比起来,则仍是极其简单朴素的。
几个组成部分分散在各处,这也是战时、暂时的布置,不可能自己形成自己的建筑群,更没有校园(campus)。校部,也就是总管理处,设在小十字街,吴玉章校长和钱俊瑞教务长住在路西,成副校长住在路东,都是“扫地出门”了的大户们空出来的院落,各部分间的联系靠勤务员跑腿。记得那时连自行车都不多,跑石家庄,跑平山(中央所在地),开一部军用吉普;送一般客人,就套一辆或几辆骡子或马拉的胶轮大车。
吴玉章校长是四川人,是老革命家,老民主活动家,跟随孙中山先生多年,并且在海外组织革命活动。记得那年正逢他六十大寿,我们大家去贺寿,看到堂屋正中高悬着两幅红色贺幛,一幅的下款是毛泽东,另一幅的下款是朱德。吴老将他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史》提纲油印成册,分送给贺寿人,亲自用毛笔题写赠词,毛笔字写得很有风格。钱俊瑞同志,安徽人,多年在上海创办经济学学术刊物,是一位经济学者。据说,少奇同志特别器重他,让他担任平山县县委书记。传说,他赶到一个斗争会现场,把一名错斗的妇女解脱出来。当时他除担任教务长之外,恐怕还是党委书记。后来进城,他在教育部和文化部也都是担任副部长兼党组书记。此人思维敏锐,语言能力也很强,善于掌握策略,也擅长做民主人士的统战工作。
范文澜先生,原籍浙江,因祖上在河南汤阴做官,所以在生活习惯上已是北方人的味道。他的夫人戴老就是豫北人。多年来,他是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教史学、文学、训诂学的挺古板的教授。由于禀性偏激,所以早在共产党的“左”以前,他已经“左”起来(这一点与鲁迅类似)。他写文章骂孑L子,骂宋明理学,骂朱熹,骂佛学,都很偏激。到延安以后,他很受尊重,当毛泽东讲“年轻人应该起来打倒老年人”、“这是历史的规律”的那场讲演时,范也在座,毛还加了“范老你是专家,我讲得不对你可要纠正呀”那样的话。范老在延安就写起他的<中国通史简编》来。我曾经有缘读到此书的初版本(而不是一次又一次的修订本),其中主要写的是历代统治者的残暴、荒淫与无耻。残暴、荒淫与无耻,这些都是毫无问题的,问题是像配方一样,这残暴、荒淫和无耻究竟应该占多大的比例,无论如何,它不应该是历史的全部。历史中的确有这些脏东西,但除此之外占更大比例的,应该是人类社会的美好的希望和前瞻。所有这些都是在背后里唧唧喳喳说的,可我把它带到了长春,后来经过揭发,这个话反而成为我说的,成为我背着的一条罪状。
至于成仿吾,他是一个倔老头,当年“创造社”时期翻译法、德诗歌散文的那种才华,已经荡然无存了,只剩下当年骂“文学研究会”、骂茅盾为“群鬼”的那股横劲儿。我自己想起来也感到奇怪,在30年代我在文艺界有来往的,全是“文学研究会”的人,如郑振铎、叶圣陶、茅盾、王统照等,而与“创造社”的郭沫若、成仿吾则从来就是“不相与谋”的。由于在下文中我还要专节叙述我与成的冲突,故在此处暂时从略。
3.第四部
第四部,就是研究部。它设在正定西门里的“王公馆”。这里是北洋大军头王士珍的公馆,由一系列大院落、小院落、后花园、过厅、跨院等等合组而成。第四部的研究课题当时是有限的,几个青年人帮范老修订与续写《中国通史简编》,这是一个课题。由范老带头、由支部书记刘大年实际领导的“中国近代史”,又是一个课题。由艾思奇担任组长、由我担任副组长的“中国近代思想史”,研究龚自珍、魏源、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思想的,又是一个课题。其余都是零星的了。
当时职称及其界限已经有了,但较模糊。大家都按供给制,稍稍有些差别。譬如范老是“小灶”;叶丁易、王冶秋和我,似乎还有何思敬,是“中灶”;荣孟源、刘桂五、王南、王可风以下全是“大灶”。这第四部的同人各有各的妙处,容我在以下一一作出描述。
叶丁易,安徽怀宁人,在蒋管区时,他是设在四川三台的东北大学中文系教授,比较大个儿的民主人士,所以在王公馆中他被安排在正堂屋的东间,给人一种“第一号人物”的印象。他的继房妻子白虹同志陪伴着他。他可能有些自命不凡,脱离群众,所以周围的人对他有些闲言碎语,如说他去找吴玉章校长,要求配给一名勤务员(其实这是不必要的),再如说他批评范老的<简编》,只不过是拾掇自赵瓯北的《廿二史札记》,等等。开国之初,他到苏联讲学,因脑溢血死在莫斯科大学了。1950年,我与他合编《光明日报》副刊《学术》,他管西城集稿,我管东城集稿,相处得没有什么矛盾。
王冶秋,又用“高山”这个名字,也是安徽人,可能是皖北。发表过一些散文和小说。他和妻子住在“王公馆”正堂屋的西间。他和丁易不同,很注意与群众的关系,和领导的关系也密切。他在进北京的半路上入了党,进城后不久就是国家文物局的副局长(郑振铎的副手)。他的太太很长一段时间主持《文物》的主编工作,编辑部的人叫她“老板娘”。这夫妇俩后来的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
刘大年,湖南华容人。此人没有学历,自学成为学者。当时他是第四部的支部书记。身体很坏,好像肺部有毛病,有一次聂荣臻部在正定城外试炮,一声炮响,大年同志的肺受了震动,立刻吐血不止,记得血流在地上一大片。进城以后,他一直是史学界无冕的领袖。他的观点狭隘,很固执。最妙的人,当数荣孟源了。他属河北沧州盐山的荣家,是大家。他是最老的党员,可当时他不是党员,党籍被开除掉了。这就不能不追溯到延安时代,那时他是延安师范的教导主任,延安师范奉中央命令,校址要与西北局掉换。学生们不情愿,荣的“小农”意识也出来作祟,“为什么我们辛苦一场打好的窑洞要让给高麻子呢”?于是兴起风潮,教员罢教,学生罢课,由荣执笔起草了《上毛主席书》。隔一日,毛的批示下来,四个大字“岂有此理”。群众欢腾了,“毛主席都说西北局岂有此理嘛”。谁知周扬到来,代表边区教育厅宣布延师解教,停课整风,荣孟源同志停职反省。老荣的党籍就这么丢掉了。所以,他满脑子装着“老革命不如新革命,新革命不如不革命……”这样一些牢骚话。
还有两位也是相当妙的人物。一位是何思敬,他曾是中共派驻李宗仁那里的代表。这种身份是很高的,如南汉宸就是派驻杨虎城那里的代表。何现在老了,在这个第四部替他设一个“国际法研究室”,只他孤单一人,纯是“因人设事”的性质。记得每在大院子里开会,一般人蹲坐在地上,独“何老”让勤务员搬一架圈手椅,每当辩论到问题焦点时,他总是挥舞着两手,高声地喊着:“这是个原则性问题!”黄华是他的女婿,听说他晚年就住在外交部长家里。
我们第四部的另一位怪人,叫王锦第,他的儿子是鼎鼎大名的作家王蒙,他晚年就住在文化部长的家里。此人与张岱年似乎是老朋友和好朋友,因为在张的《学术自传》里几次叙述到王锦第,张的划“右派”言论中有一条说,王的历史早已交代清楚,交代清楚的可以不批不斗,但北大在“三反”运动中又把王锦第斗了,张替他鸣放了一下,就被划为右派了。王这个人据说德文极好,只是按北京人的说法,有点儿“轴”。
第四部除却这些“老牌”的之外,还有中青年们,其中萧前是我们哲学室的秘书。另有一位叫牟安世,此人乃四川自流井的人,在北大上学时与德语教授冯至关系密切;在第四部与我过从较密,被认为是在自由主义的共同点上“臭味相投”。
范老住在后花园里。那里的花房花棚,经过土改早已荡然无存了,独王士珍的花厅依然存在,范老、戴老和勤务员住在里面。所谓“花厅”,也无什么特殊,只是玻璃窗多些,采光较好。他们的卧室里只不过一盘河北式的大炕,长长的,据说住兵可以住一个排,戴老睡在炕的东头,范老睡在西头,头边安一小桌,放一盏油灯,桌上放着他平生喜爱的《文心雕龙》校注稿,上面朱墨斑驳,批着若干增注,这稿子是他睡觉也不离开的。他和乐天宇是好朋友,现在乐的农大也迁到石家庄来了。每隔些时,乐就要骑匹马来看望范,范必叫勤务员到大什字北去买两斤肉,包饺子相待。每次包饺子,总叫勤务员送一盘给我。所以,当时我一看见第四部门口拴着一匹马,我就跟妻说,我们又有一盘饺子好吃了。
4.“逃情况”
在1948年的初冬,我们接到情报,蒋介石可能要将傅作义部调到长江沿岸以加强长江防务,北平防务交中央军接替。调动的方式可能有二,一是由天津乘美国轮船,二是由陆路由北向南纵贯河北、河南。这第二条路自然而然会在石家庄发生战事。科研教学人员属于非战斗人员,必须事先避离,以减少军事考虑者的过多顾虑。所以,我们华北大学较高级的人员奉命都要向南稍稍撤退,用解放区的习惯用语说,就叫“逃情况”。初步确定的目的地是邢台。根据通知,生活日用工具和书籍暂留原处不动,由留守人员保管,撤离人员只要轻装跟着走就行了。主要交通工具是骡子拉的胶轮大车。这样,在我心中就油然引起一个想法:这不又是一个旅游的好机会吗?夏末秋初来时,只在邯郸略作停留,其余一晃而过了。目前,正是补课的大好机会。
记得是在一个下午动身的。我们这辆胶轮车上坐的有:我夫妇二人带三个孩子、成仿吾、何干之同志的夫人刘炼女士,还有牟安世。第一站是元氏。元氏城虽不大,但历史传统很久,恒山郡一度曾设在元氏。写字人经常遇到的一部汉隶帖《封龙山碑》,原刻石的崖壁就在元氏。城中有座孔子庙,房舍已全破坏了,独孔子像还在,每天黎明,一位极老的老者身穿长袍,在孔子像前跪拜,这就使人想到,世界上的人有激进的,激进到超越的地步;也有的人就是保守,固执不化。他每天黎明静悄悄地来三跪九叩首,又不搅扰或破坏生产,你就没有理由抓起他来。
第二天过高邑。说起高邑,它是东汉光武帝刘秀起家的地方,当时他在“铜马”丛中绕来绕去,曾一度十分狼狈,只能吃点“滹沱麦饭”度日,后来得到下曲阳一带耿氏宗族的支持,才慢慢积累力量,在这高邑即起位来,算是立住了脚跟。他讨的第一位夫人(皇后)就是附近藁城的。到明朝末年,这里出了个赵南星,他是个有大才学的人,在政治上能力也很强,是东林党中的大人物,当时正人君子的领袖,当过天启朝的吏部尚书,与阉宦们作了坚决的斗争。他对他的故乡也很有感情,说“青葱掩映,则知其高邑也”。可惜,他晚年政治斗争失败,被流放到雁门代州,他说代州“白沙黄草,三月不春”。崇祯朝的冤案平反公文被人有意滞发,致使他终于没有能够活着返回他“青葱掩映”的故乡高邑,死在代州了。我有个同班同学王勉写过一篇文章,考证《金瓶梅》的作者有很大可能是赵南星。这自然不是定论,但赵南星生前对歌舞姬妾之事,经验体会也是很丰富的。可惜,我们是过路打尖,并且旅程上也有纪律,不允许进城访古,只好带着遗憾离去了。底下一站是赞皇。这是贴近太行山边的一座偏僻小县城。我们在一家饭馆就餐,见一位老妪白发苍苍,龙钟呆滞,但仍扶着拐杖,挎着饭篮,在饭馆的饭桌中间讨饭。当然,你给钱,她也欢迎。跑堂的告诉我:“别看这老婆子,她儿子在后方是大工程师。”这话引起我的追问,跑堂的进一步告诉我,“她姓杨,她儿子叫杨世骧。”这一下令我吃惊了。杨世骧在陕西蔡家坡西北机器厂是总工程师,在当年的“工程人员英语进修班”上,他坐第一排。他是日本留学生,英语基础差,所以来补习。他的语言学习进步很快。他曾告诉我,老家是河北赞皇。想到这里,我赶紧跑到街上去追赶那个老妪,想奉赠她哪怕是极有限的一点钱财,但是已经找不到了。胶轮大车要定时启动,不允许我大街小巷再去寻觅。
我们终于到达邢台了。这里是旧顺德府,与偏南的广平府(永年)、偏东隔省界的山东东昌府(聊城县)无形中组成一个具有独特气质和人文风格的地区。这里的人粗壮敦厚,街上卖的烧饼、面条、烩饼一般都比其他地区大一倍,分量重一倍,所以新到的人假如按其他地区习惯安排饭食的话,桌上会剩下好多吃不完的东西。小说中武大郎卖的那种炊饼,就是这一地区的名产。
原北方大学就设在邢台,自离去后校舍空着。那又是一座法国教堂,楼房很多,树木也很多,在这里有一个我一辈子仅仅见过一次的景观——大乌鸦群。这里的乌鸦是纯黑色的,似乎很肥大,叫声也特别粗壮刺耳。它们的组织性纪律性很强,清早集体大叫一阵,一齐飞走了,到日落山时又呱呱叫着飞回来,入夜后寂然安歇,翌晨拉下一地的粪粒,是农田中上等的肥料。邢台这地方,卖旧书、文物、碑帖拓片的,似乎比邯郸的多。王冶秋在这里待过,并且他也有这方面的嗜好,于是由他带领,我得以结识了不少这方面的小行商坐贾。我想,这地方自有它的地域特色。试想,北魏时候赵郡李氏是大族,他们遗留在地上地下的墓碑墓志铭不在少数;北齐时候,邢台以南的邺城又是高家的都城,又在这一带留下了很多贵族官僚们的碑石;清末同(治)光(绪)间康有为出来,在书法上贬抑“帖学”,大力提倡“碑学”,一时酿成风气,于是洛阳的魏碑、邢台的北齐碑,直到泰山的经石峪,顿时声价十倍起来。所以,这一行业在这一地区兴盛起来,是有其必然性的。在王冶秋的带动下,我也买了不少份拓片,对我当时正在进行的北魏史研究也起到一些辅助的作用。
当时大家没有正经事干,就经常彼此串门。例如,诗人艾青和历史学家尚钺就来看望我,作为我到正定东门里第二部看望他们的回拜。记得尚钺扶一根很粗的手杖,据说这是模拟闻一多先生的风格。闻师母高真女士有一天也跑来串门,她喜滋滋地说要给我们讲一个故事。
她说,有一天你们闻老师下课回家,把书包一摔也不说话。我和儿女们怀疑他在学校里又跟谁生了气,也不好问。半天,你们闻老师发话了:“咳,咳,我真惭愧呀,当了这些年教授,连一个女学生都没拐上手。你看王瑶,才当了一年多五华中学的国文教员,就拐上一个女学生跑了。”我们一听,原来是讲笑话,才放了心。
其实,闻先生所使用的这个“拐”字,有点委屈了王瑶夫妇。据我所知,王瑶的夫人杜琇女士当时是真心真意地爱上了王瑶,并且在婚后生儿养女的几十年里,受尽了王瑶兄的精神抑制。就说当时的出走,也是冒了生命危险的,因为杜的父亲是卢汉手下保卫人员的头头,他坚决反对这场婚姻,曾派人前去追踪,他们俩躲在运送货物大卡车的篷布里,才幸免于难。闻先生用了一个“拐”字,只不过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罢了。
不久,大家奉命重回正定去,傅作义不但不会取石家庄,而且准备和平解放北平了。在返程中,我要求在元氏多住几日写点东西,钱俊瑞同志许可了。所以,当我们这一家重新返回正定西门里“王宅”时,已经是腊月快要过年的时候了。
5.跟成仿吾的冲突
有一天,一辆中型军吉普从平山开来,直开到小十字街吴校长门口。车上下来的是周扬,他是中宣部副部长。此来是下达中央命令,北平即将和平解放,进城后接管大专院校和文化部门的任务就交给华北大学了,要大家组织讨论。
从此以后,每天下午在吴校长住的大厅里,就总在开讨论会。被邀请参加的人似乎很广泛,只要小有名气的几乎都被邀参加了。记得从堂屋一直坐到廊沿底下,讨论一直很热烈。
有一天,讨论到北平各大专院校教师都要到军管会的文管会报到,并办理登记的问题。有人主张,不管年龄大小全要亲自前来报到。于是有人说,譬如像陈寅恪,眼睛看不清楚了,身体也很衰弱,由家属或朋友代替报到就行了。这时,成仿吾副校长用洪亮的湖南话发话了。他说:“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到无产阶级领导的革命机关来报到,来办理登记,一定要亲自来,本人来,不得由别人代替,因为……”他特别提高了声音说, “这是个态度问题!”
他这句高亢的湖南话,叫人听起来特别刺耳。会场上鸦雀无声。我当时的内心活动很多。我想,这是把自己当成征服者,把知识分子当成被征服者,要他们“迎降”,在文管会门口办个授降仪式吧?我又想,同是共产党领袖,为什么在河南,三位高级将领前来拜访我们,陈毅将军还讲了“两条战线的合流”那样的话,而成仿吾则一口咬定,即便像陈寅恪那样国际闻名又那么病残的人,也要亲自来报到呢?
于是,我发言了。
我说,我讲点题外的话。我读过一些列宁的传记。十月革命后,俄国知识分子可比中国知识分子凶得多、嚣张得多,像巴甫洛夫,他开口闭口骂布尔什维克“匪帮”(the bandits)。可是列宁怎么样呢?他隔几天就拿着黑面包和黑鱼子来看望巴甫洛夫。他骂,列宁并不抓起他来,也不同他吵,而是耐心地等他回心转意,替苏维埃共和国工作。我说:“这一切,我觉得值得我们大家学习。”话假如只讲到这里,将会一切太平无事,可是我还提高嗓音说;“特别值得成校长学习!”
这一句话,可把马蜂窝给捅下了。当时在会场上,仍是鸦雀无声,没一人反驳,没一人表示同情。事隔几十年,当我在北京又遇见李何林同志时,他对此事记忆犹新,他亲切地握着我的手,对旁边的几个人说:“在那种场面,讲那样一段话,可是需要勇气啊。”
我说:“也需要接受惩罚。”
他说:“我听说了,贬到山东一年。不过,你当时没进北平也好,那里面五花八门,你应付不了的。”
在那次发言后三天,我接到华北大学调离的通知。通知说,现在山东已经解放,山东分局来函,要求华大在干部人员上提供支援。赵俪生同志是山东人,理应支援桑梓……云云。我看了公文后,对妻说:“我被开除了。”校部的秘书又来通知,鉴于赵俪生同志有三个孩子,年岁幼小,并且夫人身怀有孕,冷冬朔九,车马颠簸,会有诸多不便,经吴玉章校长提出,将吴老随身的两名勤务员之一苏春芳同志派遣来辅助赵俪生同志,一直送到华东,不必回程,在当地济南公安部门另行分配工作。
实在要感谢吴老对干部的人道主义之情。
1995年11月30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