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青岛山东大学(一)

景芝东村de 发表于2020-01-08 19:24:56

1.三校合并

  1950年冬,应华岗校长之邀,我们一家又自长春迁往青岛。我上初、高中时,曾在青岛住过七年,这次回来,又住了七年,所以我跟青岛这个港口城市前后有十四年的缘分。这时正逢抗美援朝开始,沿途会车多是军车,战士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去了。

    这时,设在青岛的山东大学正在三校合并。所谓三校,指由原设在青岛的青岛大学改名为山东大学,原在苏北新四军下成立的华东大学和原设在济南的教会学校齐鲁大学三校合并。这是开国之初全国院系调整的组成部分之一。

    21世纪初的院系调整给人的印象仿佛是,主流倾向是“分久必合”;而20世纪50年代的那次院系调整,主流倾向是“合久必分”。当然这也不绝对,实际上是合中必有分、分中必有合。但对50年代的那次院系调整,几十年来听到的反映,则往往偏重于它的负面效应。举一个例。

    有一年我到杭州大学去讲学,一位老教师告诉我,原浙江大学自贵州遵义迁回来,不少学科的教学班子和科研班子本来已经很像个模样了,但天外飞来一个话,说张其昀在台湾要对浙大进行策反。张其昀何人也?他是与竺可桢齐名的著名地质地理学家,解放时竺留在大陆,张跑到台湾,并且据说还当过“教育部”部长。于是通过肃反,极力清查张其昀的黑根黑线,然后有人提议,把浙大拆散,张其昀就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了。于是很大一批学者调整到上海复旦,另一批调整到上海同济,还有新成立的华东师大,真是“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这样一来,所谓的张氏黑根黑线虽已化为鸟有,而浙大多少年积累下来的教学凝聚力和科研凝聚力,也跟着扫地以尽。事隔30年,人们感到浙大班子拆散造成的损失,立意要弥补,这才又新成立了杭州大学。可是,学术人员的凝聚力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培养起来的。那么,当年拆散浙大班子的调整,究竟是产生了正面效应还是负面效应,究竟正面效应大还是负面效应大,那就很难说清楚了。

    山大的情况,又跟浙大不同。这里的办法,是丢石头、掺沙子。齐鲁是教会学校,并且其中著名的医学院留在济南没有过来,过来的只是少数文学院的师生,起不了多大作用,好好“改造思想”就是了。唱主角的是原山大和当“石头”、“沙子”掺进来的华东大学。华东大学,按规定说,应该跟我两年前待过的华北大学是同等级的学校。但据我亲身经历,无论马列主义修养的深度还是掌握政策使其不出偏差的稳健性方面,华东比华北要浮薄得多、浮躁得多。对此山东大学早就有所闻,所以很早就出现过不同意合并的大字报、签名和请愿团。但“上边”的政策定下来是不好轻易变动的,所以华大的学生和山大的学生掺到一块儿了,华大的教师和山大的教师掺到一块儿了,而最最重要的是华大的党委和山大的党委掺到一块儿了。后来的若干矛盾和纷乱,根源就出在这里。原山大党委的成员陆续调走了,赵纪彬调往河南,罗竹风调往上海,结果是华大的班子占领了阵地。这时,由香港来到青岛的华岗被大家请来当党委书记,而华岗又是搞白区工作经验丰富、对老区种种风俗习惯很不熟悉的人,所以实权就捏在副书记刘宿贤的手中。

    刘宿贤何人也?“文化大革命”过去以后,中央派遣陶铸的爱人曾志到武汉查处原武大校长李达同志被陷害致死的究竟,查到原湖北工学院党委书记刘宿贤在其中作了手脚,就约刘谈话。其前夜,刘就在自己家中吊死了。再看1951年我刚到山大后不久,就发生了山大医学院著名女教授陈慎昭服氰化钾自杀的事情,在刘宿贤领导下炮制的材料中说,陈慎昭是蒋匪帮特别培训出来双手会使枪的女特务。有一件事是我亲眼看见的,我在华岗校长的第二间会客室里等候谈话,听到在第一间会客室里华岗拍着桌子骂刘宿贤在陈慎昭问题上“太左”啦,“影响很坏”。刘不服,一摔门就走了。这是我亲见的,经49年犹历历在目。

    有一次,我在一个会上遇见原渤海游击区的一位老干部,他说,刘宿贤从渤海游击队开小差回他老家,在日本统治下当了两年保长,觉得给鬼子干不是个味,又跑回部队去,这不是严重的历史问题吗?可是刘宿贤的本事大,他把这一条从档案材料里抽掉了,让这么重大的事不留痕迹。

    刘宿贤的行政职务只是总务处副处长,行政职务任教务长的是余修。他是山东革命家鲁佛民的儿子,原叫鲁方明,我上清华时,他是中国大学的学生,我二人同是《北方文学》的编委。假如刘宿贤的风格是一“左”到底的话,那么余修的风格是需要“左”的时候他就“左”,需要“右”的时候他就“右”。这两位联起手来,实际上就是三校合并以来山东大学的领导核心。在他们上面,凭空又加了一位校长——华岗。

    2.华岗校长

    说起华岗,现在距离他死在济南东南方雁翅山下的监狱中,转眼已经快30年了,为他平反昭雪的会也早已开过,但围绕他的一生,仍然有不少问题解决不了。人们对这些问题的说法,也一直是众口纷纭。

    譬如说吧,他是一位老资格的革命家,对此没见有谁持反对看法。以我为例,1937年初清华共产党支部审查当时的“社联”、“左联”、“民先”的成员认为够了入党水平的人,每人发给两本小书,都是用留声机钢针精心在蜡纸版上小字刻写印出的小册子,一日《清算立三路线》,一日《-九二五——一九二七中国大革命史(简本)》。这后一本的著者就是华岗。假如他不是老革命,假如他有什么问题,党中央会批准以此书作为发展新党员的必读书吗?可就这样一个活了69岁的人,平生坐了23年的牢。当然,50年代,法制还很不健全,而很多情节都习惯于“捂着”,叫它不透明。现在只按透明了的说,华岗是判了刑的是犯了罪的,那么,犯了什么罪呢?据说有三条:

    (一)在蒋介石已打倒之际,仍呼他为“蒋委员长”;

    (二)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时,与浙江籍同乡特务,有许多说不清的往来;(三)山大要逮捕外语系有反革命历史的副教授方未艾时,他以党委书记的身份出面阻拦。

  第一条根本构不成罪。第三条他阻拦也并未拦住,人还是捕了。只剩下第二条,这需要很确凿的人证和书面证据,据说也没有。但就凭这些,就判了13年!

    至于华岗这个人,我可以说一说。他是一个学者型的人,是一个知识面挺广而不在哪一方面搞专精的学者,往往这样的学者更能给后辈人才带来多方面的影响,这就是为什么华岗死后山大学生久久怀念着他的原因之所在。作为一个革命者,他属于白区地下工作者的类型,从而与长征过来、延安下来的老区工作者间,不大容易和谐。与其说他是一个共产党员,毋宁说他是一位大民主党派人士,他在这方面规模宏伟、恢恢乎大哉,风格与宋庆龄、何香凝是一个等级。这就容易叫一些土包子人物看不顺眼。华岗平反追悼会迟了几个月才开,也属于相同的道理。白区工作方式和老区工作方式中间,就是存在着严重的区别,拿老区工作方式到白区,不到一个小时就会被抓进监狱;拿白区工作方式去老区工作,很多评语就会迎面而来,什么“丧失立场”,“缺乏阶级感情”,等等。在以刘宿贤为首的那样一组人上面,加上一个民主人士派头很重的“书记”,这就是许多矛盾产生并积累下来的根源。至于我本人,在许多方面从华岗那里受益,这一点不能忘恩负义。举一个例子,1951年1月4日,我在天津《历史教学》上发表了一篇阐述斯大林《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文的文章。斯大林这篇文章主要是阐述上层建筑(包括意识形态)跟着经济基础的变动将如何变动的问题。他的大意是说这种变动“或迟或速”,而我当时在阐述中对此作了“急剧的归纳”,竟把这种变动概括为上层建筑随着经济基础的变动而变动的“不迅速性”。这一论点,被赵宗复同志抓住了。赵是阎锡山的老朋友、老顾问赵戴文先生的儿子,老共产党员,当时是山西大学的副校长。他写了一篇争鸣文章,稿子由《历史教学》编辑部转来问要不要写答文。我把所有这些通通拿到华岗那里,他是理论家,有责任作出评论。他仔细阅看了所有的文件,打电话叫我到他龙口路40号的家里去。他说,你的归纳是犯了粗疏的毛病,但还说不上是右倾错误;但赵宗复先生反其道而行,说某些风俗习惯犹如“破砖烂瓦”,言外竟是一扫除即可净尽,这可带有了“左”倾虚无主义毛病。双方各有精彩,各有失误,不是一方为绝对性的对,另一方为绝对性的错,所以这个“局”,还是有充分答辩的余地的。他叫我回去再把资料仔细过一遍,平心静气地写一篇答辩文章寄去。我按照这个安排做了。8月份,两文同时刊出,赵先生再没写文章来。从这件事情里,我明白了为什么华岗一从反省院出来就被任命为《新华日报》总编辑的道理之所在,他确确实实是政治论争和学术论争中一名老资格的舵手。

    现在,我还要说说华岗先生在生活方面的事。他是个书生气很重的人,不善于料理生活。他一心扑在革命上,一心扑在革命理论上,其余的事不大理会。就以家庭说吧,他也一生充满了不幸。他的第一任夫人是他的革命同志、党员,而且在一个小组。小组三个人,第三个是邵荃麟,后来成为著名作家,后来又因为提倡写中间人物而被批判。当时(大革命时期),身患着很严重的病(大概是肺结核)。为了发扬同志爱,华夫妇就精心地护理他。可是华岗突然被捕了,只剩华的夫人一人护理,护理着护理着,同志爱就转变为夫妻爱。这件事令华岗终生遗憾。他说过,他到北京开会遇见邵荃麟,两人擦身而过,不打招呼。

    他的第二任夫人姓谈,跟他生育了两女一儿。华岗从50年代中期就被关禁闭、蹲监狱,到“文化大革命”前不久,情况一度松弛些了,管监狱的人都对他表示同情,在普通监房之外,另给他盖了两间平房,准许他有一个像勤务员那样的人,叫小陈,准许他二人另起伙做饭。最后,准许他保释在外就医,他可以回到青岛他的家。可是这时候“文化大革命”爆发了,“红卫兵”不准许谈氏夫人和儿女住在龙口路40号的花园洋房里,勒令他们搬迁到鱼山路山大教师宿舍中不到十平米的一个单间里。这时,华岗回来了。于是就发生了据说是小儿子不欢迎,而后又发生了据说夫人也不欢迎的局面。当然,他们的心理状态也是可以理解的,从高干家属骤然落到黑五类家属,心里有一股深深的怨气,又不敢怨别人,就一股脑怨到那个当丈夫和爸爸的人身上了。这不只是华岗一家,很多人家普遍如此。

    于是,华岗的书生气又发作了。他想,回到雁翅山下还有两间平房,一片菜圃,还可以自己起灶,还可以著书立说。他跟小陈商量:“还是回去吧。”可是,他学了一辈子辩证法,讲了一辈子辩证法,他竟没想到事物是变动的。监狱也变了,旧的“公检法”砸烂了,换了一批造反派,他不能享受优待了,小陈也走了,他被编到大炕上,跟盗窃犯、杀人犯睡在一起。并且,造反派的心眼是很诡的,他们懂得管理人员打犯人是犯法的。于是,他们就唆使那些盗窃犯、杀人犯起来斗争华岗,殴打华岗。当时,华已虚龄七十,怎么受得了?收殓的人说,华岗死在一条空荡荡的土炕上……

    2000年5月9日写完于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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