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57年的鸣放
我不是1957年划的右派。我的右派是1958年被提出来,1959年秋冬之际才宣布处理,1960年开始执行。这过程很复杂。
回忆1957年青岛的人们正在大鸣大放的时候,我在八大关路的疗养院里接受医疗。采取这一步骤,大体有两方面的动因:第一,接连两年开设中国农民战争史的课,又要看材料,又要写论文,又要写讲稿,又要上讲堂,人确实是累了。虽然正在好的年龄,但这种消耗法也维持不了多久,所以要疗养疗养。第二,在下意识上,也想避一避风头。假如说那时已清楚地觉察到了“大放”之后马上会来个“大收”,说已经觉察到那是一场“引蛇出洞”的“阳谋”的话,就未免把自己看得太聪明了。但迷迷糊糊的预感是有的,毕竟自己好吧歹吧是参加过十几年的政治斗争和战争的人了。
但疗养院也不是世外桃源。我在疗养院是摆开摊子画画的,宣纸、毛笔、颜料都带来了。而且真的画了不少幅,有的甚至裱起来题上款送朋友。但所有这些也抵挡不住“鸣放”的冲击波。诗人高兰到疗养院来了,说:“大鸣大放么,怎么能少了你?!”这当然就是拉我下水了。
我下了水,但没参加任何一场鸣放会,只在《青岛日报》上发了一篇文章《放的关键在于领导》。这种文章,在以后就叫“毒草”,甚至是“大毒草”。记得是跟冯沅君先生的一篇文章接连着刊发的,她的文章的要害句子是“一个人入了党就像鲤鱼跳过了龙门一样”。我的文章不是一句两句,而是全面开花,对1955年的肃反运动和积极分子政策进行了全面的评估,甚至指名攻击了高教部部长杨秀峰和山东大学校长晁哲甫。他二位在一次大会上谈到肃反运动出了偏差,把一些好同志当成敌人斗了时说:“我们已经磕了头”,“但不要我们已经磕了头,你们再踢我们两脚”。这个话,显然带有不服气的气味。于是,我在文章中质问:“究竟磕了几个头?”“究竟是谁踢谁的脚?”这些句子,用后来红卫兵的语言说,就是“十分恶毒”的了。
记得这篇文章发表的第二天一清早,胡华同志来看我了。他当时也在青岛疗养。他对这篇文章既未表示赞许和支持,也未表示反对,而是使用十分隐蔽的语态,对我表示一种惋惜,意思是,你这么聪明,也竞被“阳谋”的炮弹击中了。他比我小四岁,在华北大学时,他是第二部学员班的班主任;开国之初,经常是他在“文委”作报告,我们“文委”属下各单位都去听,回来在自己单位作传达报告,所以我曾对他说:“鄙人成为老兄的传声筒了。”多少年后,因为人民大学和“二炮”的纠缠,他曾和学生一起到中南海请愿,站在吉普车上讲话,被塔斯社记者拍了一张照,登到了《真理报》上。那时中国正在反修,所以最高方面看了照片非常恼火。胡华后来告我说:“我的党籍差一点没有丢掉。”此公下世,迄今也有13年于兹了。
山东大学看起来是很难待下去了。校园里,经过大鸣大放,整天乱糟糟的,像一座污水池,各种各样的气泡都在往上冒。我是一直不介入的,但社会的力量会来介入我。例如丁山先生的夫人,那位质朴的南京老太太,就到我家哭着诉说了整整一个上午。她说,她知道我是最主持正义的,她要求我到广播站去控诉杨向奎和刘敦愿,她说丁先生正是被他二人给害死了的。论正义,我是该替已故的丁先生去鸣一鸣的,但我平生胆小,终究没有敢“跳出去”。
再有,那个由华东大学组成的领导班子处理起事情来也确实不像话。譬如,开始叫大家大鸣大放,群众绝大多数是不敢鸣、不敢放。领导提出一个办法,叫党团员带头鸣放。党团员是服从组织的,就去鸣了放了。等“反戈一击”的时机到来,从群众中抓起来的右派不足“定额”,万般无奈,只好从领导发动起来的党团员中去揪右派。这就是组织迫于“上边”的压力,出卖了自己的群众。这样做的效果非常非常糟。
于是,我提起笔给高教部写了一封信:要求调离。通常,这种信投出去总是渺无回音的,但这次反应格外迅速。高教部高教司司长王越同志很快到了青岛,他来过我家,熟门熟路,一进门把公文包往玻璃板上一放,就说:“你去兰州。”这一句话,我这后半生40年就成定局了。
他继之告诉我,兰州大学也在大鸣大放,学生还闹了点事,谴责学校当局不请好老师。高教部也知道兰州大学的师资力量弱,所以作为“整改”,就从四面八方调集力量,支援兰大。他们已将这个决定通知兰大了,兰大方面在电话里说,很快将派专人来青岛帮办搬迁的事。
2.由青岛迁兰州
兰州大学派来的人,叫陈克敏,甘肃甘谷人,很年轻,皮带上带一支小手枪,显然是属于保卫人员的范畴。他很能干,五十几件行李,连包装加运,是一件不轻松的活,但他干得很轻松愉快,还和我家的儿女混得很熟。我们选择的路线,不走南路走北路,在北京稍作停留。住在前门外鲜鱼口的高教部招待所,那是同仁堂乐家的许多套房舍中的一套。记得张政烺先生首先来看望我们,还有当时正帮助范老写书的青年学者卞孝萱。我也去看望了几位老人。在马神庙老北大二院的院子里,糊满批判林汉达的大字报,叶圣陶先生那么老于世情的人,在反右的声浪中已经有点魂不守舍的味道了。在原辅仁大学,我们初次谒见陈援庵先生,寒喧未竟,从书架后面就闪出一位女士,朗声说道:“陈老已经上了年纪,奉周总理指示,会客时间不得超过20分钟,现在已经一刻钟了。”陈先生马上插话:“这是远路客人,这是远路客人,要适当放宽些。”事后打听我们才得知,此位女士乃援老门下“金童玉女”中的“玉女”刘乃和先生。多少年后,她到兰大讲学,到家下小坐,我提起此事,大家相对大笑。就此公,辞世也不觉好几年了。
我还到琉璃厂萃宝斋去买了一幅齐白石的《牵牛花》,100元。这数字在今天是微乎小哉,在当年还是大开支。那两排七八朵牵牛花我倒不怎么看重,倒是叶子和藤蔓的画法很别致,有草字的笔法。也就是说,没有写过草字的人,是画不出那样的藤蔓的。而最令我不忘的,是那位中年半老的售货员。三年后,当我又从兰州到北京又到萃宝斋坐坐的时候,他对我讲了一段话:“您老敢情是三年前来过鄙店一次吧。那幅齐白石的牵牛敢情是您老买走的吧。那画今儿个就拿400块也买不到手喽。记得您老是从东边一个什么地方来,到西边一个什么地方去的。那会子,您还是跟宝眷一起来的。”
我心里想:这个人要是到一个什么情报局工作,岂不更合适?
这时,兰州大学的几个副领导也正在北京,他们请我们到苏联展览馆的餐厅去吃俄式西餐,有黑面包、鱼子酱。对鱼子酱,我们一家都不吃,只我一人大口大口地吃。我说我是海边的人,不怕腥。他们还邀请我们看叶盛章的《三盗九龙杯》。曾几何时,现在在舞台上演杨香武的,已经是叶盛章的再传弟子了。
买火车票。我们一行七人,买了一间半包厢的座位。那另半间包厢的乘客是一位苏联专家,他买了西瓜请孩子们吃。但俄罗斯人切西瓜的风俗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是切成三角形的,俄国人则是切成圆圈,从中间把瓤掏着吃完,剩下的瓜皮是大大小小的圆圈。我想,孩子们会从中增加对不同国家、不同民族间有着不同风俗习惯的体会。
截止到当时为止,我的脚还不曾踏过宝鸡以西的土地,现在要接触陇上的风光了。火车过了宝鸡,就穿越一连串的山洞。山洞过完,就到了天水。天水以西,就出现了甘肃的典型地貌。用地方话说,就是“一挂原,一挂川”。所谓“原”,其实也可以叫“山”;所谓“川”,就是平地。火车碰到山,就钻洞;一出洞,就看见“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这样川原交替,就到了兰州。
那时的兰州,要描写给现在的少年听,就成了<天方夜谭》。火车站的站房,像看瓜人搭起一个棚棚。马路是土马路,当时刚下过一场雷雨,“有雨一街泥”。现在兰大的车库里,小车至少有七八辆,那时却一辆也没有,从医学院借来一部“中巴”,车身上带着红十字。那时的兰州大学,东岗的新校址刚刚规划,高楼大厦还全无踪影。当时校址在西关什字,一部分是旧时的贡院,一部分是左宗棠大帅的驻节之地,所谓“致公堂”,所谓“静观园”。当时反右派斗争正达到高潮,门口贴着大字报,告诉大家数学系的大右派刘古杰已经从郑州抓回来了。
像太原、开封、西安各有其特点一样,兰州也有它的特色,而且花样不少。如“酿皮子”,是一种用面糊蒸的凉面条,吃起来筋筋道道的;如“灰豆子”,是一种豆粥;如“软儿梨”,是一颗颗冻得像黑色圆石头的东西,放在清水中一泡,梨内的冰冻就转换到梨外,形成一个冰壳,将冰壳弄破,里面就是“软儿”了。对外来者来说,这都是新鲜事物。
兰州人的性格,按我的理解,是陕西移民和四川商人的混合型。不像陕西人那么生硬,也不像四川商人那么滑溜,仿佛是一种中间状态。在语言上也有特点,如孩子们中间传说一段话:“我fufu(叔叔)给我买了一本画fu(书),我坐在石头上看fu,你Vuo(说)fufu不fufu(舒服不舒服)。”我们在牛棚里,每逢兰州人读“最高指示”时,总听见“毛Vu(主)席教育我们Vuo(说)”……
3.“起解”和“回解”
大约在1958年的6月末的一天,兰大党委书记刘海声同志派工友叫我到他的办公室去。这个举措自然有些异样。试想,兰大新校舍已经建成,我住一楼,刘住二楼,有事来往招呼。现在变换形式,第一说明不存在“友谊”,剩下的只有“公事公办”了;第二说明我的身份已经低落,再不是部派“专家”,而是敌我矛盾作内部处理了。
我到了公事房,刘还是带人情味的,当然他的话也很难讲,软了不对,硬了也会出毛病。他大体说:“山东那边要你回去,我们也反复交涉,那边仍然坚持叫你回去。回去就回去吧。你从山大带了三个学生过来,其中一个叫尹居诚,是党员,我们派他陪你回去。你要放宽心怀,世界上的事没有过不去的,早去早回。”这话听了只觉得很沉重。多少年后,许多事情曝光以后我才明白,蒋捷夫和山大当时领导班子的“底牌”是要把我划为“极右分子”发往寿光农场劳改,叫我死在那里。这个“底牌”我自然不可能知道,但刘会知道一部分。他从兰大利益出发,自然要抗争。“早去早回”一语的着重点,在于一个“回”字。
出发了。当时火车还不直达,要在徐州转车。我们住了旅馆。第二天,尹居诚说:“我们去逛云龙山吧。”他随身携带两个比小学生书包大五六倍的草绿帆布大包,逛云龙山时他一肩扛一个,挺累的。我问为什么不寄存在旅馆里,他说:“你知道这是什么,这全是你的档案材料,历次运动人家揭发你的,属于绝密材料,怎么好撂在旅馆里呢?”我掂了掂,约三四十斤不止,真可以说得上是“罪行累累”了。
到达后,把我安排在文学馆一楼的一间小房里,两张床,派我教过的一学生罗仑(按:此人后来是南京大学的教授了),与我相伴,或者说,对我进行监督。而罗仑此人对当时那一套是并不怎么看重的,他“瞒上不瞒下”,白天他从来不在房中,就是夜里他只好隔三差五地回来睡一次。所以若干年后,我对他的同班们说:“罗仑当年对我行了仁政。”但我睡觉的墙并不仁,那上面贴着两条标语:“赵俪生要老实交代!”“拒不交代,死路一条!”
自从“政策”和“策略”被提到齐头并摆的地步以来,几乎人人都娴熟策略,人人都擅长运用策略。当然,蒋捷夫在这些人中间不比谁落后。他对我就像猫玩老鼠一样,当年气焰那么“嚣张”的赵俪生,现在沦为阶下囚,任我蒋某人摆布了。他不露面,而是派手下跑腿的,来对我宣号传令。开始是吓唬,说要有充分思想准备,“你在同学中间民愤是很大的”。暗示斗争会声势一定很浩大。其实,学生都“勤工俭学”去了,宿舍里剩下不几个人。继之是另一种吓唬,说你罪行太重了,怕要送农场改造,回不去兰州了,等等。策略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有一天,跑腿人告诉我下午两点半在房间里等候,全系师生要传唤你去在定案书上签字。我一直等到三点半,传唤的人才来。我去了。教师和学生代表坐了满满一教室,中间一小课桌,桌后坐三个人。中间是黄云眉,他是杨向奎走后的系主任,一位好好老先生,平时与我交往尚密,可是到这时候就不得不绷起脸膛来了。两边坐的是蒋捷夫和孙思白。他们拿一张纸叫我看,并叫我签字。我一看,上列我罪行的主诉是三条:
(一)赵俪生说,南斯拉夫是共产主义运动中百家中之一家,百花中之一花。
(二)赵俪生说,他假如在马路上碰见蒋捷夫,他将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三)赵俪生说,武杰(按,山大党委组织部副部长)像个土匪。
现在事隔42年,我在写回忆录,我们试来分析这份定案书。第一,第三条根本构不成一条罪名,俗话说“关上门可以骂皇帝”,何况是一个只当过县公安局长的武杰?而且没有录音,只是根据“积极分子”小汇报而来。第二,第二条简直可笑,就像读《金瓶梅》似的,西门大官人要送来旺去吃官司,不恰好就捏造了这一条吗?第三,唯一有分量的是第一条,但就这一条,也是根据演绎法的一个大命题推出来的。这个大命题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是对学术问题而言的,至于政治上,就只有两家,不是无产阶级一家,就是资产阶级一家”。而这个大命题恰好就是典型的“左”倾论断。
但事情还没有完。定案会结束后的傍晚,孙思白承蒋捷夫之命来传达:“你不能回兰州去了。明天一早七点半,学校有一部大巴士送一批极右分子和反革命去寿光劳改场,其中也有你。你要作好准备,七点钟我来叫你。”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第二天我从七点等到八点,等到九点,等到十点,不见有人叫我。我心里想,孙思白又在吓唬我了。多少年后,我才得知,那不是吓唬我,而是夜中事情有变。据说那天夜里。兰大党委有长途电话,说:“从人事关系上说,赵俪生已经是兰大的编制;至于政治处理问题,山大是中国共产党领导,兰大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天下一盘棋嘛,你们给我们送回来,我们也会处理的。”
孙思白又来了,说:“山大党委对你宽大,放你回去,但不能一个人回去,你跑了怎么办?今天傍晚,有一批山大毕业的大学生和研究生分配到西北,你由他们押送回去,你要好好服从他们的管教。”
这批学生大约有八九个人,各不相同。有的陈旧思想占主导,认为师生之谊不可废,还不断地让茶送水;有的则纯乎是八年后“红卫兵”的派头了,“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其中一位分配到新疆去的姓王的,创造发明的能力特强,跑到列车的广播室,跟女广播员拉好关系,从话筒里广播道:“乘客同志们,你们知道什么是右派吗?毛主席说,右派就是反革命,不过因为人民秩序巩固,所以客气点,不杀头,不判刑,但是性质不变,还是反革命。现在我们押在列车上的就是这么一个反革命,他叫赵俪生,四十多岁,发案前是山东大学的教授,现在押往兰州。希望全列车的乘客同志们提高警惕,加强监管,只准他规规矩矩,不准他乱说乱动。”
我就是这样回到兰州的。
转眼又过了一年。1959年冬,兰州大学文科划到西北师范学院。记得有一个冬天,一位工友在院子里喊:“赵俪生在这里住吗?党委组织部长叫他去训话。”
我去了。组织部长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我站在他的对面,立正,低头。
“现在,给你宣读处理。经甘肃省委与山东省委联合决定,赵俪生划为右派分子,撤去教授学衔,降四级,监督使用。”“完了。你回去吧。”
多少年后,我才陆续获悉,这个处理,是经一年之久在两省间、两校间反复讨价还价的结果。原处理是:“赵俪生划为极右分子,解除公职,劳动教养……”
2000年6月25日写完于兰州大学22楼之209室,时年84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