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五、六月间,嘉定解放不久,我自上海仁济医院来到嘉定普济医院工作。第三天中午,院长让我去院长室议事。
来到院长室,向徙南院长对我说,刚才他接到嘉定县人民政府的电话,说有重病人,要医院马上派医生出诊。医生们听说要上县政府里看病,都摇头不愿去,不敢去。他们是被国民党的衙门与旧军队搞怕了。据我所知,当时医院里人手也的确少而又少,院长葛成慧已辞职,刚刚接
任的向院长,毕业于齐鲁大学医学院,可是年纪大了,业务荒疏,有很长时日不看病了。此外,全院只有外科医生邓立诚、内科医生何仁化、妇产科医生桑谷兰这三位了。他们都不肯出诊,而胡之美、张乃蕃两个药剂师与顾琪英、童亚明、李淑慧、席时婉、赵绵茜、葛赛峰等十来位护士与助产士,又不宜出诊。面对这种情况,向徙南院长束手无策,显得一筹莫展。当时我想,治病救人的事是耽误不得的,即使有天大的危险,也应该去啊!前线的军医冒着敌人的炮火抢救伤员,南京保卫战中曾被孙中山先生誉为“是医国手”的金诵盘医生那样临危不惧,正是我学习的榜样!再说,我是见过大世面的,在南京、上海,各色人等都接触过,打过交道。从医术方面讲,三、四年来,各种疑难杂症我处理过不少,自认为有些经验,可以对付。如果真有困难,我也可以向上海仁济医院求教求援呀!我初来普济,就得做出个样子,而后才可以指导其他医生嘛。想到这儿,我起身向院长表态:“如果院长实在派不出人来,那就我去出诊吧!”
听到这句话,向院长非常高兴,立即起身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太好了,太好了!”他忙向门外喊道,“大方,快备车子,送陈大夫出诊。”普济医院备有专供出诊用的黄包车,黄包车夫叫大方,还带了个弟弟小方。兄弟俩,平时做院里的绿化与清洁工作。遇医生出诊时,由大方拉车送医生出诊。
这辆黑色的黄包车,在当时的嘉定县城,可相当有档次。车篷与车斗为黑色,两条黄檀木的车杠上,镶包了铜皮,在阳光下,显得金光锃亮。又在车座左右各插一把鸡毛掸子,迎风抖动着。车上按有踏铃,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车铃叮叮当当地响一路。那个威风,可以想象。街上执勤的解放军战士,并不知道我是去人民政府给人治病的,见了我,有的侧转身子不屑一顾,有的怒目而视。我坐在车上,如坐针毡,心里不免一阵紧张!
当时我想,怪不得普济医院里的医生不肯下来!再说,自己这身打扮,在上海、南京,在仁济医院也是平常的呀!相反的,如果不穿西服不打领带,不着皮鞋而去诊病,在上海、南京的大医院里,那是不礼貌不文明的行为,要受指责的。这儿乡下到底不同……
一会儿,车子已到县政府门口。当时县人民政府设在宫保桥北堍廖家大院。我随接待人员来到一个大厅里,只见厅角边的竹榻上躺着一个中年男子,黄色呢军毯盖在身上,还在索索发抖。病人说话已不连贯,但十分和气。经过听诊,量体温,扪摸肝脾,检查口腔,并问及发病经过与病状后,我的初诊结论为恶性疟疾。为了慎重起见,我让车夫大方回医院取来显微镜,当场化验出了疟原虫,这就确诊为疟疾。我环视大厅四周,空空荡荡的,竹榻床上,连一顶蚊帐也没有:时值初夏,正是蚊子猖獗肆虐之季,自然容易染上疟疾。我提出病人得入住医院,打针吃药调理,一周可愈:
那时的嘉定地区,没有一辆救护车,只得找来块门板,由两人抬着病人去医院。我陪护病人一道走回医院。
那天,我是下午两点多出诊的,到了下午五点钟,还不见人归来,医院里紧张了,邓医生第一个着急:“上海来的医生出诊出毛病了,恐怕被押起来了。明天我辞职,不干了!”其他医生心里亦七上八下的。正在这么乱哄哄的时候,我护着病人归来了。大家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我去查病房,发现门口有个解放军战士,手持汤姆逊冲锋枪站着岗,这就让人纳闷了。难道病员中有什么大官?一打听,原来昨晚用门板抬进来的病人叫王元昌,是嘉定县解放后的第一任县长。县长住的、睡的、穿的、用的,竟如此简单朴素;县长待人说话,是那样和气、平易近人!这给我极大的震动,共产党的干部与国民党的官员有天壤之别!打针吃药后的王元昌县长,烧已退了,神志清爽。他一见医生们来查病房,就一个劲儿地向院长夸奖我医术高明、态度热情:“昨天陈医生一到,水没喝一口,烟不抽一支,屁股来不及搭个椅子,就忙着听诊、量体温,很快确诊为‘打板子’(疟疾的俗称),送我来医院时候,他有车不坐,定要护着我来医院,真是个好人啊……”我很礼貌地说,这是医生应该做的。其实,昨天我出诊时并不知道他是县长。我想,作为医生,心里应当只有病人,不应有地位高低之分。
作者简介:
陈龙( 1919 -),男,嘉定华亭人。中共党员。1949年7月任普济医院内科主任医师。历任县人民医院副院长、院长30年。曾任世界卫生组织( WHO)初级卫生保健合作中心主任、嘉定县政协副主席等职。获国家卫生部中国农村卫生终身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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