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学林回忆支前骆驼队

Admin 发表于2015-12-10 10:52:34
东渡黄河打了一仗后,我突然得了急病,高烧到四十度,经医生检查,认为一时不能治愈,决定将我后送后方。
黄昏时,在黄河边一个滩上,集中了不少缴获的枪支、军需物资,以及战斗中负伤和得病的同志,整队出发了。有的轻伤员胸前吊着一双胳膊,撑着拐棍走,有的坐担架,有的骑毛驴,有的骑着骆驼走。当时,我被分去骑骆驼,本来人得病心情很烦,但看见骆驼的形象,却被骆驼的两只大大的眼睛吸引着,使人感到真有趣。它那么高大的个子,我脚往绳环上一蹬,由一位牵骆驼的老乡在我胳肢窝下猛一顶,一下就坐到骆驼背架上了,骆驼晃了晃身子,开始顺着山沟走去。听见有人在高喊:“定边的骆驼队出发了。”我才知道,噢!他们是从遥远的定边来支前抗日的一支远征队,还有那成群结队扛着、挑着的民工们,手上拿着卷饼,肩上扛着行李,他们全是陕北米脂人,是人民“支前抗日”的一支雄军。
骑着骆驼行军,心里感到格外高兴和稀奇。记得那还是十二年前,在瑞金河坝上,曾见到卧着一只骆驼,人们传说它是西洋人用来吸引人照相用的,没钱的人不能向前,它唬一声,简直使人心惊肉跳。这时我心想:如今新的时代,骆驼不再是剥削者的工具了,骆驼归还了人民,成为人民的生产工具了,人民可以自由使用,用来运输、支前等作用很大,现在人民看见骆驼,就特别喜爱了。骆驼的性情温柔,耐力持久,力气大,走起路来平平稳稳,尽管渡河过桥,爬山下岭,无论刮风下雪,沙地或泥泞,悬崖陡壁险地,只要有巴掌宽的路,它就能自在渡过。
上山时,我双手抱住骆驼背上的前峰,下山时,则抓住它后峰的绒毛,毛茸茸的简直像戴上了一副手套呢,甚至还可以躺在鞍驾上睡觉,并不影响它的走路,使人骑到背上,抓着、拉着、躺着,都感到非常舒服的。民工们以胜利者的心情,各自抬着担架拉着毛驴、骆驼刷刷上山,最多的一只骆驼驮着三十六支步枪,还有的驮着敌人丢下的两个重机枪架子,平日里,一个重机枪要四个人抬昵。
一路上,我们闲谈着,老乡笑微微地向我说:“同志!咱牵了三十多年骆驼了,苦啊!现在革命胜利了,政府号召生产、支前,都是为了咱自己的事哪!谁也不愿做亡国奴啊!”我们爬过了中条山支脉,半夜下山,望着沟里的灯火,却始终到不了山脚。骆驼伸着脖颈走路,瞪着大眼四下嘹望,好似对崎岖的山路漫不经心,真令人担心,生怕它的脚踏空。我问老乡:“这样漆黑的天,骆驼能摸着路走吗?”老乡回答:“哼!同志,放心吧!骆驼本领大,夜眼如电灯,还有咱保驾。”
真是这样,一夜行军,无论拐弯抹角,道路再狭隘再难走,老乡们牵着骆驼走在前头,一夜没有出事,有时,老乡用脚试探,有时,老乡用手摸着路心再走,不时又用他自己的咳嗽声,来给骆驼敲着警钟,甚至骆驼的嘴唇有时就搭在老乡肩上走路,老乡每隔一会儿还问问我:“同志,不要睡着了?”生怕我从骆驼背上翻下来。后来我才知道,真正严重的问题不在骆驼是否会失足,而在于天气的寒冷。
冬天的中条山夜里奇寒,我只围着一床很薄的被子,连帽檐子抹到下巴,也扛不住刺骨的冷风,冻得鼻梁、手脚麻木,两只手紧紧抱在胸前取暖,但胸口子还是阵阵寒冷,一心想下来地上走走或找个地方休息,但是,整个这支支前大军,一直朝着山下走,山大路隘,一面是山壁,一面是黑暗的夜海,即便能下来,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因为前面遇着阻碍,部队根本走不动,停一会儿走几步,憋在山上真要命啊!有人急得在喊叫,有的撑着拐棍在跺脚,有的生了病的还在呻吟!我骑在骆驼背上,坐了一边腿,歇着一边腿,经常调换休息,但终是冻得不成,心里不断安慰自己:夜行军再苦,也不如长征爬雪山过草地苦,在那样艰苦的岁月里都一股劲过来了,今天这苦算什么?何况我们得了病负了伤,还有骆驼骑,还有成千成万的民工帮助我们。的确比起来,这些民工同志实在更是辛苦。
天明了,骆驼队靠近了山旁一个村庄休息,老乡把我扶下,这时两只脚已冻得痛入骨髓,简直不能踩地,脚底踏在地上已麻木得失去知觉,我扭转身子坐到碾石上,双手抱着膝下冻僵了血液的脚,上下揉动着,抬担架的陆续在路上走过,骆驼队的同志,休息了一会儿也嚷着要走,我从碾石上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量站了起来,随后又一屁股坐到碾石上了!没想到休息了一会儿,两个脚更严重了,病加上痛,痛得连骆驼也无法再骑了。当时,从骆驼群里走过来一位老乡,看我这个情形,吩咐帮我骑骆驼的老乡说:“咱们先头里走,你把同志背到屋里暖一会儿,随后来追我们!”骆驼队继续向黄河行进了,留下我和一位老乡在此做暂时的休息。
老乡扶我进屋到炕上,一位老妈妈给我们预备了开水和热炕,老妈妈看见我,脸上表情显得很沉重,她说:“你们多苦啊!救命恩人!”听到这句话,我内心感到担当不起,只能从内心里感谢这位老妈妈的照顾了。坐在锅边的热炕上,老乡脱下了身上的短皮袄给我盖着,我疲倦地睡下了,心想:“不管三七二十一,睡一觉再走。”可睡着不大一会儿,双脚痛得无法忍受,十个脚指头和脚踝骨,呼呼跳着痛,心想俗话说得对:火烧和冻伤比什么都痛!我仍旧咬紧牙关睡着了。晌午醒来,轻轻把被盖揭开,双手揉了揉袜子,一看袜面透湿着水,再一脱袜子,嘿!脚面冻得红肿,十个脚趾冻得像十个软鸡蛋,有的脚趾上的一层皮,粘在布袜子上被脱去了,露出皮下鲜红的肉!当时,老乡和老妈妈站到我跟前,都心疼得掉了泪。他们安慰我用饭,一面搭下头深思着,无疑,我病重加上冻伤,全身酸痛,骑骆驼肯定是不行了。老乡揣着碗饭跑到庄外,想弄一副担架,一瞧路上行人已经过完,只好又回到炕沿来,问了问老妈妈当地的情形后,放下了碗筷,到后山背村子请担架去了。我心里一个劲儿想:陕北的老乡,心肠真好!
日头正中偏西了,请担架的老乡还没有回来,使人着急,估计先走的担架和骆驼队早已到达渡口了,这里距离河边才十来里地,也不至于出什么意外事情,就一个念头想去赶上大伙,渡过河西去根据地。待了一会儿,感觉脚痛稍轻些,精神也好了些,便告诉老妈妈我要去赶队伍,老妈妈大为吃惊说:“同志,这哪能行呢?你的脚冻成这样!”我说:“不要紧,还有不少负伤的同志在路上走着呢!我慢慢走,试一试,走一步算一步,减少一段路程。”老妈妈额上褶着发愁的皱纹:“同志,不是给你找担架去了吗?再待一会JLIE!”“不了,老乡回来如没有找到担架,还不得自己两个脚走路?倒不如我先走呢!等他回来请你告诉他,顺小路来追我。”老妈妈听了也有道理,叹了口气,泪汪汪地与我分手了。我把薄被子从左肩缠到腰上,一手扶着小棍,一手挨着墙壁将步子移去,转过了房角,虽然一脚踏上了小路,可另一手难与墙壁分手,一分手就要倒,使了很大劲才推开了墙壁,向前迈步,脚趾高低不能沾地,歪了一下身子几乎摔倒在地上,幸好小棍保了驾。就这样,我双手拄着小棍子走路,心里又急又好笑,双脚走路一步一痛,像个小脚婆走路,顺着小路上山,常常走一步就得倒退几步,脚底的冻伤剧痛难忍,憋了满头大汗,好容易走了一段路,靠近山坎歇了一会儿。
后来,干脆脚底朝天,全靠两个膝盖走路,用手爬着走,爬过一个小坡又向下爬,两个膝盖印从山那面划过这面来,一看,手心被草针刺破了,一按地,地上尽血印。冬风吹着山叶动,簌簌地凉着人心,连脊梁背都发凉,这时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念头:一个革命军人,离开了集体,就像失去了亲人,也就等于失去了灵魂。爬下山后,豁然开朗,往前一看,有一位用白布兜着脖子的战友,坐在一个石条上歇着,他笑着问我:“同志,你的脚怎么啦?”我脸上有点发烧,回话说:“两脚冻烂了。”
我和他坐到一起了,他以轻轻的口气说:“是呀!日他姐,天太冷啦!部队刚刚渡过河就下雪,这下子,部队可能打到老远了!”忽然,我听出这位战友的口音是东北人,后来我们扯熟了,一路同行,他伸过手来抓着我肩上的被子和挎包,非帮助我背不可,而我减轻了身上的包袱后,感到脚上确实轻松些,我边走边告诉战友:“那挎包里有干饼,你吃吗?”他就从挎包里掏去一块干饼,边吃边走,下坎时他用~只手扶着我走,我从内心感到战友情谊的温暖,这位战友一面扶着我走路,一面扯:“这回,挡不住,部队要打到关外去,那时就坐火车了,再不用这样徒步走了。”我们会心地笑起来了。
忽然后面一阵叮当叮当的声音传来,这是驼铃!这叮当的声音像敲着我的心房,回头一看,果然正是那位老乡牵着骆驼赶上来了,我俩激动地等待着老乡到来,老乡来到跟前后喘了口气,很难过地向我说:“同志!村里的人都到河畔上帮我们划船去了,找不着担架了,还是咱背你走吧。”我已经不能坐骆驼,就将那位东北战友同志,打发骑骆驼了,老乡背上我,一口气将我背到黄河滩上,骆驼队的同志跑来围了一个圈,队长说:“同志,受罪了,你不知道咱们有多着急!”不觉间,我的两个眼窝含满了热泪:“队长!多亏了这位老乡……”
这时,突然发现敌机来了,船只飞速划着,民工们忙着疏散隐蔽,有的就地趴在沙滩上,有的还卧在潮湿的水窝里,老乡给我撑着树枝隐蔽,敌机来到渡口的河川上空,回过机头朝下俯冲,不时从机身钻出炸弹来,我紧紧闭着眼睛,只觉哗啦一声,一阵大雨般的河水扑到身上,抬头一看:是河水,也是老乡扑在我身上了,我问:“怎么啦!”老乡手向天上一指:“同志!”
我一看,从南面又飞来一架敌机。这样,河川上空两架敌机轮番俯冲扫射,幸亏我们的船只早就靠岸隐蔽了,炸弹炸得沙石崩起多高啊!地面上,多少对眼睛盯着敌机,人们从内心发出怨恨,老乡愤怒骂:“日他妈!不去抗日,飞到这里来逞凶!”敌机找不到目标,疯狂滥炸一通之后,最后机头一倾,向南飞去了。
我终于渡过黄河,回到了河西。多少年过去了,我怎么也忘不了重病冻伤之后,在黄河边的那一夜一天,忘不了那个为我牵着骆驼、后来背我行军、在黄河边扑在身上掩护我的陕北老乡,忘不了那个为我烧水热饭的老妈妈、忘不了中条山上的奇寒,和那只有着大大眼睛的、温柔可爱的骆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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