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部长对我说:“家选同志,部队吃完饭还要继续行军,开到赤干镇(咸阳城西北)休整待命。后天就是新年了,我们已经没有钱发过年费,你马上带一个骑兵排,直接去淳化县城前总供给部领款,争取明天赶回赤干镇。”我在财政科担任会计,我完全知道,部队存的银洋早就用光了。这些天部队经过的地方都不是苏区,在白区禁用苏票。特别是最近几天,部队连菜都吃不上,连私人的钱都被借出来雇民夫抬伤病员了。所以当时我对查部长表示:“情况我很清楚,保证完成任务。”查部长点点头,笑了笑说:“好,准备出发吧。”
骑兵排的同志们很快地集合起来了。一个面色黝黑、体格魁梧的大个子骑兵排长,拉着一匹白鼻梁、剪了鬃的卷尾枣红马,向我打招呼说:“我们排准备好了,几时出发?”我抬头一看,骑兵排的战士们,一个个精神奕奕,早排好了行军行列,他们虽然同样经过夜行军还未来得及休息,但都没有倦容。我也是个急性子人,一见这种隋景,就急三火四地说:“出发,现在就出发。”我们跨上战马,向淳化县城前进。这时,已是半晌午了,太阳射在一夜未眠的人们的脸上,使人感到阳光格外温暖。不知是谁在前面唱起了陕北小调:“人人都说陕北好……”这当儿,面色淡白、好说笑话的小个子一班长,接过来唱道:“陕北的姑娘俺忘不了……”他这一腔,把大家逗得大笑起来。就这样,一路上有说有笑,不觉走了七八十公里的路,黄昏时候,到了前总供给部。
当天晚上,我就把款子领好,为的是明天起早赶路回军团部。回去的路线也调查好了:走原路有七八十公里,而如果由淳化径直回赤干镇,只有三十多公里路,中间隔一条泾河,我们的两个]_:兵连正在那儿架桥,估计没有问题。只有走这条近路,才能保证按时赶回,于是我们就决定走这条近道。这一夜我们给马加草加料,让它们吃了个胃满肚子平,好明天赶路。十二月二十九日,我们起得很早,简单地吃点饭,送还了借物,牵着马饮了水,备上了鞍,在拂晓时就踏上了归途。因为昨晚天气转阴,早晨云雾很浓,人们距离丈八远,就彼此看不清了。天刚闪亮,就开始落起雪花了。我们沿着蜿蜒起伏的丘陵小道,一个紧跟着一个的策马前进。雪,越下越大,飕飕的冷风不停地从背后吹来。靠坡的地方,雪花渐渐地盖住了路面。马蹄有时发滑,打前跌。我和大个子骑兵排长因为体格笨重,马蹄就滑得更加厉害,小个子一班长骑一匹和他的体格很相称的金黄色小马,走得特别轻陕,他走一程,就站一站,等大家到齐了再走,还不时地鼓励大家说:“明天就是年三十了,赶快打马加鞭哪!”马已经通身大汗了,他还叫我们打马加鞭呢。
离河边不远的一个小村庄里,有工兵连的炊事员在这里做饭,一打听,原来泾河桥还未搭起来。这下子可把我们急坏啦,赶到河边一看,工兵同志们只是在河的两岸架起了桥头。总部的工兵连从北岸往南岸架,我们十五军团的工兵连从南岸往北架。何时才能架起来呢?不能确定,原因是水深流急,又在寒冷的冬天,架桥的工程技术和器材都有困难。怎么办呢?等桥架好了再过河吗?不成。今天不把钱款送到赤干镇,明天就是年三十,部队怎么过年?另找渡口?也不成。下游的王桥头渡口和上游的邻州渡口,路程都在百公里以上,当天不可能赶回赤干镇,同时这两个渡口都不是红军的驻防地区,不能保证安全通过。
左想右想也想不出个好主意。“涉水!”一个中等个、紫脸膛、身板挺结实的战士,牵着他那匹牛毛红色小走马,一边遛马,一边朝我叫了一声。他这一叫,倒把我提醒了。我看了看骑兵排长,他好像也懂了我的心思,点了点头对我说:“好吧,试试看。”小个子一班长连声说:“刚才走山路是我带路,你们跟我来!”他紧了紧马肚带,一跃而上,“叭,叭”两鞭子,马就直奔河中。
但下水才走了三四步远就漂浮起来了,把人歪倒在水中,马则拼命地往回跑。后面的马也都不下水,人们紧勒咬环,马只是在岸上嘶叫,兜圈子,任凭你怎样使劲拉马嚼口或者鞭打,聪明的马也不下水去。这时骑兵排长急了,狠狠地打了几下他的马,两条腿又使劲地夹,才驱使他的马下了水,可结果和一班长一样,还是没有渡过去。乘马涉水过河的希望没有了。排长和一班长还被弄得像落汤鸡一样,冷得直打颤颤,不得不回到后面村庄去取暖。风、雪交杂着不停地从西北方吹来。河的两岸覆盖上了一层白雪,河床却显得更加深凹,水面上的浮冰仍在继续的流动。时间就这样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了,骑兵和工兵同志们都在为我们焦急,有的说:“隔水如隔山。”有的说:“任隔千里地,不隔…道河。”我更是急得坐立不安。
这时已是午后二半晌了,我一一再和两岸的工兵连长商量,请他们设法把款子运过河去。想了半天,大个子连长冯志相同志站在对岸桥头上,很吃力地喊道:“在河那边把绳子甩到河这边来,把款子从水上拖过来,你看怎么样?”我考虑一下,认为很好,就同意了。总部的矮胖子工兵连长就派工兵去找绳子。当放在皮口袋里的款于被从水面上拉到对岸的时候,两岸的人同时欢呼拍起掌来。作为一个单独出发执行任务的会计,这时我心里反而更加不安。款子已经过去了,我人却还在河这边,我要不过河去,倘若发生意外,让指战员们过年吃什么呀?首长交给我的任务,我必须亲自去完成。于是我就下了决心:“单人涉水过河。”我向南岸的工兵连长同志说:
“我现在要涉水过河那边去,骑兵排暂时留在河北边,等桥架起来再过河。我过河去以后,请你们派几名工兵同志护送我回赤干镇。”“涉水过河?”站在我身旁的矮胖子工兵连长多少带些惊异的日气对我说:“你看!”他指了指河里漂浮移动的冰,又望了望风雪交加的天空,对我说:“危险性太大了!”工兵连长出于爱护战友的好意,我是非常明白的,可是任务和责任不容许我畏缩不前,我只对他简单地说:“我一定得过河。”一边说着,一边脱去了毛皮大衣和棉裤棉袄。对岸的冯志相连长和工兵同志们看我决心过河,也做起了准备工作:他们在长竹竿上绑上抓钩,防备我万一在河中出了事故,好想法把我抓到岸上去;有的人还烧起了篝火,等我到了岸上好烤火取暖;冯志相同志把他的骆驼绒皮大衣脱了下来,等我过河去穿。我看到大家这样想办法帮我,更增加了我涉水过河的勇气。
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一咬牙就跳进水里,向前刚走了三四步,就踩不到河底了,当水把我漂浮起来的时候,仗着有点会游的底子,我就向着侧斜的对岸猛力划去,希望很快到达对岸。但刚刚划到河心,手脚就都冻麻木了,筋骨抽缩,疼得受不了,划行的速度一下子减慢了。这时我心里很明白,我知道唯一的是要沉着,如果心里一慌这就完了。但由于冰冷刺骨,手脚越来越不听使唤,心里想往前划,可是胳臂抬不动了,腿的筋抽得更厉害,疼痛难忍。心想:难道就这样离开革命了吗?一想到革命,好像又增加了无限的力量。
对岸的同志,也异口同声地给我加油。好几个同志站在岸边的水中,手执长竹竿来营救。可是竹竿离我还有四五尺远,搭不上,这时,我拼命地挣扎,又前进了一二尺远,眼看只有二三尺远就可以抓上铁钩了,可是身体已经僵了,怎么也前进不得了。这时岸上拿长竹竿的同志,又向河中前进了一尺多(因岸边的水很深,再也不能前进了),我一看铁钩就在眼前了,就用尽全身的力量向前一抓,真的抓到钩子了,可是因为我的手麻木得失去了感觉,够得上,却抓不住,岸上的同志拼命地用竿子拖住我,终于把我拖上岸了。
上岸以后,就浑身瘫痪了,很想向同志们说一句感激的话,可是一声也说不出来。这时全身皮肤都变成了紫黑色。大家马上用冯连长的骆驼绒大衣和另外两三件皮袄,把我包起来,架到篝火的跟前取暖。可是烤了很久,身子还是动不了,话也仍旧说不出来。我望着同志们,同志们望着我,这种深厚的阶级友爱,感动得我流下泪来。我完全知道,今天涉水过河,是工兵连和骑兵排的力量。黄昏时,冯志相同志派人用运输架桥材料的四轮太平车,把我和款子一起安全地送回赤干镇。
到供给部后,我的双腿仍然不能动,但可以说话了。查国祯部长特地来探望我,并派人去请来军团医院副院长钱信忠同志来给我治疗瘫痪症。新年转眼就到了,当我看见同志们吃到猪、羊、牛肉、鸡鸭,还有烟酒,热热闹闹过新年的时候,我是多么的高兴快乐呀!——虽然我的四肢还在瘫痪中。
经过一周的时间,我才恢复了健康。当我们军团向西移动进驻西峰镇以北马关地区的时候,泾河桥牢牢地镶在河的两岸。我从桥上再一次渡过泾河,立刻想起了我上次徒涉冰河的事,感到意味深长,不禁写下诗一首:工兵架泾桥,红军壮志豪;今朝忆往事.深感集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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