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命去松江地委
部队休整后,乘胜南下,准备强渡长江,直捣蒋家王朝的首都——南京。三十五军行至乌衣,接到华野谭震林政委发来的电报,命我即去松江地委工作。经军党委研究同意,我带了警卫人员策马东行,直趋泰州,向驻在那里的苏南区党委、苏南行政公署陈丕显、管文蔚同志报到。当时,松江地委临时驻地在南通白浦镇。中途经海安县,想起了我的第三个孩子托寄在西场乡老乡家里。孩子的养父仲安是区委组织委员,养母仲英是乡妇救会长。戎马倥偬,已四年没有音信了。这一带是粟裕将军多次击败国民党军,取得七战七捷的地方。战斗频繁,烽火连天,朝我暮敌,十分险恶。这个孩子不知是否还活在世上?我派饲养员前去西场乡,始知孩子还幸存无恙,颇以为慰!又悉,两个老乡把孩子抚育得很好。这使我多么感激啊!
从海安去白浦,有两个支前的船工同行,途中倒也不觉寂寞。我大军渡江准备如何?船只是否充足?船工思想怎样?我和他俩攀谈起来。他俩说,渡江的船只已准备了,长江北岸的所有港口,帆樯林立,枕戈待命;通江的内河航道,也停满了大小船只,迤逦达数十里之长。先头部队已上了船。支前的民工也都把小车、粮食准备好了。人民解放军的大炮,雄立阵前,炮口直指江南。我们这些船工,大部分都是挑选出来的,熟习水性,里面还有几位老大娘,他们在抗战中立过功,都经得起考验。何况是打反动派,解放自己,真是一个立功机会咧!他们说,为胜利渡江,消灭蒋家王朝,要人有人,要粮有粮,要船有船,任何东西,我们在所不惜。我们一边赶路,一边话家常,越谈越高兴,越说越兴奋!最后,他们对我说,我们先把解放军送过长江,跟着还要支援他们解放上海。上海有许多外国佬,横行霸道,我们苏北人在上海尽受气,外国佬和有钱人开口骂我们是“猪猡”、“江北佬”。坐了黄包车不给钱,还要打你两记耳光,吃他几只“火腿”。这一次我们解放上海,要给这些外国佬看看中国人的力量!他们一番话动人肺腑啊!是的,中国人民要站起来啦!
当时,松江地委书记是张彦,我是行政专员,还有副书记周一峰,副专员吕炳奎。除张彦外,其余都是我的老战友。
松江十县
地委在白浦待命,张彦同志要我介绍松江地区的情况。我说,我虽然是这里人,但少小离乡,学徒沪滨。后来在青浦打游击多年,局促一隅,识闻不够广泛。大家笑了:“老顾还要卖个关子呀!”在大家热情要求下,我尽所知作了介绍。松江地区属江苏省第三行政区。辖有奉贤、南汇、川沙、松江、金山、青浦、上海、嘉定、宝山、崇明十县。抗战期间,曾将崇明县划给苏中地区,也曾一度将昆山县划入松江地区。这一地区约有人口400万。东临大海,西滨淀山湖,南接浙江平湖、嘉善等县,北靠江苏昆山、太仓。土地肥沃,气候温和,是一个鱼米之乡。从农业上看,东部土壤砂性较大,夹种粮棉,倒也旱涝无忧。地区西部地势较低,多植水稻,加以农民精耕细作,收成颇丰。
张彦同志开玩笑:“解放后你领导农业吧!挺内行嘛。”我说,不光农业有基础,交通也发达咧。地区内水陆交通很方便,沪宁铁路经过嘉定、青浦,沪杭铁路也从上海、松江两县穿过。还有一条叫小火车路的,起于浦东陆家嘴,到川沙县城。沪杭、锡沪、苏沪公路等,直达上海市。未通公路的地方,乘小火轮也可直趋上海。各县的乡、镇,都有绍兴人开航的班船。大的河湖有黄浦江、淀山湖。此外还有苏州河(又称吴淞江)。南面的泖湖经松江而接黄浦。居中,青、松之间还有蒲汇塘。
张彦同志又问:“工业方面怎么样?建设新中国,发展工业是我们的大课题呀!”我说,工业有一点,但基础比较弱。主要有三家大的工厂,南汇的大中砖瓦窑厂,这个厂规模较大,砖瓦大都供应上海。在川沙白龙港,有上海巨商刘靖基办的纱厂。嘉定县的嘉丰纱厂也很负盛名。另外,还有四家大的碾米厂,在青浦县的朱家角和四江口、松江的泗泾、嘉定的黄渡,都是机械化生产,自己发电。白天碾米,晚上供应照明。生活品的手工业作坊,在地区内很多。
随后,我又介绍了教育和文化的状况。地区的文化比较发达,主要原因是新学办得早,又靠近大上海,新文化潮流有影响。宝山的吴淞,有社会名宿萨镇米创办的“水户学校”,培养了很多海运技术人员。地区内有两所师范学校,一所在黄渡,是上海第二师范办的,叫“黄渡乡村师范”。一所“三县师范学校”,在安亭,是昆山、青浦、嘉定三县合办的。松江有一所省立第三高级中学,各县都有初级中学。卫生方面,各县都有县立医院,但只能看看小病。遇到流行时疫和地方病(如血吸虫病等),大都束手无策。关于社会情况,问题不少。历史上地租、苛捐杂税、高利贷等,使人民喘不过气来。部分人造成一种惰性,赌博、吸毒、淫荡等不正之风,侵袭着人民的心身。还有些不肖之徒,认贼作父,拜天主,敬神甫,依仗外人势力横行桑梓。这些都是国民党反动派丢下的一堆烂摊子。
在研究政治军事问题时,我告诉张彦:这个地区在军事上十分重要,直接影响大上海,国民党必不会轻易放弃。各县地方保安队,在国民党时期,大多是收编当地土匪等组成的,散漫无纪,不能维护人民利益,保卫治安。因此,盗贼纷起,商旅受害。杀人越货,时有所闻。境内的淀山湖,是土匪出没的地方,常年为患。地区内船民特多,户口不清,流动量大,这会给治安带来极大不便和困难。
青松东乡民风强悍,有反抗性。太平天国时,周立春和周秀英领导农民暴动,曾占领了七个县,声势浩大。在上海与帝国主义的洋枪队,激战甚烈,博得了广大人民的爱戴。人民称他们为“红头反”(因为起义农民都头裹红巾而得名)。
这个地区的人民,在大革命时期,受到陈云、张闻天和侯绍裘同志等革命宣传影响。在他们领导下,发展了党的组织,农民运动轰轰烈烈,举行过秋收暴动。抗战后,我在青浦,吕炳奎在嘉定,领导过一段斗争。总之,广大人民对共产主义的政治印象是较深的,对共产党有一定的认识。但是,国民党在这个地区也有一定的势力。所以说,这个地区的敌我斗争,必是相当尖锐。这一艰巨而繁重的政治思想改造任务,等待着我们。
胜利渡江
大军渡江前几天的晚上,我们地委的几个同志伫立江边。那天,皓月当空,星斗满天,万物似已沉睡,只有大江在不停地滚滚奔流。举目江南,故乡依稀在望。离别青浦不觉又三四个年头了!家乡父老不知又经历多少苦难。好在家乡就要解放,妖魔即将歼除,和父老促膝谈心、叙述离情的日子就要到来。
我正在沉思遐想,一阵隆隆的炮声呼啸而过。我瞥见江中一艘外国兵舰曳着一艘中国商船,吐着浓烟,向东急驶。第二天早上才知道,这是一艘英帝国主义的炮舰,一直停泊在江西九江的江面。看到江北一带大军云集,剑拔弩张,即向上海方向逃去,怕遭到我炮兵的轰击,胁迫中国商船同行,以作掩护。这艘兵舰在江阴以东江面上有意挑衅,把我军一艘侦察船撞沉,100多名侦察员全部牺牲。其中多是原淞沪支队的短枪队员。这些同志当年和我一起战斗在江南水乡,出生入死穿插于敌伪顽林立的据点,打击敌人,战功显著。讵料今天竟死于英帝国主义之手,令人饮泣!
这一天终于到了!在大军突破天险的第二天,我们松江地委随二十九军一同胜利渡过长江。江南登陆的地方,是江阴的长山脚下。那天长江北岸万帆如林,旌旗遮天。放眼江中,来往的渡船秩序井然。连日来,东起江苏的江阴,西连江西的武穴,百万雄师,英勇竞渡,气势磅礴。这一雄伟场面,可以说在中外军史上空前绝后。身历其境,激情奋发,人人以直捣蒋家王朝为快!
行军途中,得知昨天渡江的大军,正在追剿围歼南京方面逃窜的国民党军队。胜利鼓舞着我们。我们经过市镇,人民都夹道欢迎。途经江阴定山,这里我很熟悉。“江抗”副司令吴琨同志就牺牲在这里。吴琨同志是一位豪迈爽直的将军,他率领“江抗”进军青浦。他那壮健的体格,粗犷爽朗的笑语,至今,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脑际。壮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而今,蒋家王朝就要灭亡,人民就要解放!敬爱的同志,安息吧!
在热烈欢呼声中,我们到了祝塘镇。这里是澄、锡、虞地区革命老根据地。然而,今天已不是过去的祝塘了。过去,我们在这里的时候,商业繁荣,人民欢快,一片兴旺。而今市场萧条,满目凄凉。祝塘群众对我说,自从你们撤离这里,敌、伪、顽反复扫荡。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我们已被榨压得山穷水尽。天天盼望你们早日回来,今天真回来了……激动得话未说完,已泪如雨下。
陈丕显指示:连夜赶往苏州
傍晚时分,我们赶到了无锡教育学院。这里曾孕育了不少革命青年。1927年间,夏采曦同志和我谈起,上级党要青浦选派两位青年去学习。后来,县委派了吴志禧同志去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另一名茅仲英被派到无锡教育学院。当时,苏南区党委、苏南行政公署临时在此办公。我们报到后,陈丕显、管文蔚同志指示我们连夜赶往苏州,周克同志和前来迎接的松江各县地下党负责人,和我们一道跟着大军东进。当时无锡站上停有一列火车,经联系,让他们把我们送往苏州。车行一夜,才到望亭站,中止不前。这时天已快亮,为防止敌机轰炸,火车不肯前进了。望亭位于无锡苏州中间,现在走起来,火车只需二三十分,那时却走了一夜。下车一看,附近只有二三户农家,无法休息。任务紧急,稍息片刻,我们急行军赶到苏州,已是下午了,宿营寒山寺附近。我和张彦进苏州城,找到韦国清同志。他告诉我们,今天晚上二十军(前身是三野一纵队)的一个团去松江,让我们随军同行。地委研究了一下,把各县县委干部队伍分两路,去嘉定、宝山的两县干部,随东路的部队前进,其余的跟西路部队走。只休息了一会,我们又出发了。路上一问,这个团的政委是杨明德同志。
天下就这么小。
晚饭后到达吴江县,把青浦县委班子全部留下,由青浦地下县委书记郑慕贤率领,乘船横渡淀山湖经朱家角进驻青浦。其余同志随大军到达平望镇。刚刚驻下,两架敌机前来轰炸。在距离驻地约200公尺的地方,落下两枚炸弹,把大河上浮桥炸坏。杨明德同志抗战期间在青浦工作,我很熟悉。我决定随这个团先走,打前站。那天晚上,整整跑了一夜,从平望直奔浙江的嘉兴。嘉兴城里,电灯通明,家家大门敞开,热烈欢迎我们。但是店铺里十室九空,货物全无,都被国民党的败兵抢光了。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第二天的下午,我们到达松江。先头部队跑得快,1949年5月13日,松江胜利解放。13日地专机关到达松江,开始工作。青浦县同时解放。
解放了的城市,一片欢腾,喜气洋洋。家家户户,悬着红旗。街市要道贴满了欢迎标语。华东军政委员会的公告前,围满了群众。一队队青年学生手打彩色小旗标语,满街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松江各界都集队打旗在城外迎候我们。我早已料此,就从另一个城门进了城。他们万万想不到,共产党的专员穿着布衣布鞋,腰扎皮带,打着背包,悄悄地进了城。傍晚,松江各界都来拜望,并把城里仅有的一幢有卫生设备的住房腾出。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对他们说:“谢谢大家啦!共产党不讲这一套。等机关来了,会有专人办理。希望你们一切遵照公告!商店要全部开业,不得投机倒把。不要请客送礼,办了酒也没人来吃。还有,没逃走的敌人,请告诉他们,不许乱说乱动,老老实实听候政府处理。旧政府职员,要保护好文件档案,听候政府接收。电厂要保证照常发电。军民团结一致,维护好治安工作。”
晚饭后,我和杨明德同志通知部队的政治干部,去县监狱探望。北撤从山东回来的陈金生老伯伯被押在监狱里。他儿子参军后,一直随军转战。狱中还有当年苏中区派往浙西打游击的汤景延部队的30多名战士。他们面黄肌瘦、衣裳褴褛,满身疥疮。我派人带他们去浴室洗了澡。陈金生家住七宝,我一再劝他,七宝尚未解放,先不要回去,但他还是回去了。后来得知,他一到家,就被反动派的匪特捉去杀害了。南京解放后,我人民解放军乘胜东下。5月中旬,各路大军已云集上海四郊,形成了包围之势。这时,松江专署所属地区各县,除宝山外都陆续获得解放。四面楚歌的国民党反动派,一面积极布防,企图作“困兽之斗”;一面则在上海市内,疯狂地杀害各界爱国进步人士。他们将掠夺的物资汇集渡口码头,急急地向台湾抢运。光运走的黄金就值10多亿美元,并叫嚣说:“上海驻有各国的陆战队,我们还有坚固的防御工事,共产党攻不下”。他们在大场、杨行、宝山等地,派驻了重兵。当时上海市内一片混乱,人心惶惶。一些不明真相蒙受欺骗的群众,纷纷沿沪杭公路向杭州逃跑。我解放松江的部队,侦悉上述情况后,在闵行截断沪杭公路,劝止逃亡的群众。我中共上海地下党,积极领导市内各界群众和工人、学生,进行护厂、护校等活动,迎接解放。
上海解放了
我军经过几天的激战,突破杨行,大场、宝山、吴淞等地也迅速获得解放。我军全面控制了吴淞口,截断了敌军退路,张华浜码头停泊的轮船全部被我军俘获。+ 杨行战斗后,我军向前紧缩,一举冲破了敌人所谓“攻不破的防线”,经徐家汇、曹家渡,越过敌人设置的木栅栏,胜利进入上海市中心地区。接着南北两路夹击虹口、闸北等地区的敌军。被围之敌在我军的强大压力下,恐慌万状,投降的投降,起义的起义。至此,上海市宣告全部解放。
多年来停泊在黄浦江的外国兵舰和商船,在我军杨行告捷时,纷纷逃出了吴淞口。滔滔的黄浦江,碧波万顷,徜徉自如,笑容满面地迎接解放。
全市人民欢天喜地。迎接解放的爆竹,此起彼落,响彻云霄。马路上人群狂舞,歌声不绝,到处红旗招展,秩序井然。电厂照常供电,商店开门营业,自来水、电话畅通无阻。人民解放军纪律严明,买卖公平,友爱人民,晚上露宿在马路旁的人行道上。这样好的秩序和军民相爱的热情,是帝国主义者和反动派根本想不到的。我及时组织青浦县朱家角镇的粮商,运送150万斤大米,投放上海市场,平价出售。一改反动统治下粮食紧张,抢购成风,奸商垄断的不稳定局面,人心得以安定。
上海解放后,我去宝山视察。沿途乘车“欣赏”了反动派惨淡经营自诩为“攻不破的防线”。这条防线的宽度,超过市区的中山路。它从南市黄浦江边,逶迤至吴淞的狮子林炮台。农民告诉我:这条短命的防线,拆了我们多少房屋,毁了多少村庄和竹园……防线内大小碉堡林立,花去了几十亿元。在徐家汇曹家渡,反动派精心设置的木栅栏垂头丧气、没精打采地呆立在那里。车过军工路,看到排列在路旁的大炮,烧得焦头烂额,遍体乌黑,炮筒弯曲变了形。房宾机场里停满了美国救济总署的各式破烂汽车。这里原是日寇的军用机场。虹口、闸北地区,满目疮痍,蓬蒿丛生。“一·二八”兵燹后的闸北,虽经修复,“八·一三”的战祸又使它成为断垣残壁。而今,依旧是弹痕累累,瓦砾成片。进入宝山,解放了的人民笑逐颜开,市场渐趋恢复,颇以为慰!
这时,中共华东局、华东军区司令部,已移驻上海市工作。上海市首任市长陈毅、秘书长周林同志率南下干部团也赶到上海就职。国民党的上海代理市长赵祖康思想较进步,市政府交接尚为顺利。
上海解放后,反动派不甘心。几乎天天有敌机来轰炸扫射,骚扰破坏。警报不断,人心难安。为了保证人民安居乐业,休养生息,华东军区司令部下令限期修复大场机场,以迎接自愿支援我国的苏联空军。松江专署奉令后,我即派人迅速恢复已停产的辰山等采石场,日夜开采石子。组织动员了数以百计的运输船队,将石子赶运工地,保证了在限期前完成了机场修复任务。当时社会尚不安定,政权尚未巩固,完成这个任务是十分艰巨的。不久,苏联志愿空军进驻上海。一天,两架敌机窜来上海上空,企图骚扰,当即被击落。从此,蒋介石不敢轻易在白天派飞机来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