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北面有个大土围子,围墙高厚如城墙,里面有水井,粮草储备充足,周围的一些土豪劣绅和他们掌握的民团,都聚集在这里准备与红军顽抗。它像个封建堡垒,监视着周围的村寨。我们部队到达后,把它围了起来,准备在时机成熟时拿下它来。这里是回族区,庄子里有个建筑宏伟的清真寺。因此,师首长严格要求全体指战员:“不准在这里吃猪肉,不得进清真寺。”这里的姑娘是不让陌生人看她的,因此,还特别强调要尊重少数民族风俗习惯,见了妇女不要看她们。说也奇怪,我们进庄后,连一个妇女的影子也看不见。据司务长介绍,我们电台住的这个窑洞是户主空出来的,他家五口人有三个窑洞。到了窑洞后,通信员康福林去借笤帚,房东不肯借。
住下两天了,只见过房东大伯和他的两个男孩,另外两个肯定是女的了,显然她们是在躲避我们。为了让回族群众尽快了解红军,我们跟房东宣讲红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房东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我们给他打扫院子,给他挑水,他不反对,却严厉拒绝我们进他住的窑洞。我们发现房东注意着我们的一言一行,好像在考察我们究竟是不是秋毫无犯的军队。我们驻在这里七天,一个妇女也没看见。说没看见,又仿佛看见过,我们电台有个同志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里值班,看见一个人影一阵风似的从洞口晃过。那人穿件齐膝长的白衣,裤子是黑的,头全被黑布罩住,背上露着一条长辫子,他估计是个女的。
不久,我们在黑城镇做了半个月的群众工作,又返回王家塘庄,还住在这个老乡家里,电台、各人睡的位置都照旧,这回,房东不再以疑惧的眼光盯着我们了,而是见面微笑着向我们点点头,更出乎意料的是,房东竟主动地拿出笤帚给我们,这说明回族群众初步了解了红军。我们抓住这个时机,进一步跟他们讲解共产党的革命主张,又帮助打扫院子、挑水。这回,房东让我们挑着水在外面等着,他向洞内吆喝一声才准我们进去,但他仍不放心地跟着我们。第二次给他挑水,他竟然让我们自个儿进去。但是妇女仍然是个谜:看不见她们的身影。
这天,部队改善生活,我们电台队买了一只羊,队长孔文甫出了个主意:请房东帮助宰羊。房东高高兴兴地来了,他宰羊真有两手,几分钟就把羊宰了,接着,他又三下五除二地剥下羊皮,破开羊肚。我们把羊皮、羊头、羊肠送给他,他推让很久不要,见我们真心实意送给他,才感激地收下,可那块羊肉,他始终不肯收。大家提议,叫房东跟我们一同聚餐,房东来了,但他相当客气,吃得非常斯文,好像是为了答谢我们的好意才来的。过了两三天,庄子里出现了奇迹:妇女们头戴面纱,三五成群地出来了。进村时的一些规定,时时刻刻提醒我们注意,因此我们只是以好奇的心情,迅速地一瞥就敏捷地把眼光移开。在那一瞥间,我们觉得出来似乎都是四五十岁以上的妇女。我们房东家也出来一个头戴黑面纱的妇女,一瞥间,似乎觉得她是房东的老伴,而他家的另一个戴黑面纱的却未露面。这时,我们电台突然接到军团部的一份急电:立即进军会宁,迎接北上的二、四方面军。
一、二、四方面军在这里胜利会师后,又分几路回师陕北革命根据地。巧得很,我们师又驻进王家塘庄,因情况熟悉,我们电台仍住那间窑洞。新奇的是,我们走进那熟悉的窑洞后,发现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时已是九月了,西北高原的风带着冷意呼呼地吹来,炕上整整齐齐地铺上了谷子秆,显然,这是房东有意给我们安排的。部队驻下后,便着手攻打庄子北面那个土围子,为了避免过大伤亡,一军团调来两门迫击炮支援我们,在炮火的配合下,部队发起攻击。敌人见我们攻势凌厉,锐不可当,便竖起白旗投降了。土围子攻破了,里面贮藏的物资非常丰富,吃的,穿的,用的,样样都有。我们把大部分物资分给了群众,他们像过节似的高兴。
我军经过做工作,以实际行动得到了群众的信任。我们的房东也变了,经常主动地到我们窑洞来拉话,他来的次数多了,我们发现他其实是个性格开朗、谈笑风生的人。在这欢乐的气氛中,庄子里戴着黑面纱的妇女越来越多地出现了。我们仍规规矩矩地遵守那条纪律,当然,完全不看是难做到的,因为有时她们是朝我们走来,我们仍然只是迅速地一瞥。一瞥间,我们从她们的体态和说笑中,能看出那黑面纱罩住的不仅有四五十岁以上的妇女,而且有姑娘和小媳妇。
我们房东的大姑娘也戴着黑面纱出来了,她长得苗条,留条长辫子,穿着齐膝长的白上衣,蓝裤子和绣花鞋。我们师在这里驻了约半个月,时间长了,房东越来越喜欢跟我们在一起聊天。吃饭时,他端一大碗小米稀饭,拿两个馍,夹一小碗酸菜,蹲在我们窑洞口,一边吃一边跟我们拉话。他见到我们时,常端出木凳让我们坐,问这问那。我们给他讲中央根据地打土豪分田地的情况,讲长征的经历。讲着讲着,他家两个戴黑面纱的也悄悄地坐在旁边听。
出乎我们的意料,一天早饭后,房东家的姑娘——戴着黑面纱,竟然站在我们窑洞口,细声细语地说:“红军同志,把你们的衣服、鞋子给我洗。”我们一时竞不知怎么办,只是慌慌张张地说:“谢谢,谢谢,我们没有脏衣服。”她迟疑了一会儿走了。不一会儿,她同她父亲又转回来了,趁我们同她父亲寒暄不注意的机会,姑娘便进了我们的窑洞,见了脏衣服鞋子,就统统拿去。下午,她把洗好补好的衣服鞋子,叠得整整齐齐,在哪里拿的放回哪里,记性真好,一点不乱。我们感谢她,她用她那圆润的嗓子说了声“不用谢”就走了。走时,我们见她迈着轻盈的步子,又仿佛听见她细声地哼了两句什么歌儿。
打这儿起,她每天都要来找衣服鞋子洗,要是没找着,她离开时就不高兴,步子也不那么轻快,找着了——哪怕是一样也好,她总是迈着轻盈的步子,哼着两句我们听不清的歌儿离去。半个月后,部队要返回陕北。我们离别的那天,房东一家人都来送行,使我们惊奇的是:姑娘撩开了面纱!她那白里透红的鹅蛋形的脸庞在她那撩在头顶的面纱映衬下,显得特别俊秀,她那黑葡萄似的眼睛,大大方方地瞅着我们,眼神里流露出依依惜别之情。
这天,全庄的回民群众都在庄口夹道欢送部队,回族妇女们都撩开了面纱,和男子们一起挥手向我们告别,一再嘱咐我们打了胜仗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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