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我奉命调任华东农业科学研究所(现江苏省农业科学院前身)所长兼党组书记。我以小学文化领导这些大知识分子,看来似有不妥。但省委考虑我搞过统战工作,熟悉农业和农村情况,善于打开局面,办事稳当,脾气比较温和,还是决定我去。去就去吧,我蛮有信心。
华东农科所的反右斗争
我去华东农科所时,反右派斗争已经开始,该所是全省反右的重点和试点。当时我考虑:(一)农科所的反右斗争,要用说理的方法,不可急躁粗暴;(二)运动中要尊重知识分子的自尊心;(三)在现阶段,这些从旧社会来的知识分子对社会主义的认识和实践,与我们相比,虽还存在着一定的距离,但他们在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中,将发挥重要作用。
华东农科所原是国民党统治时期的“中央农业实验所”。其内部科技人员的配备比较整齐,有高级专家近百人,几乎包括了国民党时期全国农业专家的大部精华。但由于当时的客观条件,存在科研脱离生产的现象,加之战乱不停,难有建树。南京解放前夕,国民党政府把这个所的大部分科研人员“疏散”到上海、杭州、长沙、崇安、桂林等地,所长等几位高层领导则去了台湾,不便运走的科研仪器、图书资料搬存到南京城内,研究工作已全部停顿。南京解放,军代表前来接收后,在南京军管会的重视和支持下,随着全国各地解放,陆续把“疏散”到各地的科研人员召回南京,总算把这个当时全国基础最好的综合性农业研究所全部保存下来,并恢复了科研工作。之后,该所划归华东军政委员会农林部领导,更名为“华东农业科学研究所”。
周拾禄是我国早期的著名水稻专家,解放前任中农所的技正,并任该所的秘书(相当于秘书长),是“留守’’的三位负责人之一。华东农科所成立后,他任副所长,负责科研业务的领导。后来,华东农科所建立九三学社、民主同盟等民主党派组织,他又当了九三学社的负责人。周拾禄还一度兼任过省农林厅厅长(原厅长李明扬先生调北京民革中央工作)。应该说,周拾禄在解放初期配合接管和恢复发展科研,是做了不少有益工作的,为人治学也很严肃严谨。但是,他是一个典型的旧社会来的知识分子,当时他在思想和行动上,对党的领导不够尊重,轻视来自老解放区的工农干部。这在当时“左”的路线下,是犯了大忌的。
反右斗争开始后,华东农科所成为全省反右的重点,主要对象是周拾禄,他是在劫难逃的。至反右派运动结束时,共划出了以周拾禄为首的右派分子10人,内有高级研究员4人。对这个结果,党内竟还有一些同志很有看法,认为我“右了”,“农科所的右派不是10个,应以数十计。’’但是,积几十年革命斗争经验,说我“左”也好,“右”也好,我始终坚持一条:立场不对的人只是少数,大多数人是世界观改造问题。对此不能急躁,更不能简单地用对敌斗争方法处理。即使立场问题,经过学习和自我改造,也是可以转化的。历史证明:反右斗争是严重的“扩大化”了。极左路线使许多人,特别是知识分子蒙受了多年的不白之冤,也挫伤了更多的人的积极性。周拾禄是在1983年重病住院时,省委在他病床前宣布“平反”决定的。可是,他已经完全昏迷、不知人事了。
改革宿迁农业生产方法
我出身农村,加上在农林厅的几年工作经验,深切感到,要解决广大农村贫困面貌,提高农民生活水平,必须依靠科学。我以小学文化水平,竟然当了全国一流农业科研单位主要领导,我并不打怵。我很明确,我的任务,一是保证党的方针政策的贯彻执行;二是推动科技和生产密切结合,加快社会主义建设。为此,1957年我率领一行四人,应县委书记李白同志的约请,前往宿迁。
宿迁县是全省比较贫困的一个县,部队北撤时曾在这里停留过。全县农业生产一向以杂粮为主。农民文化水平低,因循守旧。土地瘠薄,耕作粗放、,产量上不去,农民收入少,生活贫苦。全县人民吃粮以山芋为主,占口粮的70%。遇到歉收年成,还要吃山芋藤。家家户户都积储山芋藤叶,晒干存好,以备荒灾。外出逃荒的人也很多。提高全县农业生产,改善人民生活,实在是人民政府的当务之急。
生产建设的需要,就是科学家的用武之地!由于事先大家都有思想准备,所以谈得很好。县委会上,我对李白等同志讲:我们来前,曾研究过一个“二步走”方案。第一步先“吃粗吃饱”,具体办法是我们派人来这里建立一个山芋研究所,提高山芋质量和产量。宿迁山芋亩产不足1000斤,而且质量不好。如果把品种调整一下,采用科学的、先进的耕作种植方法,干它两三年,产量可以成倍增长。我还建议县委选招一批青年男女农民,参加我们的训练班,学习山芋栽培技术。两三年内就可培训出几百人,回到县里各村队,做山芋栽培技术员。这些学习的人,要照给工分,要管饭,使他们安心学好技术。县里的同志听了高兴说:到底是省里来的领导,有水平,办法好。我指着随我同去的山芋专家张必泰同志(当时是民盟盟员,后加入中国共产党),笑着说,领导在这里。第二步达到“吃细吃好’’。充分利用水资源和废地,改种水稻,发展渔业。宿迁最有利的条件是水源充沛。大运河自北向南贯穿全县,县内建有节制水坝,水源可以控制。运河之东的蟠龙区,有土地40万亩,大都基本平整,也种了杂粮,但产量不高,是滞洪区。运河西边也有一块滞洪区,面积很大,地势低洼,都可改种水稻。县境内待开发地很多,还有一条废黄河故道,可因地制宜,加以治理。山芋产量提高后,种植面积可相应减少,改种棉花和油料作物,增加农民收入。水产收获,可以变钱,也可自己改善生活。这样就有细粮吃,有衣服穿,有油吃,有鱼吃,实现“吃细吃好”。以上两步,第一步比较简单,农民积有一定的经验,只要因势利导,加以改进就行了。第二步比较复杂,农田改制,涉及农民千百年观念的改变。要勘测田地的高低,水利实施也要有具体计划。牵动面大,需要劳力多,县委要亲自抓。统筹规划,分批试点,逐步推广。经过几年努力奋战,宿迁面貌就可改观,由穷变富。
不几天,宿迁县委划出了20余亩土地,作为山芋研究所的基地。1958年春,房屋建好了,张必泰率科研全班人马下去,正式挂起山芋研究所的牌子。县委调集了男女青年农民30多人,来所学习。张必泰所长不辞辛劳,亲自为训练班的学员讲课,并把农科院培育的高产山芋良种以及高垄、双行密植的先进栽培法,传授给他们。后来,江苏省委刘顺元书记,亲自来宿迁视察,听取了汇报,很高兴。他赞扬说:“你们这个山芋研究所的做法很好,把农业科学研究和农业生产实践结合起来了,把知识分子研究成果和广大劳动人民的生产经验结合起来了。”他鼓励大家再接再厉,做好工作,总结经验,加以推广。
我们这一工作,确实促进了县委对农业改革的领导;启发了广大农民对科学种田的思想认识,成效是显著的。可惜4的是,李白同志不久调任,严副书记又不幸因病去世。后继任者,对农业生产改革,认识不足,蔑视科学种田。1959年,省委某领导同志开会回来,在传达两次郑州会议精神时说,什么事情步子不要走得太快,要控制一下。走得太快的要退一步。郑州会议是指人民公社化问题,但在传达中,他却讲了宿迁的例子。他说:宿迁旱改水,农民有意见。水稻吃不惯,大米不耐饥。农民不愿意,退下来,仍旧水改旱。这一瓢冷水泼得相当厉害。事实是,山芋研究所的科技人员和宿迁的农民艰苦奋斗三年,在山芋品种改良和高产方面获得了很大成就!这样,第二步的农田改革措施,无法继续进行。山芋研究所归并到徐州农科所。后来又遇上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动乱。宿迁县的第二步农业改革计划,推迟了20年。发展经济要依靠科学,遵循规律。我们为此付的代价太大了。
为了更好地促进科研和生产结合,我还采取了一些措施,使科学家接近生产。在宿迁县建立“山芋研究所”之后,将江苏省农科院农具系划出去,加以扩充,于市郊马群建立了“南京农业机械化研究所”(那时全国只有二个所,北京所和南京所,分别研究适于北方和南方的农业机械)。将森林系迁到江宁县东善桥,建立了“江苏省林业科学研究所”。将养鸡场迁到扬州江都县,建立了“江苏省家禽研究所”(当时全国仅有这一个所)。将水产研究组迁往南京市郊江东门,建立了“江苏省水产研究所”。还将农化系归并江苏省化工厅,共同建立了“江苏省化工研究所”。由于各方面配合得好,各所都取得了显著成果。
农民科学家陈永康
1957年,经省委同意,我把原松江地区的水稻劳模陈永康同志,破格调到华东农科所任水稻研究员,藉以进一步研究和推广他的水稻丰产经验。农民进入科学殿堂,做研究员,这在中国历史上尚属首次。
陈永康同志是松江县的农民,没有学历,文化不高,但他热爱劳动,凭着一身的实干劲头,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摸索出一套晚稻栽培技术和“一穗传”的育种选种方法。他培育的高产水稻良种一一一“老来青”,深受广大农民的欢迎。这个品种,直至它成熟期,水稻杆叶,依旧挺秀碧绿。陈永康是“松江稻作试验场”繁育水稻良种的特约户。
松江解放后,“松江稻作试验场”反映,陈永康在水稻高产栽培等方面集有丰富的经验。华东农委书记刘瑞龙同志非常重视,他要松江专署派员组织调查,深入研究。陈永康同志作为全国劳模,曾到北京参加观礼,受到毛主席接见。在讨论和总结陈永康的栽培经验时,刘瑞龙同志亲自前来参加,总结出六条高产经验:(一)平整土地。要求土地平整得像一面镜子。放水入田后,要达到没有土地透出水面,没有深浅的凹地。(二)施足基肥,培育壮秧。(三)实行小株方形密植。就是不要多插秧苗,插秧时严格要求六寸见方,便于通风。(四)适时防治病、虫、害。不提早或过时防治。(五)看苗施肥,做到施肥具体化。哪块田需要,就在哪块田施肥。(六)千千湿湿。水稻抽穗时,必须让它吃饱水,它灌浆时才能灌得足。成熟时,田要干,就是所谓“烤田”,要烤得透,这样才能使“千粒重”加重。如果在稻成熟时,田里水多,烤不透,水稻恋青,就会瘪壳多,“千粒重”就减轻了。
陈永康同志自1957年到华东农科所,除积极培植水稻试验田外,还大搞样板田工作。同时,还为省农业红专大学的学生在田头进行实践教育,工作十分繁忙。后来,他又应各县的邀请,对育种栽培等农业生产技术进行讲解和示范表演。他一面劳动示范,现身说法,一面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进行反复讲解。在推广水稻丰产方面,取得了明显的成就。当时,有些人认为陈永康“土”,没有理论。我没有简单地批评这些同志。这确实是他的短处。为此,我安排了育种、栽培、植物生理等方面的专业人员,和他一起,把经验上升为理论,总结出“三黄三黑”的看苗诊断和肥水管理技术,并帮他出版了专著,形成了科学研究和生产密切联系的热潮。陈永康的水稻栽培技术,风行全国。他也成为国内外有很大影响的水稻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