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10月,陈云同志来南京时对我说,明年4月他要到农村去进行调查,叫我安排一下,和他一同去。
50年代后期,在农村工作中出现不少问题。如贯彻“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方针时,只强调了以粮为纲,忽视了全面发展;在农业生产方面,错误地强调“只要想得到,就能做得到”,忽视了种田的科学性和丰富有益的老农经验,从而造成了耕作制度紊乱,产量下降,成本升高。在生产领导上,也出现了严重的瞎指挥和浮夸风。更严重的是搞“一大二公”、“一平二调”的共产风,严重挫伤了群众的生产积极性。农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础。制定正确的农村政策和稳步发展的规划,把农村经济搞活,成为党的一项刻不容缓的政治任务。为此,中央领导同志分头下去,少奇同志去湖南,周总理去河北,陈云同志去上海,小平同志去四川,亲自深入农村进行调查研究,掌握可靠的第一手资料。
黄志高的媳妇
陈云同志指示,要我在1961年4月上旬先到家乡青浦县观音堂公社,做一次初步了解。
遵照陈云同志的意见,我带了孙颔同志来到上海。见到了老战友、市委书记陈丕显同志,不免亲切问候一番。我说明了此行任务,市委正式介绍到青浦县委,又经县委介绍到公社。我自1951年奉调去无锡、南京,有9年没回来了。我先去看望了历次革命战争时期的老农民军、新四军战士和烈军属,看望了基本群众,受到了他们的热情欢迎。
后来,我在公社召开了座谈会。会上社员们争先恐后地发言。烈属黄志高的媳妇首先站起来说:“老顾呀,自从1945年你们北撤,一走就是16年,大家都很想念你呀!我的公公和丈夫都为革命牺牲了,他们的牺牲是光荣的。解放后,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生活很紧张。幸亏共产党和大队同志对我关怀,使我平稳地过日子。你过去在我伲村上活动的时候,很喜欢我那两个女孩,现在都已经长大了。在党的关怀下,她们都进了中学读书。党给我的温暖,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我一定好好劳动,教育好孩子,要她们继承祖父和父亲的遗志,献身社会主义。”十多年了,她显得有些老了,但还是那样心直口快,有一股正气。我有一些内疚地说:“在外边,我也很想念家乡,想念你们。这不是回来啦!你们有什么话尽管讲吧。”她接着说:“我是有很多话要和你讲。今天,公社书记也在这里,讲讲有好处。第一是干部作风官僚。现在有些干部,不象你们过去那样,有事就和我伲商量。做错了事,马上就改。他们坐在机关里,不和我伲见面,不相信群众意见。你要向他们提意见,他们就拿右倾保守和落后分子大帽子给你戴上,吓得大家不敢提。所以难免思想消极,领导上怎么说就怎么干,不讲好坏。这不是群众脱离领导,而是领导脱离了群众。今天公社书记也在这里,请他评评,我说的对不对?”公社书记站起来讲:“你说得对。我们有些干部工作作风上有毛病、有错误,请大家批评。”黄志高媳妇又接着说:“第二是农业生产,经常要变。大家思想不通也要变。领导上只喜欢那些盲从的人。胸脯一拍,高产指标竞赛,越提越高,也不讲措施,这些人倒成了积极分子。这些人靠阿拉伯数字和百分比吃饭,一张表格,百分比一定,就不能再变。衣冠楚楚,不下乡,不下田。最笑话的,晚上要我伲插秧,我伲是精耕细作惯了的,白天插秧还要拉一根秧绳子,请问晚上怎么插法?”她转过脸来问公社书记:“他们当时怎么想的?这不是瞎指挥吗?”公社书记诚恳地说:“你说的这些问题都是存在的。”
农民群众的发言,气氛热烈,句句出自肺腑。从座谈中,我看出广大农民对党、对我们是肯说老实话的。会后,我接到上海市委电话,说陈云同志已到上海,要我们去汇报。退回了大鲜鱼和鸡蛋
陈云同志召集我们开会,交待了这次农村调查的任务和要注意的问题。他说:“我们这次主要是要摸清太湖流域农业生产的底。小蒸公社位于青浦县西乡,它的农村经济和生产状况,在太湖流域地区的代表性比较大些,那里情况我也比较熟悉。所以这次调查的地点就放在小蒸公社。我们要着重研究耕作制度问题。去年浙江嘉兴地区种植双季稻,面积一下扩大到60%,但是减了产。这是农业生产的一个大问题。对于这个新的耕作制度,广大农民不习惯,条件不够成熟,科学家也有不同的看法。所以对此要进行慎重的调查研究。同时,还有农林牧副渔发展情况,既要增产粮食,又能全面发展,既要解决人民吃饭问题,又要让老百姓有衣穿,有钱用。”陈云同志又说:“我们这次调查的方法,要听社队干部的汇报,查阅他们的资料,也要和广大群众直接见面,掌握第一手情况。随后对每一个问题,召开小型座谈会,认真研究,作出小结。再和太湖流域各地区的负责同志交换意见,避免和减少主观主义。”最后,陈云同志一再叮嘱我们说:“现在全国人民正处在困难时期,我们要和他们同甘共苦。下去后,要坚决谢绝烟茶招待和请客送礼。”
调查组成员,有经济学家薛暮桥同志、我和国务院基建局长陆铨生同志,各带一名科级干部。加上陈云同志及他的秘书周泰和,共8个人。
根据陈云同志的指示,我们一行6人于4月中旬到了小蒸公社,先开展一些调查研究。我们住在陆铨生同志家里,这里曾是秋收起义农民军司令部所在地。刚刚住下,就发现厨房里挂着一条大鲜鱼,桌上放着一筐鸡蛋。无疑这是公社送来的。陆铨生同志当即就将鱼和蛋送还了公社。当天下午,我们听取了小蒸公社张书记的汇报,他建议我们先去大盛大队看看。据张说,这个大队生产搞得好,大队长丁某领导能力强,有办法。第二天,我们要动身时,大盛大队有三位党员来找我们。一个叫丁桂良,一个是党支部委员潘新华,一个是姓何的复员军人。原来,昨天一上午他们坐在对面的茶馆里喝茶,观看我们的动静。看到陆铨生同志把鱼、蛋退回时,才放下心来。他们开门见山地说:“我们三人都是大盛大队的党员,对大队长的所作所为很了解。这位大队长神通广大,不管是市的,还是县里、公社的,都有人说他的好话。但是这个人有问题。”
他们揭发了大队长的问题:一是诬陷贫农某某人是惯偷,非法逮捕、刑讯,并强要公安局判他徒刑。结果,这个贫农被判了6个月徒刑。期满释放后,一直管制到现在没有解除。二是用集体的钱请客送礼,大吃大喝。公社的三个书记,只拿出40块钱,让他代买了4头小猪和二三十只小鸡,养在大队里。冬天,他们就来赶肥猪、拿鸡拿蛋。三是弄虚作假。他用集体的劳力,填了一个滨兜,种上水稻。面积不算,收获却算在总产量内。这样,他成了生产能手、劳动模范。四是他和大多数生产队干部攀上了过房亲,又把他们发展为党员,控制了大队。大队卖给人家的猪、鸡、鸭都是集体饲养的,糖和油是大队代销店的(油、糖是国家按照大队人数拨来的。这几年经济困难,大多数农民不去买)。这样,这些都成了他个人卖交情的专用物资。他们三人说:“我们今天揭发的,你们可以到河西村上,问问曹伯祥老伯伯”(曹伯祥已经70岁,是公社的人民代表,为人正直)。
当天上午我们去大盛大队。时近中午准备回去。大队长一意坚留,并说:“饭菜都准备好了。”我郑重地说:“我们一来就向你说清楚了,我们自己有饭吃,你不要准备。”又恳切地对他讲:“现在农民群众生活很困难,我们干部应该与他们同甘共苦,不能大吃大喝。以后不要再搞这一套。”
“三三见九,不如二五得十”
我们广泛地和群众进行了接触,集中听取了他们对耕作制度和种植双季稻的看法,归纳起来,有三种意见。
一种是社队干部的意见。他们认为,上级让我们扩种双季稻,肯定是正确的,必须坚决贯彻。他们对能否达到“用地”与“养地”相结合的目的,对于是否能使社员增加收入,改善生活,考虑不够。更没有想怎样解决社员的思想问题。第二种是多数社员的意见。他们不赞成种双季稻,认为原有的耕作制度是既“用地”又“养地”。有三种组合办法:一是种一熟蚕豆,一熟水稻。加起来的产量不低于双季稻。种蚕豆好处多,经济收入比双季稻大。蚕豆是豆科作物,根瘤菌可以固定氮素。青蚕豆出卖,价格比较高。青蚕豆杆子,翻耕到地下,是很好的有机肥料,种上晚稻一定会高产。还可以翻晒土垡,改良土壤。一季晚稻加蚕豆,肯定不会低于双季稻的产量。社员的劳动也不会搞得十分紧张,还可以抽出时间去搞一点家庭副业。二是种油菜和晚稻。一季油菜的菜花和菜叶,落在地上就是一次施肥。油菜籽大部分卖给国家,社员还可以分到一些,解决食油。菜饼可以肥田。社员的收入也会相应增加。三是种红花草和晚稻。红花草养田最好,红花草田种晚稻,产量历来很高。上述三种方法,轮番实施,土地会越种越肥,粮食产量稳步提高,家庭副业得到发展,社员的收入也会增加。
第三种是少数社员的看法。他们认为,要种双季稻也可以,但应该先少种种看,成功后再种大田,这样比较稳妥。他们不赞成硬性规定扩种双季稻的面积,不赞成硬性减少蚕豆、油菜、红花草的种植面积。
小蒸公社在青浦西乡。这里地势低洼,每一个农业人口平均有耕地2.4亩。农民不赞成种双季稻和多种小麦,认为这是“明增暗减,得不偿失。”经过深入调查,仔细算帐,我认为农民的意见是有道理的。
在小蒸地区,60年代时种双季稻,前熟每亩可以收稻谷500斤上下,后熟可以收300斤上下,两熟共收入800斤上下。种双季稻都是高田。用高田种单季晚稻,每亩可收580斤上下。两者比较,双季稻比单季稻多收220斤。从表面上看起来,种双季稻可以增产粮食。但全面算帐并不增产。主要原因是:(一)多用了寄秧田,减少了总的种植面积和产量。(二)双季比单季每亩多用稻种40斤。(三)种了双季稻就不能种夏熟作物(豆、麦)。每亩少收豆、麦80至100斤。扣除种子,每亩实际少收60至80斤。
此外,种双季稻还有以下几项间接损失:(一)多用肥料。双季稻比单季稻至少多施15担人粪或猪肥,多用15斤肥田粉。(二)多用劳动力。这里劳力少,种了双季稻,在收早稻和插晚稻的时候,劳动力特别紧张。(三)双季稻长得很短,因此稻草也少。两季稻草合计,还抵不上单季晚稻。小蒸地区过去不种双季稻,小麦也种得很少。以前,一个种10亩田的农户,在冬季大约种7亩红花草,2亩蚕豆,半亩小麦,半亩油菜。去年双季稻增加到总面积的14%,小麦增加到占总面积的24%,蚕豆和红花草都种得很少。这样的安排,反使农业生产和农民收入受到损失。
总的说,作物安排必须因地制宜。一个地区无霜期不够长,人口少,耕地多,劳动力和肥料比较紧,种双季稻就得不偿失。在无霜区比较长,而且人多地少,劳动力和肥料比较充裕的地区,多种双季稻,可能是有利的。我认为,在长江三角洲的南部地区,如果每人不到一亩地,可以种较多的双季稻;如果每人一亩半,种少量的双季稻为宜;如果每人二亩半左右,则以不种双季稻为好。种多少小麦,主要决定于地形的高低,取决于土质是否适宜。一般来讲,低洼地区不宜多种小麦。如青浦的东部地势高于西部,东部种的小麦,历年就比西部多一点,亩产量也高一些。上海市的上海、宝山、嘉定等县是小麦产区,这里历来多种小麦。但即使在这一类地区,也应当种一点蚕豆和绿肥,使土质不致变坏。
当地农民群众把种一茬红花草和双季稻,还是种一熟水稻加上一茬蚕豆(或油菜),形象地归纳为“三三见九,不如二五得十。’’这在那个时期是具有典型意义的。这项调查,陈云同志很重视,他亲自主持讨论,归纳了基本观点。我与薛暮桥等同志一起写了专题调查报告《小蒸调查证明——这里种双季稻不如种蚕豆和单季稻》,以我的名义全文发表在1961年9月15的《人民日报》上。
养猪和养鱼的争论
把原有社员饲养的母猪集中起来,由集体饲养,也是当时一个突出的问题。
小蒸地区的农民,有饲养母猪的习惯。这个地区也是繁殖和盛产苗猪的地方。一般的农民家里,都饲养母猪。上海市在1960年曾经决定,把社员饲养的母猪集中起来,组织集体饲养场,以期增加产仔率,增加集体积累,刹住农村资本主义的发展。这个决定下达后,小蒸公社建立了15个集体饲养场,社员饲养的母猪,全部集中到那儿去。每头母猪都作了价,以后由集体逐步偿还。由于这个决定说要刹住农村资本主义发展,社员害怕戴上这顶大帽子,心里不满意,嘴里也不敢公开反对。
在调查过程中,社员们反映,现在集体饲养母猪,管理差,喂养不好,产仔率不仅没有提高,反而大大下降了。因为饲养场用的全是商品饲料,成本大为增加。这怎能增加集体积累呢?他们担心,偿还他们的母猪成本,恐怕遥遥无期了。有的社员看到原来饲养的母猪,在泥潭中爬来爬去,感到心痛,真想把它领回去。
我们曾到其中的10个集体饲养场去实地调查。在饲养场里,仍然是农民家养的习惯,采用垫圈的方法,但是又没有垫圈的条件。猪圈里尿粪交加,成了泥潭。母猪的腹部和乳房,在泥水里拖来拖去。母猪睡觉的地方很潮湿。母猪和仔猪晒不到太阳,满身泥浆。饲养场的干部,很多人不动手,更不懂养母猪的窍门。这样集体饲养,其结果可想而知。社员养母猪,每天都要把猪舍收拾得千干净净,圈里比较干燥。母猪睡觉休息的地方,总是用乱草铺垫得高燥柔热,母猪和小猪睡在上面很舒服。每天喂的饲料都是热食,还有一篮子青草,嫩的吃掉后,剩下的垫圈。母猪产仔的时候,社员照料得更加细致,日夜守护。小猪开始吃奶时,社员根据他们出生的先后,把小猪安置到母猪乳头一定的位置,以免小猪生长不均衡。再说饲料,除了商品饲料外,社员都要喂一定数量的青饲料。春夏之间,就地割青草。在河里捞水草晒干,贮藏起来到秋冬时使用。这种水草清香可口,母猪最喜欢吃。他们精心尽力地饲养,成本低,产仔率高,死亡率小,收益大。这在集体饲养场是没有做到的。
我们还去了公社办的一个水产养殖场。在小蒸镇东南几里路的地方,有一个湖泊,住有12户渔民。这个湖泊有一个进出口通外河。每年到了鱼的产卵期,大批游鱼从外河结伴而来,到湖里产卵。湖里鱼产丰富,足以维持12户渔民的生计。可是公社的副业科强制把渔民迁出,封闭了通往外河的进出口,办了一个水产养殖场。每年在湖内投入大量鱼苗和饲料,以为这样肯定会增加鱼的产量。但是,实际上鱼产量却年年下降。12户渔民的生活,还要靠国家救济。几年来,养殖场亏本达10万元。原因在哪儿呢?主要是干部不懂技术,又不和有经验的渔民商量。封闭了进出口,使外河的鱼不能进湖产卵。更没有把湖内的杂鱼清除,投放的鱼苗,大都让杂鱼吞食了。这样自以为是地领导生产,怎么能不“丧师失地,损兵折将”呢!
“肚子饿了,只好早收工’’
有一天,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我们走到小蒸镇的西市梢。就在集体饲养场的边上,有一片打麦场。场上排列着两台电动脱粒机,场边堆放着没有脱粒的麦捆,还有一些已经脱了粒的麦子,堆在那里。看来社员已经收工了。然而,已经脱粒好的麦子,为什么就这样堆在场上呢?时间还早啊!我情不自禁地走到场头,向几个尚未离开的社员打听起来。他们回答很干脆:“肚子饿了,没得力,只好早收工。”我问起他们吃多少口粮,他们说:“所有的口粮,只能每天吃一顿干的,两顿稀的,实在吃不消。以前农忙时,我们每天要吃四顿干的。现在领导向上级报产量,一年高一年。我们的口粮却一年紧一年。自留地和十边地都收回去了,一点办法也没有。”说完,他们气呼呼地走了。
这次来调查的所见所闻,使我们感到:不到下面来,就不能真正了解实际情况,不能体察民情。不钻研业务,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听汇报,指手划脚地领导工作,这种作风真是可怕!公社近在咫尺,对这种生产现状和社员情绪,竞熟视无睹,这是多么严重的官僚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