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五月初的一天夜里,有人送来中共陕北特委的一封信,信上指示说:“老艾(那时我的化名叫老艾),眼前我们这里已成敌人心腹之患,他们会下最大的决心,投最大的本钱,来残杀我们,妄想不让我们有一寸立足之地。现命令你带一股小部队,东渡黄河,攻击阎匪背后,把敌人调回去。特委同时已派山西临县的武装部队,作为配合。记住,部队只要打过黄河,阎匪就会望风而逃,苏维埃区就能存在……”我一口气把指示看完了,心里紧张的怦怦跳起来,心想:东渡可是极其光荣的事情,它关连着苏维埃区能不能存在。但我同时知道任务是艰巨的,我知道,黄河的东西两岸各个渡口,甚至连大一点的村子,都驻扎着白军,别说渡河,稍有点风吹草动,敌人都会发觉;而提起我们的实力,我捏着指头算过来数过去,总共才能组织起十七个人,八杆大枪,一支连枪和四杆红缨矛子。很明显,靠着眼前的人马和这点粗笨的武器,硬打硬碰是过不去的。怎样过河呢?这个严重的问题折磨得我一夜未眠。
从哪个渡口渡河昵?我想来想去想到了宋家川渡口:宋家川是吴堡葭县一带最大的渡口。先前,来往的人都从这里过,自从陕北闹起革命,就慢慢断了人迹,渡口上光见到黄煞煞的军队,据说驻着敌人一个师,既然西岸驻着这么多的敌人,东岸兵力很可能就薄弱,我思想上肯定了这一点。但问题又来了。从哪里弄船呢?没有船就是插上翅膀也渡不过去。新的困难又把我难住了。
我想起一个人,我的妹夫班英,他虽说不是党员,但很靠拢革命,去年革命形势不好时,所有的亲戚都疏远我,只有他,不但不反对,还常常冒着危险给我送信。班英为人忠厚老实,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充满机灵和智慧,他从小和黄河打交道,练得一手好水势,又是宋家川人,对敌人情况熟悉,如渡河找他,一定能成功。我捎个信,第二天班英就从宋家川来了。他穿一条蓝裤子,上身穿着一件白褂子,腰里扎着一条红色的腰带,头上扎着一条洗得干干净净的旧羊肚子毛巾,大草帽背在背上,显得怪精悍的。他一进门就憨憨地问道:“哥哥有什么事?又送信吗?”我把理由向他说了一遍,讲明了这次过黄河的意义,他听了我的话,就蹲在炕沿跟前,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了。黑洞i同的窑里被烟火照得一明一暗,他抽烟的咝咝声控制了一切,窑内显得更加安静了,我俩都低下头,半天没有吭一声。我心里有些着急,心想,要是他对渡河都没信心,那可坏事了。班英把那锅子烟抽完,一面在地上磕着烟灰,一面用很平板的口气说:“过嘛!”“怎么个过法?”
我焦急地追问道。他忽地站起来,低着头慢悠悠地走了两步,思索了一会儿说:“把这件事交给我好了!规定日期吧,到时候咱就过河。”他的声调还是跟平常谈家常一样,没有一点儿激动的神色。不过,我是熟悉他的,不要看他那平板的话语,他的每句话都要在脑子里嚼几遍,只要从他口里吐出一句话,死都会兑现。我转过脸来盯着他,跟他说明了过河的日期,然后又把这次渡河方案说了一遍。他有时背着手,静静地听着,有时点点头,表示赞成,有时便连声说“完全正确,完全正确”,末了,他问我:“那么船呢?”我回答的非常利落,“不用船,用梯子!”听了我的回答,他又点了点头,表示赞成。我看他已领会了渡河的方针,就没多说,让他回宋家川了。
五月十日这天,我们十七个人准备了一天,把要带的干粮、子弹和给山西柳村镇地下党的介绍信,通通带好。大家忙碌了一天,身上本来有点累,可是出征前夕兴奋的心情,压过了疲劳。下午,班英来接我们,他的装束略有改变,披着一件夹衣裳,好像走远路的脚夫模样。他一进门,对着我嘿嘿一笑,咽了口吐沫说:“准备好了。”“船呢?”我提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他的两只大眼透亮,忽闪忽闪盯着我说:“都准备好了,保险能把你们送过河去。”听他的回话那样自信,我就没有再追问下去,可我心里仍不断地琢磨:宋家川渡口有敌人,怎么办呢?班英像猜中了我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道:“宋家川河畔有敌人,咱就把渡口选择在宋家川不远的石嘴子上,也不能离渡口太远了,否则会碰见暗礁的。”他停了片刻又说:“我找了两个后生给咱们帮忙,这两个人棒得很。”
太阳还没有落山,我们十几个人绕过了大路,顺着后山沟一气走近河畔。蓦地,前边发现两个黑影子。起初,我以为是班英的伙伴来接我们,后来,越看越不像,不是一个黑影,而是有四五个人,我断定是白匪的巡逻队,回头向后面打了一个手势,大家全都不声不响地卧倒了。敌人走的是山梁,我们站在山洼,我们能看见敌人,敌人却看不见我们。等黑影消失后,班英领着我们拐上另一个沟,直向河畔走去。没有多久,我们就走到河畔。
班英的两个伙伴真的来接我们了,一会儿,我正和十六位勇士做过河前的准备,班英走来说:“船已准备好了,快上船吧!”我们跟着班英来到河边,只见靠岸放着三个皮筏子,这是用三张囫囵羊皮缝成的,里面装满了气,一个人抱着它跳到黄河里,就是被浪涛卷个滚边也淹不死。他们在每个皮筏子后面,拴了一根绳子,绳子上面拖着一架一丈多长的梯子,为了增加木梯的漂浮力,每个木梯子的两端捆着两个用木塞和腊汁封死了的油篓。班英指着梯子说:“你们上船吧!”我领会了他的意思,就命令十六位勇士脱衣服过河。我们分了三组上船,一手举着衣服,一手握着自己的武器,木梯子的两侧正卡在两个肘窝里,使我们掉不到水里去。
班英和他的两个伙伴,则骑在最前面的皮筏上,两臂摆动着,拨着水,我们的船就这样慢慢地游动了。我们的下身都浸在水里,水面上只露着一排排的头和竖立着的双手,虽然离渡口上的白匪很近,但由于目标很小,却很平安的离开了河岸。我们的船没有桨,没有舵,单凭前面拉梯子的人用双手划,所以前进速度很慢,但也没办法,就这样慢慢向黄河对岸划去。行到河中心,赶上急流,迎面涌来一排急浪,一涌就有房子高,我不免担心起班英他们的生命。只见一个浪把班英他们打下水去,真想吆唤他几句,可河水喧闹着,他怎么能听得见呢?一秒钟、两秒钟过去了,还是不见他们的面,我的心真是有点凉了。
忽地,我觉得船被什么东西挂住了,猛地一斜,我心里一怔,班英又从左面刚平落的浪涛里钻出来,他像一只勇往直前的海燕,摇着头,抖了抖头上的水又继续向前划行了。这时,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像做了一场噩梦似的,长长出了一口气。班英并不在意,他活像个常胜将军,依然矫健地骑在自己的皮筏上。船渐渐靠岸,班英他们三个人更加劲了,随着流水的哗啦声,我的两眼习惯地转向河岸,像猎人找寻野兽似的急忙打开保险机,盯着山坡下阴沉沉的黑影。我们平安无事地上了岸。双脚踏上黄河东岸的崖畔,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水面上映着月光,也许是过分高兴的缘故,透过波浪滔天的河水,我好像真的看到阎匪在陕北惊逃了。
“我们回去了,”班英领着两个水手,走来向我们告别,“你们顺着崖畔朝南走,到了小山嘴,再往东拐,顺着那道小山坡一直往上爬,爬过山坡就平安无事了。”他一面耐心地嘱咐着我们,一面收拾着羊皮袋,他们要赶渡口,怕碰上对面万丈绝壁上不了岸,因此必须把皮筏拉向大渡口才能返回去。我给了他们一颗手榴弹,他们三个排成行,每人手里拖着一根绳子,拉着皮筏,消失在黑夜里。我们按着班英的指点,’
顺着山梁朝东走了两个小时,一路很顺利。从时间估计,距离河畔已二十几里路了。东方已微微呈现出鱼肚白。我停住脚,问同志们这是什么地方?“是韩家沟。”李德亮同志很肯定的回答。我下定决心再不朝前走了,必须派人进村搞饭吃,否则一到白天就要饿肚子。李德亮在没有参加革命以前,曾来过这里,韩家村又有他一个远房姑母,这一带村势地理很熟,因此决定让他去,为了他的生命安全,又让我的警卫员张全柱跟他一块进村。
在他们临出发之前,我再三嘱咐他们:要找绝对可靠的群众做饭,千万不要暴露了目标。我们的地下党关系还没有接上头,还无脚可站,万一暴露目标,就是我们整个行动的失败。李德亮静静地听着,最后点了点头,消失在夜幕里。黎明,清风飕飕地吹来,吹得人们浑身爽快极了,把刚才上山时的瞌睡劲儿全吹跑了。我们沿着长满玉米秆的棱坎朝东走,没出二百米,找到几个土洞,土洞不大,顶多有七八尺深,一看就知道是做庄稼的农民为临时躲雨挖下的,这里离村庄一定很远,否则,农民就不会在这里挖躲雨洞了,这里正适合隐蔽休息。我们把陈望哨派在远处的榆树丛里,便进洞休息。
我刚迷迷糊糊地睡着,就听哨兵摇着我的肩膀:“艾政委,饭来了。”去年我曾任过陕北红军五团政委,所以他们总是用那些叫习惯了的称呼来叫我。我坐起来把同志们一个个都摇醒,钻出土洞一看,太阳已移向正当头,走近饭挑子打开竹篮和木桶一看,一头是葱花饼,一头是稀面条,我们十七人蹲在玉米地里就饱餐起来。我刚吃了一角葱花饼,见榆树丛跟前站着一位老大娘,她穿着一身补丁压补丁的浅蓝色偏襟褂子,一手拄着扁担,两眼不时地向远处眺望,有时又扭过头来盯我们一会儿,她年纪有四十岁上下,爬了皱纹的面孑L,显得和善可亲。我心里想:老乡这样苦,还给我们面吃,不由得引起一种激动。我端着饭碗移近她跟前,问道:“新下来的麦子吗?”她摇了摇头,我看出对方的心情,真情她是不会讲给我们的,就把话题转到别的问题上来:“这一带有没有阎匪?”一提起阎匪,老大娘的脸色都白了,她长叹了一日气,接着说:“还少了他们,像老鼠一样到处乱钻!”我们觉得时间急迫,不易推辞,就每个人在胸前揣了两个干粮,向老大娘告辞了。
在夜间下两点,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柳林镇。柳林镇是晋中一个大镇子,每逢三逢五有集,平时周围几十里的农民,不管是集IZl或庙会,常聚集在这里。因此,街道上常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这里驻着阎匪一个团,为了解情况,当夜,我们就宿在邻村杨家坪对面的山上。找了半天棱坎,可再也找不到避雨的土洞了,我们选择了个适合作战的高山头。
在一块麦子地里,有一片坟地模样的草地,它四周长满了荆棘和杂草i还长着几棵没有修正的榆树,树上网满了牛角菀,有些坟茔已塌下去了,看样子,平时很少有人到这里来,这儿正是适合隐蔽又便利观望的好地点。哨派出去了,派谁进村和地下党去联系呢?我不由得想起警卫员张全柱。这个孩子,平时不爱说话,可是心里有数,他从小给人家放羊受苦,在家里上山打柴,上树爬崖,练得灵活的像只猴子,爬大树时,两脚像抹着胶,两膝不贴树身,得蹦得蹦就上去了。
自从去年参军,就跟我当警卫员,手枪打得也不坏,他年轻又有胆量,考虑来考虑去,还是决定让他去。我把张全柱叫来,嘱咐道:“想尽一切办法,钻进村子里,不准暴露目标,其目的,就是要和地下党接上关系。”他听了我的话,只管点头。我见他满怀信心,时间又很紧迫,就让他出发了。可张全柱走了以后,很久没有回来,我们十六个人心里都嘀咕起来:发生了什么意外呢?这个问题窝在肚子里,使每个人都非常不安。和地下党接不上关系,给养马上就成了问题。
这时,十六个人肚子已饿的咕噜噜直叫。我忽然想起昨天老大娘送给的干粮来。从怀里取出干粮,刚咬一口,却使我惊呆了:那硬得像石头似的饼子,里面有高梁面、玉米面、也有小米面,是四五种混合面做成的。我严肃地向同志们说:“你们看一看,咱们吃的饼子有几种粮食?”大家拿着饼子,大眼瞪小眼的,好像都在说:“老大娘真好,不知她东借一把西借半升,跑了多少家才凑了这点粮食。”心里更觉得,一定要完成任务,否则对不住这么好的老乡!太阳快落山时,没有想到,张全柱竞不声不响地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像刚刚经过一场搏斗一样,垂着头软溜溜地坐下来,没等开口讲话却先叹了一口气。
我们十几个人把他围起来,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张全柱到底是个小孩子,眼皮抬也没抬,又长叹了一口气,默不作声。沉静了很久,他终于用低沉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完了,柳林镇地下党被敌人破坏了!”“什么?”我的额头上好像被人敲了一木棒,隔了一些时间,张全柱又声色俱厉地说:“叛徒李春芳,向敌人告了密,我们的同志全部被敌人逮捕了!”在这一刹那,我的确失掉了冷静,我的心好像被冷气冲得沉下去,沉哪,沉,一直往下沉。我觉得心里那样空虚和难过,我好像真的看到我们的一群好同志,被端着枪的敌人,向着深山里押走了,想到特委在出发前一天来的补充指示:要我们首先和河东地下党取得联系,打击阎匪的背后。现在,地下党被破坏了,这里人生地不熟,不要说打击敌人了,连给养都成了问题,十七个人,每个人一张嘴,每天要吃饭,从哪里去搞粮食呢?去打土豪吧,会暴露目标,敌人会从四面八方围来,我们会无谓地牺牲在这里……
我的心里乱极了,自参加革命以来从没碰到过这么复杂的局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我重又想起了政委的指示:在河东坚持战斗,我在这里多坚持一天,河西的苏维埃区的斗争将会更有一分保证,深入敌后,打击敌人,按照特委的指示行动,很快,我们十几个人统一了思想。当天夜里,我们向杨家坪背后的大山里转移。因为出发晚了一点,翻了一个川,还没等到达目的地,天就亮了,我们就在山梁上的一块玉米地里,盼望着夜幕落下的时候再继续转移。
夜间,我们认为这块玉米地很隐蔽,可是,一到白天才发觉,这玉米地紧靠大路旁边,路高田低,在大路上来往的行人,很容易发现我们。转移到新地点吗?又怕大白天行动暴露目标。我们咬着牙,一直等到中午,突然,靠山梁的大路上出现了一个青年商人,他头戴一顶麦秸草帽,肩上横搭着一副钱褡,他突地发现了我们,猛停住脚,呆头呆脑地瞅着我们,那神气,好像是惊奇,他转悠了片刻,忽然扭回身惊惊慌慌地走了。我感到事情不妙,急忙跑上去搭话喊他,他头也不回,一溜烟地朝着山下柳林镇逃跑了。我想开枪,可是,他已钻人道沟,被他自己跑步扬起来的黄尘遮得严严实实的。我知道坏了事:我们这支小小的队伍,已经被坏人发现了,那人一定会向柳林镇的白匪告密。
过黄河以前,我们曾讨论了几个方案,其中有一个方案就是:一旦与地下党接不上头或被敌人发觉,就转到吕梁山上打游击,现在我们必须实施这个方案了,我们整了整行装,就往吕梁山的大森林里跑去。跑了一个多钟头,敌人就从后面追上来了,他们一面追赶,一面打枪。这一天我们跑了一百二十多里,一直跑到天黑,天一黑就是我们的天下了,敌人没办法,只好退出山林。吕梁山位于山西的西部,山上长满了青松和木质坚硬的桐树,树茂密的地方,终日望不见天空;肥大的桐树叶,一团一团的,结成天然的帐篷,这里正是和敌人打游击战的好地方。跑了一天大家都累了,我们就伏在草丛里过夜,在发着腐朽气味的草丛里,一觉睡到天亮。
没想到,敌人一夜也没有回村休息,第二天我们刚想派人下山搞些吃食,他们就从四面八方向山林围来,机关枪震荡着老林嘎嘎地响,子弹在树梢上哧哧地直叫。敌人再多,可我们也有我们的办法:远了我们不开枪,等敌人走近了才给他猛烈的杀伤。就这样,靠我们十几个人,从离石打到隰县,从隰县打到孝义,又从孝义打到汾阳,在这几百里的漫长的山区里,跟敌人捉起迷藏来,打得敌人蒙头转向。敌人给气疯了,也不知我们有多少人,从黄河西岸晋中平川铁路线上调来六个团,一步步向我们围来。在这期问,我们不知打了多少仗,吃了多少苦,每当整日搞不到一点粮食时,就捡些松子来充饥。
五六月间,陕北的红军给了进剿的白匪几次致命的打击,苏维埃区空前扩大,除了绥德、清涧几个孤立据点外,北到无定河,南到陇东,已连成了一片。这时,按特委原来的指示:要我们把敌人尽可能调回河西,六月初返回陕北,我们应该回去了。我们十几个人经过一番讨论一致认识到:我们为支援陕北红军、调动敌人的任务已完成了,应回陕北了。可是怎样渡河回陕北呢?眼前没有一点群众基础,又找不到地下党的支援,要冲破敌人重重包围,突破黄河天险,真是太困难了,但既然决心下定了,只有冲过去。
五月三十一日的夜间,我们在山里意外的找到一家贫苦的农民,这家老乡住在半山崖上,吃水还要到沟底去背,老乡很热心,给我们做了一大锅玉米粥,每个人足足地喝了两碗。热粥灌进肚里,心里热乎乎的,浑身都是劲,就在这个夜间,我们越过敌人的封锁线往西赶,我们虽然只有十七个人,但行动起来像猫一样,没有一点惊扰就冲过去了。我们沿着一块块高梁地边,拼命地朝西北方向奔跑。又宽又大的高梁地,结了湿漉漉的露水,行军的时候,一不小心露水就掉进脖子里,冰凉冰凉的,真舒服。
忽地,前面出现了一溜耀眼的电灯,这真使人惊愕,是进了敌人的迷魂阵,还是跑到敌人的据点里了?直到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马达声,才知道这是在公路旁,那是敌人的汽车队。我们齐伏在公路旁边麦地的棱坎后,命令大家把子弹推上膛,但不准射击。一辆辆沉重的汽车,从西北方向,直朝我们开来,车灯掠过我们的头顶,照得像大白天一样,我们都是山里长大的受苦人,这是生平第一次见到汽车,汽车的凶猛,威胁着我们的心灵,可是,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决心,敌人不到我们跟前,我们是决不会开枪的。汽车从眼前一辆辆飞过去,一直驶到三十几辆,才看清楚,原来车上载的是军队。我心里明白了:敌人汽车队如流水般的从河西往东运兵,不正是因为我们袭击了他们的背后,才迫使得敌人从河西撤兵吗?这正是我们这半个月来忍饥受苦、声东击西行动的意义啊!想到这里,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我抬起头,两眼望着西北方向的大山,说实话,真想看一看那红天红地的陕北啊!汽车一辆辆笨重地爬过去了,我们冒着黄腾腾的尘烟,横跨过公路,进入晚熟的正在灌浆的麦田。夜已经渐渐接近黎明,黎明前之困,常使人疲倦难忍,再加上五六天没有睡好觉,没有填饱肚子,整日钻森林,爬大沟,不少的同志,嘴上长满黄瘢,额头沉重得像压着一块大石头,走起路来,就像磕头虫一样,边走边打着瞌睡。虽是这样,大家还是咬着牙,照样赶了一百多里。
太阳一树尖子高的时候,我们转移到班岛山。班岛山是吕梁山的一个小支脉,在最高的山顶上,长满了荆棘和大棵狼尾巴草,平时很少有人来到这里。我们选择了山顶上的一块洼地休息,在暖洋洋的太阳下,没出两分钟,就听到洼里传来甜蜜的鼾睡声。根据判断应该在这里休息,这里距敌人最近的据点——离石有三十多里,如有坏人进城告密,一来一去也有六十里,步兵最快的速度也要六小时才能赶到,就算六小时后赶来,顶住打上几个小时,天也就黑了,一到夜里成了我们的天下,这儿地形那么好,来上三个团两个团,也是白费力。想到这里,心里觉得格外的坦然。同志们的呼噜声更响了。也许是焦急,也许是兴奋,刚才那样困,现在却怎么也合不拢眼了。我站起来,缓步走向山顶,把腰里的短枪用披在身上的夹袄遮住,站在山顶朝着东南方向的吕梁山望去:远处的吕梁山,沉睡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海里,我心上不由觉得好笑,心想:现在敌人也可能正在一步一个兵,向山峰逼近,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所追逐的目标,此刻却身陷在班岛山洼里。
当我从山顶朝回走时,忽听下边树丛里发出塞寨率牵的声音,我急忙扭回头,抽出枪,向树丛跟前走去。走了不远看到树叶下有个黑影蠕动。我怀疑是坏人在暗地监视我们,就一个箭步蹿过去,原来是个黄皮垢面的孩子,他穿着一身露着肩、裸着膝的烂衣服,浑身颤抖着。我问道:“你是干什么的?”“砍柴的!”他两眼恐怖地颤抖着,说话都不成声了。我把手枪插到腰里,走近跟前细看,柳筐里盛的不是柴,而是猪草。我蹲下身子,用温和的口吻,问他在树叶下面做什么事,他垂着头只管往左右摇。“孟门镇有多少白军?”他听我说“白军”,马上像醒悟了似的,抬眼望了一下我身上背着的鬼头刀,大胆地说:“听说有一个营。”“枣峁上有多少国军?”我也已发现自己失言,这样会暴露自己是红军,便故意把“白军”二字避开了。而那孩子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像泉水似的滔滔不绝地说道:“驻着一个连,是去年夏天开来的,一个排驻在渡口上。你们朝南走半里地,顺着枣峁沟往西,一直走就到了河畔。”“渡口上有几只船?”
“有两只,一只船在前些日子运炭,不留神碰上暗礁,漏了水,眼下只有一只可用。”这一刹那,寻找木船这件事很快缠住了我的全部思想,眼下,和地下党接不上头,和群众见不了面,只有和白匪们硬夺船了。小孩子见我呆站着不动,思索很久,突然问道:“你们是红军?”我盯着他那两只诚实的大眼,轻轻地点点头。没想到,他立即兴奋起来,嘴里不停地叙说着:“前些日子,宋家川过来红军两个团,孟门镇过来两个营。”我知道他讲的都是传说,是人民的希望。据我了解,东渡过来的就我们十七个人,别县的武装部队,过河都没获得成功。假若他们都能胜利渡过黄河,我们不至于处于这般孤立的地位。但我又不能纠正他,只好点头听着他讲述,一直到他把自己的新闻讲完了为止。
我刚想抽身返回原地,那个孩子突然一把拉住我的衣襟,口口声声要我别走,他说有事情告诉我。他快步跑回树丛跟前,双腿跪在地下,用力挖着土,不一会儿从树叶底下露出一个磨得发白了的子弹袋。子弹袋里装满了子弹,一提沉甸甸的。我用不理解的眼光看着他,他坐在地上,细声细气地叙述起来:“昨夜里过了一夜兵,今早我上山砍猪草,路过财主宋老会的麦田,嘿!真把我吓了一跳,见到麦田垄里躺着一个人,走近一看,原来是一身军装和一条子弹袋,还有一条用麻绳织的伪装网,我心想:准是逃兵扔的。我把麻绳网和军装埋在地头上,准备今晚拿回去,军装染成黑色,可以做衣服,麻绳网在水里泡一下,留到冬天可以打草编,就剩下子弹袋叫我发愁,拿回家吧,怕叫白军搜出来,扔掉吧,又觉得可惜,才……”他掂量了一下子弹袋,盯着我的面孔说:“有用吗?把它送给你们吧!”我双手接过子弹袋一看,全是七九子弹。我们的步枪有五支是七九枪,我当然高兴坏啦!
太阳移向西山的时候,那个瘦弱的小孩提来一竹篮煮熟了的玉米棒。黄澄澄的玉米,有的还拖着白皮,有的玉米很嫩,一咬一股水儿,看样子是刚从地里掰回来的。大家双手捧着玉米,狼吞虎咽地啃着,我向大家说道:“快吃,吃完了就出发,现在只有一条路,冲过去!”同志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用惊讶的目光盯着我。我接着说:“我们在黄河东岸和敌人周旋了四五个县,现在,我们又要返回陕北去,可是,这里再找不到班英那样的水手,只有靠我们自己来夺取敌人的船只了……”大家见我的态度坚决,因此没有一点反对意见,齐围起那孩子询问起情况来。
对情况又有新的了解:枣峁上的清畔上驻着敌人一个连,清畔的对面——灵泉寺也有敌人,渡口上有敌人的排哨。情况是严重的,沿路这样多敌人,怎样接近渡口呢?如不从枣峁沟通过,从别的山梁上转移,更易暴露目标。我又返回来想,就靠十几个人,在两面受敌的窄小沟里通过,虽说是冒险的事情。可有时最危险的地方也许最安全。那个瘦弱的孩子要求给我们带路,我婉言拒绝了。一方面考虑到他年龄太小,另一方面,这一带地形我很熟悉:前年冬天,我在枣峁沟背过炭,在这条漫长的窄沟里,不知道消磨过我多少精力和汗水,这里不是吕梁山,就连一草一木,哪个拐沟有几块石头我都熟悉。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和那孩子告别,穿过宋老会家的麦田,直向枣峁沟走去。一年多没到枣峁沟了,这条蜿蜒的小沟,也起了许多变化,往年每到麦收的季节,吆着毛驴的驮炭队,背炭的,挑炭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渡口上撑着木船,往河西运炭,水手的吆号子声,响亮的传进山沟,老远就可以听见。今年不同了,河西的农民,不能过河运炭,渡口上的木船,仅剩下一只,其余的船只都集中在大渡口——宋家川,除非河西的白匪们可以运炭,农民谁敢过河呢?拐过一个大弯,前面的大石边,出现一个黑糊糊的影子,我向后摆了个手势,大队靠山坡伏下,就独自一人上前去,原来是一个驮炭的老乡,他双手捧着自己的脑袋,盯着趴在地下的毛驴正唉声叹气,他两眼愁得发呆了。我问他哪里人,他被满腹心事折磨得失去了知觉,对我理也没理。他忽地一下站起来,跑到毛驴跟前,抡起鞭杆抽打着,毛驴伸长着脖子,咴咴急促地喘着气,蹄子在地上紧张地蹬踏了一顿,仍站不起来,又不动了。
后来,鞭杆打断了,疲劳把毛驴整得不能动了,好像毛驴宁愿忍受着主人给他的一切惩罚。我有些着急了,上前帮着这个中年人,抬下驮子,毛驴一蹦跳起来了。我又帮他把炭驮安放在毛驴身上,他头也没点,吆着毛驴走了,那神气,好像他不是驮的石炭,而是驮的两筐热馒头,去拯救饿了十几天的老婆孩子一样。我们尾随在毛驴的后面,又朝渡口走了,又走了将近两个小时狭窄的枣峁沟,突然路变宽展了些,沟上面有坡,有的地方出现了一些阶梯式的平台。我知道,快到匪军第五连所在地了,心里早有戒备。果真,前面传来哗啦一声,和一个粗声粗气的呵叱声:“干啥的!”没等我们站稳脚,从我们前面传来回答声:“驮炭的。”“为什么回来这么晚?”“驴子惹下麻烦。”吆驴的农民脚步未停,打着驴子喊喊叫叫的走了。我顺着沟畔望去,见沟畔站着一个背枪的身影,这就是白匪的哨兵。他没有走下沟来,只是往沟里望了望,又回到沟畔上。
我们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向前移动了。在这一刻,我的心几乎跳出喉咙来,心想:如让这股敌人发觉,他们立即会打电话给渡口上的白匪,那我们将会全军覆灭,我们必须快速隐蔽地通过去,这里的沟畔有两丈多高,加上天黑和我们的脚步轻,经过半小时的轻步行动,终于通过第一道白匪驻扎区。又向西走了不远,窄沟突然大大的变宽展了,正前方出现大块的蓝天,我不由自主地吐了口闷气,心里多豁亮呀!那蓝天就是苏维埃区的蓝天,蓝天下面的山影,就是苏维埃了。往前走越来越艰难了,敌人沿途设了无数哨棚,每个哨棚放了三个到五个哨兵。我们顺着棱坎,该爬就爬,该停就停,终于又通过三道哨棚。黄河出现在眼前,咆哮的河水,像怪物一样张着嘴吼叫着,像要吞没一切。那只木船,就停在河边的浅水里。一个严重的问题产生了:河岸上,有一条从东南通往西北的大路,它和我们伏在从枣峁沟出来的一尺多深的浅河床,正成丁字形,而在离大路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敌人安了第五道哨棚。天已经很晚了,里面点着灯,风一吹灯光忽明忽暗,那种无生气的孤寂劲儿,真像守灵的灯火一般。
哨棚外面,有个扛枪的敌人,他忽地蹈过来,忽地蹈过去,凭我的脾气,真想摸到哨棚跟前,先拾掇了他,可我知道,单单为了解这口气,那将坏了大事,杀了哨兵,第四道和第三道哨棚的敌人会即刻发觉,那将会葬送了十几个好同志的生命。算来算去,只有争取时间登船,才是最正确的办法,只要十七个人一登上船,卷入急流,再来多少敌人我们也不怕了。我们在浅浅的河床里又慢慢地前进了,这几步真难走呀,它关连着我们十七个人的生命,决定着我们能不能回到陕北,每向前迈一步,心里就自言自语地说,“轻点!再轻点!别让白匪听见。”“千啥的?”哨兵拉着干哑的嗓子开始吼叫,我们还是被发现了,我们加快脚步,没做回答,哨兵又尖辣地叫了两声,哨棚里顿时钻出七八个敌人,我看着再也瞒不住了,信口答道:“过路的!是你老子!”十七个人像得到一道命令似的,一齐猫着腰向木船冲去。“砰!”枪声传来,一颗子弹,像受惊的飞蝗,“嗖”的一声从头顶上飞过。我们没管这些,直奔上木船,我们刚登上船,七八个白匪也扑过来了,我抡起枪就是一梭子,几个黑影子应声而倒了,我们的几支步枪齐开叫了。
没有一锅子烟的工夫,敌人越来越多了,他们像恶狼一样,直向我们扑来,这时,我的心里像吃了个秤锤,反倒铁到底了,心想:就是剩下我一个人,也要把船渡过黄河去。我回头一看,哎呀!锚绳还没有解开呢。张全柱一跃身翻下船去,没等他走近锚绳,好几个白匪已朝他扑上来,他两手拉住锚绳,想用力拔下锚桩,可是两个白匪已抓住锚桩的另一头,人在最紧张的时候,有时头脑会忽然清醒起来,我想起背上背的鬼头刀,急把右手一背拔出来,“嗖”的一声向张全柱背后砍去,锚桩被砍断了,抓着锚绳不放的敌人,摔得哇啦哇啦直叫,我们的木船借着流水的冲力射出去,张全柱蹬着水赶上来,一跃身滚上船。立刻又一个困难摆在我们眼前了,木船上没有桨,也没有舵杆,仅有一个向河西运炭的空船舱,我顿时明白了,那些桨和舵杆早被白匪拆掉了。这真把人给急坏了,谁都知道,我们在这里多停留一分钟,都会招来不可想象的后果!又有三四个白匪赶到河岸,没等他们端枪站稳,早在我们的枪声下栽倒了。
十六双眼睛看着我,好像齐声说:“艾政委,怎样办?我们只有在船上等死吗?”我清楚地知道:事到眼前,着急不顶用。我低下头,四处寻找着解决问题的办法,突然看见船槽里放着五只用柳条编的筐子,这大概是装炭用的,我心里突的豁亮了,把大腿一拍说:“脱下褂子撕成条,拧成绳。”别.的同志并不理解我的意思,我飞快地脱下我的紫花粗布褂子,连我披着的蓝色衬衣,哧!哧!都撕成布条,没几下子就拧成一条绳子,我把绳子捆在柳条炭筐的提把上,筐底用细布条绑了一块小石炭,提起它往水里一抡,像撒鱼网一样柳条筐子就沉向水里去了,然后我把绳往怀里用力一拉,条筐兜着水,沉甸甸的,船慢慢地漂动了,我拉的力量大,船的速度就更快。
同志们一看明白了,刷刷刷都脱成光膀子,一片撕衣服的声音,霎时间,绑了五个条筐,齐投向河里,木船向前移动的速度更加快了。黄河岸上又赶来不少的白匪,机关枪架在河岸的石头上,咕咕向我们开叫了,子弹噗噗地从头顶飞过,我们一面用步枪向敌人还击,一面加紧投炭筐划船。敌众我寡,我们又处在水面上,终于有六个同志负伤了,伤员们不肯躺下休息,仍然坚持着战斗。也许是心急的缘故,木船显得航行得太慢了,说真的,在这紧急的时刻恨不得木船卷进黄河的急流旋涡,忽地,我的身子一晃,木船真的航到黄河中心的急流中了,波浪滔天的黄河,把木船推得飞快,我们的木船,顿时像大河里漂浮着的一片树叶,一晃晃的,朝前飞开了。
只一会儿工夫,白匪们的机枪声便远远落在我们的背后,子弹像飞鸟一样,在身后啾啾乱叫着,我的身子一晃,只意识了一下:我受伤了,便昏迷过去……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躺在一座很舒适的窑洞里,热腾腾的暖炕,宽大的窗棂,我对它是多么熟悉呀。这是陕北的一个普通村庄,是在离黄河畔不远的南梁上村。两个中年妇女手里拖着碗口大的一块南瓜瓤子,在我的伤口处敷,她们见我清醒过来,带着几分惊喜的神色,也许是怕惊醒我,低着头走出门去。我扭转身子,瞅了一下炕下边的同志们,他们也已东倒西歪,你压着我的腿,我枕着你的腰,躺在那里呼噜呼噜睡着了,睡得那样香甜。在我脚那头躺着另外两个伤员,我一看就知道是张全柱和李德亮。起先我以为是班英的家,当我看到墙上那张旧画时,才知道是李成年的家。猛地,门帘一撩,李成年走进来,凑近我的耳边说:“艾政委,给你们正在做饭,等天黑下来马上转移,白匪在各家搜人哩。”我张口就问脑子里一直想着的一个人:“班英哩?”李成年沉默不语了,他那阴沉的面色,立刻使我明白了什么,我更急地追问,一连问了好几句,他才慢慢抬起头,两眼汪着泪水说:“班英同志被白匪杀害了,叛徒告的密。”
我朝前挪动了一下身子,一把抓着他的衣襟:“你说什么?”他说:“这是真的。班英和那两个水手,在你们渡河的第二天就被敌人逮捕了,被枪打死的。”我心中一阵悲痛,两眼罩上一层白雾……
亮堂堂的窑洞里又变得异常沉静了,只有远处的黄河,像猛狮烈虎一般,掀起了惊涛骇浪,拼命地咆哮着,我回想着这次两渡黄河的行动,想起了班英,想起了给我们做五谷杂粮的大娘,还有那个瘦弱的孩子,甚至那个吆驴的人,如果没有他们,没有这些如同亲人般的群众的支持,我们就连一步也迈不了,而有了他们,我们就一定能战胜敌人,夺得天下!
浏览:423次